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母女与叔侄

    艳冰睡得很香。

    想着我俩刚才那番翻江倒海的行动已累得她气喘嘘嘘，尤其是想到她还是一个尚未痊愈的伤者时，愧疚使我更不忍再去打扰她。“睡吧，冰，好好睡，噢。”我坐在她病床边祈祷着，一边继续想着冷家的事。

    一年以后，艳冰的曾祖母小菜花果真产下一个男婴。为了不让这个出身并不光彩的男孩张扬出去，艳冰的外高祖母给男孩取了个“少宣”的名子。没想到，待少宣长到十岁的时候，已是个虎头虎脑，人见人爱的小男孩。沙瑞熙得到这个消息，自然想到他沙家虽有家产万贯，良田千亩，自己又是堂堂的“国大代表”，正该耀祖光宗，荫泽万代的时候，可到了儿子这一代却断根绝种了！他怎能甘心？再则，新四军在梅山一带的“民运”工作开展得如火如荼，眼看势力一天天壮大，大有席卷整个南乡的趋势，而大小菜花连同他沙家的那条根也在新四军那边，这时要是能把小菜花母子接回沙家，即便日后真的闹起“共产”，有了小菜花这层关系，谅他新四军也不会对沙家能怎样！这么一想，沙瑞熙和儿子商量，决意尽快将小少宣接回沙家认祖归宗。

    主意拿定，沙瑞熙也顾不了自己身份，一撩长袍，拄着文明杖，步行来到清风庄，找到保长“吭”，并送上一件做长袍的蓝绸布料，请“吭”出面去梅山劝说菜花母女俩。老辈们说，当时“吭”接受了任务，真是受宠若惊，不等沙“国大”走远， 他就接连 “吭吭”几声，一边嘀咕：“真是小狗掉进茅缸里，糠箩跳进米仓里，硬是让冷家贱人白白拣了个大便宜！”一边就进梅山说情。

    如果沙家不是思丁心切，在“吭”做工作遭到拒绝后再忍耐一年半载，再让“吭”多跑几趟，或许菜花母女和小少宣还能回心转意，愿去沙家认祖归宗。但沙家太盼丁心切了，半个月后，沙“国大”见菜花祖孙三人还是不愿进沙家大院，急了，就在一天傍晚，由大管家沙运飞带领两个家丁，做贼一般摸进梅山仙姑庵，趁着那里没人，硬是将小少宣给“偷”回了沙家大院！

    大小菜花得到消息，立刻疯狂了，尤其是少宣的母亲小菜花，更是想到那次在沙家大院门前与两只狼狗恶斗的情景，气得如长啸的山豹，叫骂道：“姓沙的，你等着！”就发疯一般向沙家大院奔去！

    跑着跑着，小菜花又想起沙家大院那两只狼狗，就想到这天两手空空前去绝对是夺不回小少宣！

    小菜花这么一想，便机灵一动，二话不说，调转头，快捷得像只山狐样重返梅山，去梅山找大罗二罗……

    大罗二罗是在民国二十七年春上来梅山一带活动的。

    那时，大罗四十岁，板刷头，大胡茬，上穿一件灰布对襟褂，下穿一条宽布带缠腰的大裤筒，腰间短褂罩住一个硬梆梆的真家伙。二罗二十岁刚出头，眉清目秀，能写得一手漂亮文字，队上都称他 “秀才”，“秀才”腰间挂一只黄亮皮套，皮套中那带有红穗的短枪柄裸露在外，如若行走赶路，更是显得英俊潇洒。大罗是叔，二罗是侄，叔是队长，侄是队副——至于后来清风寨人都称大罗为连长，二罗为指导员，那是他们的队伍壮大以后的事。那时，正值“抗战”初期，为发动民众 “抗日”，大罗二罗受命领着十多个队员到清风寨一带做“民运”工作。

    至今，清风庄的人只要一提起大罗二罗进庄做“民运”工作的事，他们就觉得那段历史简直就是他们祖辈最值得骄傲最值得炫耀的辉煌一页！每逢见到乡亲们津津乐道那段往事的时候，我就浑身发冷，不知那真是他们祖上的荣耀，还是他们祖上的悲哀！

    说到清风庄的人，我不得不说说清风寨的环境，清风寨虽是大山区，但自古就有驿道经过这里。那驿道上通湖广，下达江浙，清风庄和清风寨街道就像结在古驿道这根长瓜藤上的两个瓜瓞儿。因为历朝历代经过驿道的人多，战事多，所以这里的人虽然不识字或是识字不多，但他们见多识广，足不出户，照样知晓天下大事。

    大罗二罗第一次进清风庄的那个晚上，保长“吭”自恃见多识广，处事不惊，他在自家月朗风清的小院里，摆上松木靠椅，泡上茶水，让大罗二罗上坐，自己陪坐。赶来参会的乡亲也一个个扛来松木椅，面对大罗二罗稳稳坐定，见“吭”坐姿是右腿架在左腿，他们也就跟着一个个右腿架上左腿，见“吭”抿茶水，他们没有，只得咽口水，再就睁大双眼，等候“吭”发言，看“吭”怎么说。

