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作者:万芊      更新:2016-08-03 18:39      字数:2879
    跟爹怄气的如龙,带着留种在湖边浅水湾打野鸭子。每回跟自己爹怄气后,如龙总觉得心底空空的。

    湖边,留种哈着腰,猫在芦苇丛里,叉着两腿,迎着淀山湖入冬以来头一波寒汛里湿湿的寒风,身子瑟缩着,撒着尿。

    在如龙的眼里,留种是他快乐起来的种子。说实在的,自从外公过世之后,如龙一直是一个人在淀山湖边打猎,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太多了,致使有的时候一天也讲不上一句话。其实,如龙是想跟人说话的。

    如龙耐着性子,边干手里的活,边冲着留种,喊,留种,你咋啦,还有完没完?!看看奔奔怎么啦?

    淀山湖有好多芦苇滩。浅水湾的芦苇,密密的。锈色的芦穗在寒风中如旌旗一般招展,芦絮纷扬。

    奔奔!留种唤。

    奔奔是如龙喂养的几条小猎犬的名字,一个响亮的共用的名字,一共三条。领头的叫大奔。平常时,只要如龙唤奔奔,那些猎犬总是一齐应声过来。这些纯种的小猎犬都有黑色铮亮的毛色,蹿起来犹如黑色的箭。奔奔还是外公那阵留下的种,好多猎人都眼馋如龙有如此出色的猎犬种。

    应着留种的唤声,小猎犬们在留种脚边的芦苇丛里蹿来奔去。

    此时还是深秋初冬时节,淀山湖上风大,也冷。长年累月在湖面上漂泊的人也许不觉得,其实湖上的风是很湿的。江南的风原本就是湿的,湖上的风更湿。其实,湿的风比干的风更冷。那种湿湿的寒冷,就像千千万万支寒气逼人的针芒,透过江南人并不厚实的衣裤,再透过江南人原本并不御寒的皮囊,直钻人的筋脉骨节。钻的时候,还不怎么觉得,时间长了,便觉刺骨的疼,麻麻的。如龙似乎也感到了这种麻麻的感觉,忍一忍,也就习以为常了。

    往日里,一年四季,淀山湖总一直是宁静的,如龙早习惯了这种宁静。因为宁静,湖边个种水鸟的叫声,便显得特别的清脆。这日,湖里竟然传来嘭嘭的声音,很低沉,是机器船的声音。湖面上很怪,声音能传得特别远,还有回声,机器船低沉嘭嘭的声音,满湖回响,其实离得很远,很难一下子找到机器船到底在哪。

    入了冬,湖里的野鸭肥了,就好像是给如龙养肥的。如龙是猎人,猎人打猎讲究个季节。秋日里,如龙是不急着进湖打野鸭的。反正野鸭子在湖里养着,一时半刻也跑不了。只是入冬了,野鸭子养肥了,就不容如龙不急了。这些野鸭子其实是很有灵性的,动了铳受了惊,那想再靠近,便有些难了。在这淀山湖上,打野鸭,各有各的窍门。如龙喜欢用自己的法子。

    此刻,如龙正忙给自己的小划子船做着伪装,用树枝和芦苇。这是他特有的打法。做了伪装的小划子船,就能向水面上野鸭群移动了。这是如龙的窍门。

    如龙弄好小划子船,轻声唤,留种,喊奔奔过来。如龙奇怪,似乎小猎犬们头一回不听他的使唤。

    “如龙叔叔,如龙叔叔,这里有个人。”留种紧张地喊,留种喊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瞎说啥?!”对留种,如龙是有火也不想发的,手里的活也忙好了,便过去看留种。三条猎犬正围着留种打转。如龙一把把留种的身子拽了过来。可这一拽不打紧,如龙竟也吃了一大惊,那留种身后芦苇丛里,果真扑着一人。其实,那三条小猎犬也正是见了这卧着的人变得异常,在芦苇丛里奔来蹿去的。

