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提溜(di liu)老师的板凳腿
作者:七月的墨如      更新:2016-09-07 16:01      字数:5023
    娘下葬后第二天,我要回学校上课了。

    一大早我就醒了,是被公鸡无休止的叫声给吵醒的,它们也因此吵断了我正在做着的噩梦。家里很安静,哥和嫂子一定还没起床,他们住在楼上。

    我躺在楼下的西屋里,屋外就是鸡窝,圈着娘养的一只公鸡和十多只母鸡。每天早上公鸡一打鸣,母鸡就跟着乱扑腾,“咯咯咯”地跟着叫个不停,可惜并不能鸣起来。娘以前睡在我隔壁的屋里,每天早上鸡们一叫,娘就起床忙碌:做饭、晒被、喂鸡、喂狗、割草,最后逐一喊我们起来吃早饭,等我们都吃完了,她又接着忙。这几个月,娘的病越来越重,她不再起来了,总是一声声地喊我,燕子,燕子,杨燕!我睡得沉,通常要娘喊许久才恍恍惚惚地醒过来,听见娘的唠叨,你得学着自己起来做饭,往后我不在了,你得勤快啊!我一般装作没听见,继续赖在床上,闭上眼睛,做最后的挣扎,直到实在听得不耐烦了,才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回应,哎呀,起来了,起来了,烦死了!我走进东边的小厨房,远远地还能听到娘在身后喊,先把火打开,锅搁上,放五瓢水,水滚了再放麦仁儿……

    想到这里,我的鼻子酸酸的,这才想起娘已经不在了。那个心气极高、要强了大半辈子,嫌弃我不够机敏和漂亮,哪哪都不像她的女人,已经带着她对爹的遗憾,对一对懦弱儿女的牵挂,不情愿不甘心地走了。

    我起身下床,按照娘活着时候教我的,做好麦仁汤,又把这几天办事余下的菜,拣出两碗干净的,用蒸锅热上,开始去给鸡们、狗们准备吃食。我从鸡窝旁的袋子里舀了一瓢麸糠,然后去家门口的小菜园里割草,娘说了,麸糠里拌上草,母鸡下蛋才勤快。

    太阳还没升起来,像个没有五官没有温度的红色人头,趴在远处的山坡上,隔着远远近近稀疏的树梢,冷漠地望着我和我的家,大坡石77号。我挎着小篮,走到门外的菜园子里。这是娘细心打理的园子,即使在她生病的这几个月,也没有让菜园荒废。并不是很大的地方,也没有篱笆,五六棵番茄和黄瓜,攀着娘用树枝搭的架子,藤爬得比人还高,走几步,一仰头就是两三根黄瓜,一低头又是红绿相间的番茄;往里面再走几步,是长豆角的乐园,一根一根地,挂在空中,随手摘几下,就是一大把,足够炒一盘菜了;豆角地的旁边,紧邻着辣椒地和韭菜地,辣椒还没变红,绿莹莹的,偶尔风吹过,细枝细叶、齐膝盖高的辣椒树,就发出刷刷刷的响声,叶子拍打叶子,腰枝随风弯下又直起,像一群调皮的小精灵,举着尖尖的辣椒在跳舞;韭菜看起来确实像极了麦苗,我说“确实”,是因为有一次老师在课堂上讲过,城里有几个大学生到乡下玩,看到麦苗居然认为是韭菜,老师的本意是讽刺这些大学生五谷不分吧。至于城里是什么样子,大学生又长成什么样子,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但也只是在电视上,他们离我的大坡石77号有太远太远的距离。

