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昏睡了多少日子，伊莲终于在一个寒冷的早晨醒了过来。伊莲躺着，四周黑通通，寒气逼人。一个小窗透进些微弱的亮光。那窗是蚌壳窗，光亮大多被蚌壳挡着，晕晕的。待习惯了屋里的光亮，伊莲依稀看出，这是一个小偏屋，是个很陌生的地方。几只稻草编的大米囤，装得满满的，低处的木梁上似乎挂着啥东西，一串串的，定睛看像是风干的山芋。

    “我在哪里？！”伊莲问，声弱蚊吟，床边有个女人。

    床边的女人，咿咿呀呀地跟伊莲比划了一阵，女人是个哑巴。伊莲不懂哑巴女人比划的意思。

    “你是谁？！”伊莲无力地问。

    哑巴女人显然无所谓伊莲问的啥，只是比划着，从床边小桌子上端过一碗。

    看见碗，伊莲便觉得有点饿了，想支撑着坐起来，然突然的牵动，右胸肩一阵揪心的痛。伊莲这才依稀记得自己好像挨了炸弹，低头看见自己棉袄上干结了的血斑。伊莲记得当时飞机炸弹炸起来时，只觉得人被啥撞了一下，身子一下没有力气，到处是烟火和纷飞的砖瓦，只记得自己跌来倒去好不容易跑到河边的船上，后来怎么的，她已不记得了。

    三舅呢？！伊莲突然想起是小舅舅来接她的。这到底是哪里呢？！伊莲无助地想。

    哑巴女人想扶伊莲坐起来，但伊莲没法动弹，实在是稍一牵动，胸肩处就痛得厉害，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伊莲不敢无为地去牵动这种痛。

    哑巴女人只能喂伊莲。伊莲感到送进自己嘴里的是一种异样的吃食，像是面疙瘩，温热的，入嘴挺滑爽，咬上去又觉得有些筋斗，想上去这面疙瘩是放在菜汤里煮的，菜汤里又放了些盐，吊出了菜里的鲜味。伊莲从来没有吃过这种做法的面食，峒城人、淀山湖人都喜欢吃米饭，面食是不大做的，这种做法的面食伊莲还没有见人家做过。

    这到底是哪里呢？！伊莲一肚子狐疑。

    吃了两口面疙瘩，伊莲顿了顿，轻声说：“很好吃。”伊莲似乎要作出一种友善的姿态，毕竟一个陌生的哑巴女人在喂她。

    “是你做的？真好吃！”伊莲说，由衷的。已经好久了，伊莲还没有这么汤汤水水热乎乎地吃过一顿呢。

    哑巴女人点点头，脸上荡漾着无邪的神情。伊莲似乎终于有了一种无需戒备的宽心。确实，她也不知道多久了，这么多的日子里，伊莲一直在生与死的绝境中挣扎着。自从在南京女子学堂里跟同学们吃了最后一顿告别晚餐后，伊莲再也没有像模像样地坐下来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吃着面疙瘩，伊莲突然想起了阿泉，比起阿泉，伊莲已经是非常幸运了，她毕竟还活着，跟她同路的阿泉，才到丹阳就被小东洋鬼子的飞机炸弹给炸飞了两条腿，一起挨炸的还有他们合租的一条驴子跟驴子上驼着的行李，驴子死了，驴子的主人哭得昏天黑地。行李炸烂了。阿泉流了好多的血，止也止不住。最初，阿泉神智是清爽的，吃力地掏出两个硬馒头，无言地递给了伊莲，伊莲才想接，阿泉就不省人事了。馒头上，粘着一些血，但伊莲无法顾忌到这血，小心藏着，实在饿极了，才拿出来扳一点点充充饥。后来的十多天里，阿泉的这两个带血的馒头帮她撑住了好多天。其实，阿泉只是她从南京上火车再从火车上逃下来时无意间认识的，阿泉也是峒城在南京读书的学生。因为听他操峒城的方言，伊莲在混乱的人群里叫住了他，她想有个男孩子，一路上也好有个依靠。然不知阿泉竟然是那么的薄命，才走了一段路就送了命。

    吃了面疙瘩，伊莲觉得人有了一点气力。突然想起了那本一直随身带着的日记本，不知还在不在自己棉袄内层的夹袋里，想去掏，然胸前的伤痛让她的手无法这般大幅度地动弹，她只能因此作罢。

    哑巴女人照顾伊莲吃了面疙瘩，便出去了。推门出去的时候，一道光亮映进了偏屋，夹着寒气透进屋来。伊莲似乎感到外面下着很大的雪。伊莲不知啥日子了，也该过年了吧。她还记得离开南京学堂的日子，应该过年了。

    哑巴女人走后，伊莲觉得还是没有力气，想睁眼想明白一些事情，然脑子里懵懂得很，那眼皮也不听使唤，想睁也睁不开，最终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待重又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寂寥无声。伊莲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孤独，她实在无法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而伤痛又让她无法动弹。

    黑夜当中，伊莲在尽力地设想爹在作啥。她记得自己是见过爹的，在自己挨炸弹之前好不容易回到家的时候，只是那时实在太困了，好像没跟爹说上半句话。伊莲也在尽力地设想娘在作啥。往年过年时，娘总喜欢带着她到虬村外婆家过大年，外婆要娘蒸年糕，外婆家年年的年糕都是娘蒸的，外婆说只有如凤蒸的年糕最好吃，如凤就是她娘。伊莲也在尽力地设想外婆在作啥。外婆喜欢她，外婆总喜欢把藏在自己枕头边上的苏州采芝斋的松子糖摸给她吃。伊莲也在尽力地设想外公在作啥。外公总喜欢把他见到的新洋玩意儿跟她显摆，其实，外公确实把在南京读书的她比其他任何人都看重一层，外公的眼中，她应该是见多识广的，这是外公对她无言的褒奖。伊莲也在尽力地设想小舅舅在作啥。听娘说，小舅舅从小就是个机灵鬼，老闯祸。想上去东洋鬼子的炸弹是炸不到他的，只是不知他去了哪里，他们原本应该是在一条船上的，他到底会去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