    如龙朝扑地男人一看。心一惊,这人,上身穿着灰色的短袄,腰里挽着根很旧的浆纱绳,这装束眼熟得很。这装束,除了他家的长帮工养鸭人麻叔,很少有人这般。

    呼走猎犬,拉过留种,如龙翻过灰短袄男子一看,正是好多日未归的放鸭人麻叔。麻叔的脸已经破了相,满是污血,变得很狰狞,只是一脸粗糙的大麻子,即使面目毁了,如龙仍能认出。看着麻叔血肉迷糊的麻脸,如龙止不住想吐,心嘭嘭乱跳。半个月前,麻叔赶着鸭子离开虬村时,正遇上如龙从湖上看野鸭子回来。每回遇着少东家,麻叔总是先把小划子船靠过来,有一茬没一茬地聊上几句。那回,如龙还说,麻叔,湖上常常有东洋鬼子的快艇,你可得留意着。遇着不妙,就往芦苇丛里钻。这麻叔是个近五十的人,爹娘早亡,家里穷又长着一脸的大麻子,早断了娶女人成家的念头,死心塌地地随着归家,一直帮如龙爹看着鸭群,常年独自一个人水上漂着。归家是他最亲近的人。麻叔见如龙这般说,说,三少爷,我一直讲你良心最好。我会记着你的话的,我不去惹东洋人,看见东洋人我也只当没看见,不要紧的。麻叔是一个精明人,人精明手脚勤快从不会给东家添事。如龙他爹也看中他这点,雇他放鸭,已经雇了十多个年头。雇麻叔放鸭子是最让归家保长放心的事,麻叔从不跟主人家耍小心眼,本着心思为主人家着想。可这回,出去了半个来月还没见回村。这些天,如龙他爹一直坐立不安心神不宁整日在独自嘀咕,说,这大麻子也真是的,鸭子不回来也不捎个口信回来,这兵荒马乱的,真叫人不放心。如龙知道,爹担心麻叔,更牵挂那群鸭子,眼看就要过年了,这群纯种的麻鸭一上陈墩镇的集市,保管有钱的人家抢着买。这年头,虽说鬼子闹得凶,但有钱的人家还是要吃要喝要过大年的。更何况大上海闹鬼子闹得人心惶惶,好多上海人逃难躲到镇上的亲眷人家。人成倍成倍地在增多,有钱人也不少,镇上吃的喝的,自然就贵起来了,价钿成天朝上翻。

    如龙翻看着麻叔身子,犯着难,划子船太小,很难再容上麻叔的身子。麻叔的伤,破了脸相,谁见了都会心惊肉跳。麻叔的腿也断了,翻转身来,见麻叔裤腿上的血污已经发黑。如龙只得解开麻叔腰间的浆纱绳,小心地除下麻叔的短袄,盖在麻叔的脸上。

    如龙把麻叔安放停当后,便转过去看留种。

    留种哭丧着脸,正掖着裤子。湖上风大,再加上撞见死了的麻叔一阵心慌,这留种竟把那憋着的整整一泡尿全撒裤裆里了。那泡尿也憋得够得上牛尿了,竟然把条大棉裤衩全尿湿透了。湖上的冷风一吹,人抖得厉害。

    如龙恼了,说:“留种,我管叫你大爷!以后我再也不带你出来的,尽给我添事。”

    留种嘴一撅,哭了。“谁让你拉我的呀!”

    “别假哭了,把那臭裤衩给我扒下来。”如龙说着,把自己的棉袄脱了,摔给留种,说:“把臭裤子丢船头上,人,钻舱里。你羞不羞呀?!”

    留种不知道羞,他才十岁。

    就在留种光着屁股裹着如龙的棉袄钻船舱当儿,如龙从小划子上找出一把铁铲,在芦苇滩的土墩上挖坑。挖下去,没见水,便放开手挖,一直挖到隐约见湿了,才罢手。取些芦苇杆,铺在坑里。如龙一边挖,一边自言自语道,麻叔,我不委屈你,你一生水上漂着,死了就安稳地躺在水边吧。明年今日,我定来给你烧好多纸,让你在那个世界里,过得舒坦些。

    挖了坑,如龙便喊留种:“留种,捂暖和了没?!”

    留种捂着如龙的大棉袄,蜷在舱里,透过如龙刚才搭起来的伪装,快活地说:“暖和了。”

    “暖和了,那你过来帮帮我。”

    好的,留种光着屁股钻出舱。

    如龙恼了,大喊:“把棉袄裹着。”

    留种重又回舱,取了棉袄,裹在身上,棉袄大,一直裹到留种的膝盖,光着两条白晃晃的小腿。

    如龙想笑,但没笑,说:“算了,算了,你不要帮我了,舱里一边缩着吧。不许走开,我半个时辰回来,听话!”

    如龙说着,自个抱过麻叔的身子,安放在坑里的芦苇杆上,上上下下把麻叔的衣裤拉扯齐整,摘了些柔软的芦穗,浸湿了把麻叔脸上的血污洗去。盖了一些芦苇杆,想想不妥,又翻开来,掏出随身带着的两块大洋,一左一右安放在麻叔的两眼上。这才重又盖上芦苇,铺上泥土,堆成小小的一个土包。弄停当,拜了三拜,说,麻叔,你就安稳地去吧。你的命让人家先欠着,待我找准了你的仇家,帮你把人家欠着命给你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