    番茄地边上,分布着许多肆虐生长的云苋菜,它们前几天被我揪掉的叶子又发出了新茬。这种名字叫“菜”的草,鸡和人都喜欢吃。中午面条下锅后,出来揪一把叶子,哗哗冲洗几下,丢进刚好滚开的面条锅里,几分钟后起锅,味道极好,我觉得比那些专业菜们,如上海青、小白菜之类的,好吃多了。云苋菜生命力旺盛又顽强,采的时候随便掐叶子,别动根,两天不到,它便再次郁郁葱葱了。这种草在我们这里特别普遍,菜园里,地畦旁,沟洼处,小河边,大块的田地里,都能看到它的身影。有一次上学,路过杨孬叔叔家的玉米地时,看见顺义媳妇匆匆忙忙从玉米丛里钻出来,辫子都乱了,她一边走一边用双手在脑后编,看见我们,脸上飞过一片红,然后低头飞快地走掉了。我们使劲喊她“婶”,她都像没听到。好奇感迫使我们就沿着她出来的方向走进去,一直走到地中间,看到杨孬叔叔在地上躺着,呆呆地望着头顶的天,我们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往天上,天空除了几朵白云,啥都没有。杨孬叔叔身下和周围是一大片云苋菜,屁股下有几棵已经被他坐得四分五裂。团团青绿的草汁印在他又脏又破的大裤衩上,显得格外醒目。

    杨燕!一声刺耳的喊叫声,打断了我的思路。

    是黑妞,她身后跟着她“青凤帮”的三个人,春霞、秋霞和利鸽。

    我故意不理她,我知道她是想要我加入她的“青凤帮”,从二年级到四年级,她时不时让她的三个手下,在放学路上截住我。

    杨燕!这次是春霞喊,她的声音有点急促和威吓,有替她主人出头和打抱不平的意味。

    哼!我在心里冷笑一声,偏不答应,同时低下头继续揪草,一边用余光瞅着她们的动静,以防被偷袭。

    杨燕,这是给你的最后机会,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以后后悔了就……

    行了,啰嗦什么!黑妞看我没反应,气呼呼地打断利鸽的话,同时“啪”地一声在利鸽背上来了一拳。黑妞又黑又瘦,打起人来却是让人疼得很,雨荷奶奶说她的手是典型的“断手”,狠毒,泼辣。

    都是猪脑!秋霞,看你的了。黑妞骂完春霞和利鸽“猪脑”,紧接着又和气地鼓励秋霞。

    秋霞是春霞的双胞胎妹妹,却不像春霞那样说话做事咋咋呼呼、疯疯癫癫的,仗着黑妞,到处欺负人。秋霞很少说话,总是很腼腆地跟在她的姐姐和黑妞、利鸽的身后,像一只被人忽略的小麻雀。

    得到指示,小麻雀并没有大声对我喊叫,而是用肥胖的一只手在嘴边遮住声音,轻声对黑妞嘀咕了几句。

    我看见她们心照不宣地一起朝我这边看了一眼,转而相视一笑。

    我在心里一惊,悄悄地摸到脚边的篮子,里面放着一把生锈的小镰刀。我看着镰刀,做好了随时抓起它迎战的准备。

    再一瞥眼,发现她们竟然走远了,走到那边桶婶家的门口,才站住,春霞对着院门直喊,小青,小青,小青!

    小青肯定还没起床,每天早上我吃完饭去叫她,她都还在睡觉,何况今天这么早。

    我忽然就明白了,她们是想把我好朋友小青拉拢过去,再回过头来对付我。我后来看《三国演义》,知道这叫“离间计”。

    小青果然叛变了我,因为在我上学的半路上,她们几个忽然从路旁的玉米地里钻了出来,也不说话,只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我看到小青了,她低着头走在她们旁边,不敢看我。我也不喊她,我倒要看看小蹄子能背叛我多久!

