第3章 知了声声
作者:七月的墨如      更新:2016-09-11 20:52      字数:2498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年我刚刚升入小学四年级,十岁五个月。

    那天面对我在课堂上的嚎啕大哭,平日里凶狠惯了的杨振南,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我们从未见过的和蔼之色。我后来知道这叫怜悯。他的黑色的国字脸忽然就被阳光打亮了,嘴唇微微动了几下,最后用比讲课低了100个分贝的声音说,哎呀,闺女啊,别哭了。

    我听见“闺女”两个字,哭得更加止不住。

    就在这时,一件令我蒙羞于整个嵩槐小学,以及蒙羞于整个童年时代记忆的事情发生了。我只顾着哭,居然不知不觉尿裤子了,而且自己都没发现!

    呀,她尿了!不知道是谁惊喜地大叫。

    我至今都记得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自己尿裤子的事实,比被杨振南打板子,比家破人亡的家庭变故更令人感到难堪和无地自容。当时的那种感觉,那个场景,我在后来的日子里一直都不愿、不敢去回忆。只有在某个独处的深夜里,脑海无意间浮现这个画面的时候,我才会把自己的头和身子深深地裹进被子里,艰难地再历一次当时的窘迫与心痛。

    仿佛,夜永远不够黑。

    一路上我的大脑都是空白的,抑或不是,但我已不愿去弄清楚了。

    家里的大门锁着,我这才想起哥哥去城里找二姑商量事情了,而嫂子,平日就整天不沾家,这会儿应该去谁家打麻将了吧。

    我刚想去桶婶家问问,看嫂子在不在,忽然又低头看到自己尚未完全干透的裤子,两只黑色裤腿上,一大圈白色的不规则“云朵”,赫然入目,令我再次感到羞愧无比。

    我只好打那棵歪脖子枣树的注意,脱了鞋子,吐口唾沫在手心里,两手搓了一下,就扳住树干往上爬。枣树又细又高,晃悠悠地,不过我也很瘦,还不至于会弄断它。快爬到和院墙一样高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是我有一天放学后,在后河的教堂里玩耍的时候,住在那里的小德兰奶奶讲给我的。

    小德兰奶奶足有九十多岁了,长期地住在后河那个破旧的老教堂里,她没有子女,靠村大队发的低保费过日子。遇到农闲的日子,会有信教的村民去教堂里做礼拜,给她带去一些米面、红薯和当季的蔬菜之类的。据说,小德兰奶奶不是本村人,谁也不太清楚她具体是什么时候来的,反正村子里很多老人家说,自己出生的时候,她好像就在那里了,也有人说她是当年抗战时候某位红军战士的遗孀,丈夫在此地牺牲后,她就留了下来,长期为他守灵。我们确实看到在教堂里面,她住的一个内室门上,挂着一个长方形的门匾,上面写着“烈士家属”,想必她能享受低保也与此有关吧。她没有具体的和我们一样的姓名,大家都叫她的圣名“小德兰”。几十年过去了,昔日的小德兰变成了小德兰奶奶。

    小德兰奶奶讲的故事是这样的,大意是一个作恶多端的恶毒农妇,死后本应下地狱,可是天使心善,有心帮她上天堂,就去向上帝求情。上帝答应天使,只要能找出农妇活着时做过的一件善事,就答应天使的请求。天使发现农妇做过的唯一一件善事是,她曾施舍过一个乞丐一根葱,上帝就同意让天使拿那根葱去把农妇从地狱拉上来。当天使按照吩咐拉农妇到半空的时候,有一个地狱里的罪人死死拽住农妇的脚不放,请求农妇把它一起带上天堂。这时,葱眼看就要断了。农妇毫不犹豫地把那个罪人踢了下去,没想到葱在同时间里断掉,农妇也跟着掉了下去。天使哭着说,你如果帮他一把,这根葱是可以把你们两个人都拉上来的,因为你的善念就是救赎你和他的最大力量。

    我那时并不懂什么叫救赎,现在也不懂。

    我想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刚用一只手扳住院墙的边棱,另一只手和整个**还攀着树枝,上半身悬在空中。这个故事令我骤然间猛打了一个激灵,似乎自己是那个恶毒的农妇,而下面就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实际上我并未像现在这样,过多去想这个故事,只是一个画面瞬间掠过脑海而已,我也并未来得及去想,为何会在那样一个时刻,想起它。因为接下来眼前的另一个画面,足以令年仅十岁的我,花一生的时间去忘记。

    那是嫂子吗?当我的两只手都扳紧了院墙,理所当然地面朝我家院子的时候,一个疑问在脑海和身体里同时炸开。

    请允许我放慢语速来描述那个画面。我的嫂子,也就是杨燕的哥哥杨勋的媳妇,她居然光着身子,被绑在院子正中的老竹椅上,双手被困在后面,眼睛和嘴巴都被白布蒙着,我认识那些白布,是前几天娘死的时候,我们用来蒙在头上、系在手臂上的。嫂子分开的两条腿根部,一大片繁盛的黑,和那个跪在她腿间、背对着我的裸体的男人,令我眼前星光乱溅,耳边嗡嗡响,隐约间听见整个村子的知了在刹那间一齐鸣叫,声音响彻整个嵩槐庄的上空。邻近中午的太阳,**地照着我家的院子,公鸡母鸡咯咯乱叫,狗站在鸡窝旁呼哧呼哧伸着舌头。我一阵眼晕。忽然,帘子一挑,一个同样光着身子的男人从竹椅后面、娘生前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他的目光不期然地向我扫来。我一惊,紧接着感到屁股一阵生疼。

    放佛一下子回到现实中来,我抬头望望高高的院墙,想起那个裸体男人的一瞥,顾不上刚刚摔伤的疼痛,爬起来就跑。

    我揣着砰砰乱跳的心,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后河的小树林里,才停住脚步,坐下来靠着一棵槐树歇口气,心依然在跳。

    杨燕!有人喊我。

    我转过头,原来是我们班的三好学生杨光,他是杨振南的小儿子。杨光各门功课都很好,是深受嵩槐小学全校老师好评和喜欢的学生,杨振南也因此更加引以为傲,批评和暴打起我们来,毫不留情。

    你怎么了,怎么没回家换衣服?他已经走到我跟前。

    我再次想起早上发生在教室的一幕,脸忽然就红了,便自顾自地低着头,手在脚边的地上随便划拉着,不理他。

    我回来帮家里挑水。杨刚又说。

    我这才想起,杨振南经常在讲完课,大家写作业的时候,把杨光叫出去,吩咐他去帮忙买点东西。原来是让他回家干家务了呀。

    你是不是很伤心呀,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看我不出声,杨光再次说。

    我听到他的话,乖乖地站了起来。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就跟着他走了,也不知道他会把我带到哪里。

    沿着小树林,走到最里面,是一片连绵的小土山,每个土山的半腰上都有几个窑洞,据说是抗战日期留下来的地道。杨光领着我进了其中一个洞,别看洞口很小,只有一人高,进去后却是好大的空间,足有四五米宽、三米多高的样子。洞里除了一张挂满灰尘和蜘蛛网的桌子,什么都没有。

    杨光没有停步,还在往里走,我也没有停步地跟着他。前方黑乎乎一片,越来越看不清路。

    你怕吗?杨光忽然扭头问我。

    同时,我感到自己的右手被他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