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至岁末，归家出嫁的女儿如凤回了虬村。只是，今年又不比往常，外面局势很乱，如凤是独自回的娘家。女儿如凤，嫁的是峒城胡家，男人在县府里当书记员，叫许守沅。人长得清秀，整日穿着规正的上青色中山装，做事也挺干练的。十指细细，写得一手规正的楷字。县府里贴的枪毙罪人的布告，大多是出自这双细长葱白的手。如凤在峒城，自然过得挺体面。胡家，虽不能称峒城的大户，也有些家业，在人家的纱厂里参有股份，时不时的，有些红利。

    许守沅是个读书人，读的是正规的公立学堂，便有意让独生女伊莲也上正规的公立学堂读书，从小没叫她念《三字经》、《百家姓》，却让她早早地学了洋文。中学念的是教会学堂，中学毕业后，送南京考取了金陵女子学堂。这样，独生女伊莲便很少在家，小小年纪一个人在南京念书，这让归师母常犯疑惑，只能跟女儿说，你们这般把女儿放在外面，总不是啥好事，抛头露面的，到时不要被公婆嫌弃了。如凤跟娘说，眼下，兴读书了。女孩子读了书身份便高了，特别是念过洋文的女孩，在峒城，显得贵气。

    归师母说：“这兵荒马乱的，一个女孩家在外边真让人担心。”

    如凤告诉娘，说：“伊莲已写信回来了，说学堂可能要往内地迁，她想先回趟家再作打算。估计过几天，也该到家了。到家了，我跟她爹也商谈过了，就不再让她一个人在外边念书了。待时局太平些，再作打算。”

    归师母说：“其实，你们早该让她回家了。东洋人飞机老是丢炸弹，她一个人在外老让人牵挂着，我睡觉也常想她老做恶梦。”归师母是很喜欢伊莲的。伊莲是这一辈中最大的孩子，只可惜是个女孩。

    正说着，如凤见如龙窗口探了下头，叫住了。“如龙，你怎么老躲过大姐呢？！”如凤比如龙大了近廿岁，女儿伊莲其实也只比如龙小一岁。如凤总跟如龙摆谱，说你小时候，还是我抱着吃我的奶呢！大姐如母。这常让如龙无颜，在归家，如龙总觉得很少有体面。

    “心烦着呢！爹心不顺，老往我身上撒气。”如龙把下巴搁窗沿上说。

    “你自己也尽惹爹生气，那小哑巴……，”娘说了一半，如龙制住了娘不让说。

    如凤说：“小弟，姐托你一事，你这几日，摇船去一次峒城。年前不太平，航船停了，你去把伊莲接回村。估计这几日她也该回家了。你姐夫假如想过来，也带他一起来。城里，东洋鬼子老是丢炸弹，吓死人了。县府里当官的要跑的都跑了，犯不着再去那里撑着，又不是啥要紧人。”

    如龙说：“姐，知道啦，我会跟姐夫好好说的。伊莲，我也会接回来的。”

    如凤不是每年过年都回家的。这回回了娘家，便着手忙着帮爹妈娘置办过年的事。这几日，归师母顾了念经，顾不了置办年货，弟媳婉香又有身孕，置办过年的事全摊在如凤身上。如凤回家一看，爹怔怔地老发呆，唤声叹气的，过年的事啥事都没办，倒急了。叫了船上了一回陈墩镇，看过大弟如麒，两人便合计着置办了一些年货。如麒开着南货店，家里常用的年货理该早备着，只是这兵荒马乱的，陈墩镇开峒城、开苏城、开嘉城的航船都是摇摇停停的，一有风声就停，老是生怕船被东洋兵踏了去。抢船，这里人称踏船。有航船被东洋兵踏过，还死了人。船家自然怕，停航的日子多了，南货店的货有好些就缺了，价钱也一日跟一日地往上涨，龙其是米。如麒在镇上开着这两个店，只是缺货源。那两店也是每日迟迟地开早早地关，一有风声就整日虚掩着店门。

    镇上办了年货，如凤还不忘到镇上灵官殿去迎取财神。回屿后，如凤便赶紧磨糯米粉蒸糕。磨糯米粉需用大推磨，叫上帮工，点着油盏灯连夜推磨。要不，再晚了，就要误过年了。正月里是不兴蒸糕的。

    蒸糯米糕是一个避人的活儿，怕生人撞见冲撞了灶神。冲撞了灶神，便很难把糕蒸熟。糕蒸生了，若回蒸，就更难再蒸熟，这是蒸糯米糕的大忌。一年到头，蒸糕原本是个喜庆的事。蒸了生糕，多少有点晦气。为了避生人冲撞灶神，如凤便早早地起床，天蒙蒙亮就开始在灶间蒸。蒸糕的热气氤氲着归家大院，就着窗户里朦胧的油盏灯光飘散出来。让人感到了大年已经逼近。

    归师母把如凤去镇上灵宫殿请来的财神规正地供着，门上贴了大幅的福字和对联。归家大院顿时有了过年的喜气。归老爷也开始从丢牛、丢鸭、丢米的郁闷中短暂地解脱开来，一起忙碌起准备过大年的事来。

    只是让如凤心神惶惶的，这回虽说没生人冲撞，却蒸了生糕。糕一生了，再蒸也是生的。这让如凤惴惴不安，心里不住地嘀咕，这怎么会的呢，在心里细细地检点着自己的过错，这多少给即将到来的大年染了一些让人不快的阴影。这是个很不吉的兆头。往年，如凤从来没蒸生过糯米年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