    刚走到校门口的时候,上课铃就响了,我看到数学老师杨振南正站在二楼中间,拽着铃铛绳在打铃,因为用力,他的宽脸憋得通红。他看到我了,我想反正已经迟到了,就给他留个好印象吧,顾不得整个早晨所受的羞辱,转身对着五十米开外,还在慢悠悠走路、嘻嘻哈哈说笑黑妞们大喊,快点儿,上课啦!我为了让杨振南听见,故意把声音拉得又高又长,一副比他还着急的样子。

    杨振南是我们村小学里有名的厉害老师,说他有名,是因为他教过我们的父辈,现在又接着教我们,说他厉害,是因为他有个几十年来不改初衷的规矩,就是写错一道题或者迟到一次,打一下手心,被他用又粗又重的老式板凳腿狠狠地打。他长期地教着小学四年级数学课,每个只要上过小学四年级的嵩槐庄学生,都逃不过他的数学课。也就是说,他从打我们的爸爸叔叔姑姑们,一直打到我们,教了一辈子学,也打了一辈子人。他五十来岁,五短身材,上下身一般长,宽大的国字脸,走路却飞快,由于长期站在讲台上打人骂人,脸颊和眼睛里满是凶狠气。我们都怕毒了他,也恨毒了他。

    我们五个人勾着头站在教室门口,二楼靠边的一个教室,旁边紧邻着教师办公室。

    谁先来?杨振南一边弯腰从他的讲桌抽屉里拿板凳腿,一边得意地睨视我们,他的手在抽屉里摸索着,宽脸紧挨着讲桌边。阳光正透过窗户照到讲台上,我看到桌边白色的粉笔灰在李振南胖头的四周围飞舞着,落进他的头发、眼睛和鼻孔,甚至正在说着话的大嘴唇上。我忽然想起了早上的小镰刀,便有一种操起镰刀在杨振南脖子上砍几下的冲动,谅他也来不及反应吧。

    板凳腿的出现打断了我的美丽幻想,我听见身边的四个小伙伴和我一起,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们这会儿在一个战壕里,没有“青凤帮”,也没有孤单的杨燕,我们变成了杨振南案板上待宰的羔羊。

    一个个排好队站好,把手伸出来!杨振南扬了扬手中的板凳腿,命令道。

    我们感觉到全班同学的目光正聚焦过来,在我们五只羔羊的脸上、身上,肆无忌惮地抚摸,从头到脚地把玩、欣赏。

    我羞愧至极,比我娘死的时候,被拴在门口还要羞愧。

    我们五个人并排站着,杨振南开始用板凳腿狠狠地击打我们的手掌,迟到了四分钟,每个人是要挨四下的。从站在最右边的春霞开始,他的板凳腿“啪”“啪”地落在她的手心,也落在我们四个人的惊心战胆里。

    接着是黑妞,她刚才肯定以为从我这边开始打起,所以躲到了右边的位置。

    “啪!”杨振南的板凳腿愤怒地落在黑妞的掌心,他才不管她是不是村长的闺女,才不管她家里是不是有三层楼房,虽然他自己依然住着后河的瓦房。

    后河地处嵩槐庄的老村落地带,清澈的伊洛河在村前浩荡地流过,后河却只有在夏天下大雨的时候,才有几天的河流,那是伊洛河水位高涨,分出的一个短暂的支流。与整个嵩槐庄相比,后河地势忽然低了下去,路两边土墙林立,可以看到地道战时期留下的无数防空洞。后河遍地长着许多松树和槐树,林子旁有老教堂,还有一口很大的古井。“嵩槐庄”便得名于这些松树和槐树,原来叫“松槐村”,据说唐代武则天登临嵩山时曾经过这里,时人便把“松槐村”改为“嵩槐庄”,古井是清朝时期留下来的,那时候嵩槐庄出了不少状元和有影响的读书人,据说与吃这口古井里的水有关,因此这口古井也叫“慧井”。近几年,后河的人纷纷在村子上游建房,搬离了那里,吃起了政府统一提供的自来水。只有杨振南和几户比较穷困的人家,还住在后河的瓦房里,吃着井水。每天放学的路上,我们从学校经过后河回家,都能看到杨振南挑着一桶水往他家的四间瓦房里走。杨振南看上去壮实,打起板子来也威风凛凛,可挑着水走路却是晃悠悠的,他走得很快,一手扶着扁担,一手甩着,两只桶还是不免来回晃,桶里的水也老是洒出来。高年级的男生通常在他后面跟着喊:“振南担水,提溜提溜咣当,提溜提溜咣当!”杨振南放下桶,抽出扁担竖在地上扶着,另一只手扶着腰,对那些男生破口大骂:“你们的爹看见我都不敢乱喊,轮到你们这些兔崽子了?”骂归骂,时间长了,“提溜老师”的外号,终究和他的板凳腿规矩,一起流传了下来。