    “吭”自然先是“吭吭”两声，清清嗓门，接着阴阳怪气冲大罗二罗微微一笑，问：“吭，又打江山啦？……不打江山？吭，不打江山，怎么想起我们小老百姓了？吭，吭。”接着，就搬出了那套他认为是亘古不变的“炮灰论”

    据说那时大罗正喝着茶水，听了这话，“噹”的一声盖上茶杯。

    二罗知道大罗火去要上来，急忙接过话题，极其谦恭地喊了声：“古保长——”古是“吭”的姓。

    不等二罗开口，“吭”又又把话给接了，就说起当年朱元璋与阵友谅开战，朱元璋说好说歹动员清风寨百姓为他打仗，说等打完仗，他朱元璋决不会忘记清风寨百姓。可仗打完了，朱元璋在南京坐上龙廷了，可他还记得清风寨老百姓吗？说着，“吭”就抿口茶水，变换着坐姿：右腿放下，将左腿架上右腿，侧着脸看大罗二罗。乡亲见了，又跟着效仿，右腿放下，将左腿架上右腿，再咽口口水，开始七嘴八舌议论起来。这个说长毛自九江取南京经过清风寨，晚上杀人放火，白天编谎说那是清军干的坏事，以此欺骗百姓为他们卖命；那个说……

    试想，在这种情况下，大罗二罗的“民运”工作还能有进展吗？

    就在第三次遇到“吭”和那班村民鼓动舌簧与大罗二罗争辩时，突然冲进两个人！清风庄村民先是一喜，以为又多了两个为他们说话的力量；再细一看，就惊呆了，直吓得一个个急忙放下二郎腿，骨碌碌站起，瞪起一双双大眼睛，看着那两个早就离开清风庄的菜花母女……

    清风庄的人每次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们的版本就多起来。有的说，菜花母女俩冲进会场，什么也不说，就如事前约定好的那样，大菜花径直奔到大罗面前，小菜花径直奔到二罗面前；大菜花一手拍了下大罗的肩，一手紧紧掐住大罗腰间那个硬梆梆的真家伙；小菜花也是拍了拍二罗的肩，一手紧紧握住二罗腰间那只黄亮亮的枪和枪套！再一个版本就是：菜花母女俩冲进小院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像我们山里的人上绝崖采草药那样，伸长着两双如铁铙钩一样的手臂，重重向两个石崖高处一抛，两双铁铙钩样的长臂就紧紧钩铙住大罗二罗的脖颈，也不顾那么多乡亲在场，就像两只饿极的山豹撕啃起大罗二罗！足足亲吻了半个钟头，大菜花拥着大罗，小菜花拥着二罗，成双成对目空一切地走出了“吭”家小院……至于大菜花小菜花跟随大罗二罗进了梅山后，那些更为离奇、更为风流的传言，当然已不是我这个做后生的所能启齿了！

    那天，如发疯的山豹样的小菜花一气跑进梅山，跑到二罗的住处——仙姑庵，不等二罗站起相迎，她伸手就夺过二罗腰间那只黄灿灿的皮套里的短枪，又如疯狂的山豹扑回沙家庄！据老辈们说，那时沙大少爷正在大院门前哄着小少宣骑在狼狗背上玩，小菜花一见，正要上前要人，不想那两只狼狗又认出它的仇敌，“呼”地摔下背上的小少宣，“腾”地又向小菜花扑来！小菜花这次并没紧张，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分，举手就是一枪！如果艳冰的曾祖母是玩过枪或是打过枪的人，这一枪一定会击中两只狼狗中的任何一只！问题是艳冰的曾祖母毕竟是第一次用枪，就在扣动扳机的那一瞬间，她的手腕微微一个颤抖，飞出的子弹不仅没伤害到两只向她扑来的任何一只狼狗，更是连两只狼狗的皮毛也没沾上！子弹飞到哪里去了？说也奇怪，子弹不偏不倚，正好钻进了沙大少爷下身那裤裆内！就听沙大少爷 “啊哟”一声，裤裆那地方 “砰”地一声巨响，随后就崩出了一团哗哗流淌的白浆！

    怎么偏偏就打到那地方呢？这不是明显让沙家断根绝后吗？那时，整个沙家是哭成一片，一片惊恐、混乱！尤其是“国大代表”沙瑞熙，更是嚎得几次晕倒！醒来后，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反啦，反啦，简直就是反啦！”说完，长袍一撩，拿起文明棍，去了南京，去南京找蒋总统哭诉搬救兵去了！

    此后不久，沙瑞熙果真调来“国军”独立十三旅，不仅是逮捕了菜花母女俩，更是在梅花坳一战，将大罗二罗整个连队剿灭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