    杨振南似乎把自己住瓦房、吃井水的怨气都发泄在了黑妞的身上,板凳腿发出的响声无比响亮。说实话,再想起我平日在黑妞那里所受的羞辱,他也实实在在替我出了一口气!

    我忽然不怕疼了,一点都不怕,不就是挨几下板子吗?我迎着同学们的目光,又顺着这些目光,转过头看黑妞挨打。

    杨振南像疯了一样,咬着牙,脸憋得红红的,紧抓着板凳腿,以保证每一下落下去,都能给黑妞痛彻心扉的疼痛和教训。每挨一下,黑妞就叫一声:“妈呀!”

    后排的几个男生一直在捣乱,瘦高个子的排骨挤眉弄眼地说,黑妞,你妈在家里呢!有不少同学跟着笑起来。

    排骨的话和大家的笑声很快被杨振南充血的眼神杀灭,教室里恢复寂静。

    小青、秋霞和利鸽都挨完打,最后到我了。

    我虽说不怕疼了,可依然很紧张,没等杨振南吩咐,就赶紧自觉地伸出了右手,手心里汗津津的。

    都回去吧。杨振南居然温和地说。

    我惊异地抬起头,看到他已经转身走往讲台,正把板凳腿往桌屉里塞。

    我又看看身边的小伙伴,正迎上黑妞不服气的目光。

    整个一节课,我都没有听进去,一直在揣测杨振南不打我的意图。打累了?没道理啊,有一次课堂测验,班里37个同学做错的题目加起来都有50个那么多了,他都宁可花了一节课的时间不上课,专门用来打板子,今天这才打了16板啊,哪里会累?难道是看在我平时学习认真的份上?也不对啊,班里的第一名杨智渊,上次做错了一道题,不也照常挨打吗?看我是女生?记得娘说过,女人是享有无数比男人多的权利的,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我就经常看到娘在路边对着陌生的摩托车一挥手,那车就停下来,载着娘去了镇上或者村头的集市上,连钱都不用给。可我想想自己的样子,非但和漂亮根本不沾边,还穿着嫂子的旧衣裤,肥肥大大的,连丑小鸭都不如,再说,最漂亮的小青不也照样挨打了吗?看来,在杨振南眼里,根本没有男女之分,也没有漂亮之别,被他撞上了,绝对都是逃不出他毒手的小羊羔。

    我不经意地看了看坐在我左前排的小青,她今天又换了新发卡和头绳,乌黑的头发分成左右两部分,各自高高地扎起来,每一个马尾又分成三部分,编成三根细细的辫子,精致地垂在肩膀上,一甩头又到了胸前,骄傲得很。小青有个比她大七八岁的姐姐小红,正和邻村的一个男人谈对象,那男人时常送她一些时髦衣服和小玩意,小红用完就都给了小青。

    我心里嫉妒得紧,不由想,要是我也有个姐姐就好了。

    正想着,我感觉杨振南盯住了我,因为他忽然停止了讲课,教室里也忽然鸦雀无声。

    杨燕,你娘走了,你更要好好学习啊!杨振南叫着我的名字说。

    我忽然就明白了,明白他为什么不打我,是因为我娘!我的泪水开始扑簌簌往下掉,一刻都停不住,我干脆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