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俗事红尘   坎坷十载
作者:蔡白玉      更新:2015-12-28 16:21      字数:12445
    家已是名存实亡,虽然还在一个屋里住着,夫妻却已是形同陌路。余新志也早就死心了,熬吧,熬到女儿大学毕业工作后就可以解脱了。

    又一个冬天到来了,余新志的心却比这冬天的天气还冷,这也严重的影响到他的创作情绪,心情不好,就画不好,画不好更影响心情,这种恶性循环让他更加烦躁不安。年底了,应马文华的邀请,让余新志来北京参加一个活动。北京的冬天显然比四川更冷,然而余新志走出北京火车站的出站口,一抬头看到正在翘首以待的马文华时,一股暖流从心底里涌上来,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让他感到了一丝温暖的春天的气息。

    马文华一看到余新志,一边叫着余老师一边笑着快步迎了上来,从余新志手中接过行李,“您辛苦了吧,坐了这么久的车。”

    “还好还好,这点苦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余新志觉得让马文华一个女同志帮自己拎着个大行礼怪不好意思的,忙说,“我自己来拿着吧,挺沉的。”

    “哪能让您大画家自己拿行李呢,虽然我是女的,但您看我这么大个儿,拿得动。”马文华一边张罗着打出租车,一边观察着余新志的脸,“您比上次见着的时候瘦多了,北京天冷,带了厚棉衣吗?要不咱们上商店买去?”

    “带了,我不冷。”北京的天气虽然更冷,但心里却是暖和的。

    “以后您来北京就住京西宾馆了,那里条件比空中招待所好些,安静点能休息得好点,也利于画画,您要是不想画,就当到北京来休息几天,到处走走看看画展,别累着了。以后要有更好的地方咱们再换。”马文华把余新志招呼上车,“余老师,您可得注意身体,别的什么事,再难的事,过去了的咱都不放在心上。”

    余新志又何尝不想放下那些纷繁复杂的闹心事,可这也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很多时候他都需要把自己完全放在艺术的世界里,才能让心灵得到片刻的安宁和慰藉。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您看开点。”马文华安慰着余新志,“您有时间就多来北京走走,我也在这边帮您多联系一些活动。”

    “太感谢了,马经理。”

    “您还跟我客气,能认识你这个大画家就是我的荣幸了。”

    “你喜欢什么画,我这两天画一幅送你吧。”面对着马文华的盛情,余新志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那哪好意思呢,我这也不是图您的画才帮您,真的就是看重您的人品,也喜欢您的画。”马文华看了看余新志,笑着说,“您啊,还真有竹子的品质,百折不挠,经历了那么多磨难还能坚持走到今天,是了不起的人,从外表看上去不是很起眼,却是放到哪里都是有用的人才呢。”

    “我喜欢竹子,爱竹,迷竹。”余新志想起家乡的竹林,想起那一竿竿翠竹,“每个地方的竹子都不一样,南方的跟北方的不同,有很多品种,我要把见到过的所有的竹子都画出来……”一说起竹,余新志好像把所有的烦恼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马文华笑着说,“你呀,真是个竹痴,一说到竹就眼放红光,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除了竹和画,我也可以说是一无所有啊。”

    “你还有亲人,有朋友,有那么多喜欢你画的人,更有竹这个永远都不变心的朋友啊。”

    “是的,这一生有竹相伴就很幸福了,人家有梅妻鹤子,我不也有竹画相伴嘛,知足了。”余新志哈哈笑着,心情一下就好了很多

    在北京的大半个月时间里,做为好朋友的马文华总是开导、安慰余新志,他有什么烦恼也愿意跟她交流,马文华虽然不是艺术圈里的人,却通过自己的资源和社交能力帮余新志扩大在北京的影响力。

    然而,生活却似乎总是那么跟人过不去。如果说好人有好报的话,就只能说老天爷有时候也爱打个盹,折磨好人。1994年,成都的秋天秋高气爽,天分外的蓝,空气中都有一种舒适的气息。余新志正在画室画画,心却总是静不下来,还有几分莫明的不安和烦躁,不会又出什么事吧,女儿在学校好好的,兄弟姐妹也常有联系,一切看上去都平平安安。会有什么事呢?!不会的,他搁下笔,坐在椅子上歇息一会,想想也许是太累了才会这样心神不宁吧。记起前几天马文华说这两天要去山东淄博出差,她说那里的很多人都喜欢书画艺术品,顺便也想帮余新志联系在淄博办画展的事。是不是谈得不顺利,或者没找到好的场所,这其实也无所谓,马文华有这份热心肠他就感激不尽了。

    下班时间到了,余新志从画室出来,到办公室整理一下东西,收拾完后准备回家,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他觉得自己的眼皮跳得厉害,自从儿子出事后,有时候他会莫明其妙的恐惧电话铃声,总是觉得那长长的线里会突然冒出什么不好的消息。

    他拿起电话一听,又是陌生男人的声音,刚要松一口气,当那人自报家门说自己是马文华的爱人时,那种不好的预感就更强烈了,虽然余新志见过马文华的爱人,但如果不是发生了特殊的事情,肯定不会是她爱人打电话来。

    果真是糟糕的事,马文华在去淄博出差的返回途中遭遇了车祸。又是一声睛天霹雳!余新志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窒息了,前两天还在电话中谈笑风生的朋友,也许就是一瞬间天人永隔,人生为什么总是这么无常?!儿子离去的伤痛还没完全复合,好朋友又突遭变故,自己的命这么苦吗?

    原来,马文华所在公司一行五人开车去淄博,在途中他们坐的车被撞了,他们那车上共有五个人,其余四人都已经在车祸中不幸遇难,仅剩下生命垂危的马文华躺在医院的抢救室里等待上帝的决择,她已经是七窍流血,淹淹一息了。余新志想起自己几年前做胆襄炎手术的时候,虽然只是小手术,但一到医院,人一躺到病床上,那种无力无助的感觉让会人的心灵变得异常脆弱。这时候如果有亲人和朋友在身边陪着,也会带来一些安慰。余新志心急如焚,可是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成都,却什么事也做不了,什么忙也帮不上。

    “我去北京看看马经理吧。”余新志知道,马文华如果没有挺过七天的危险期,那自己连见她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余老师,您不要跑了,那么大老远的,您来了她也跟您说不上话,我们家属都见不着面。有消息了我再通知您。”

    “我就去看她一眼,要不我心里难受。”眼泪不由自主地从余新志的眼眶里流了出来,命运为什么要让自己遭遇这么多的磨难,老天爷对自己为什么这么苛刻?

    “您的心意我们领了,您还是在家等消息吧,有什么事我会随时通知您的。”

    余新志坚持了几次都被马文华的爱人婉拒了,他想了想,自己真去了北京也许确实帮不了什么忙,人家还要来管自己的事,还是算了吧,不去添乱了。“行吧,那无论是什么情况你都通知我一声。”余新志失魂落魄地放下电话,办公室的几个同事一看他的脸色,紧张地问:“余老师,您这是怎么啦?”

    “我北京那个好朋友遇车祸了。”余新志一张口就哽咽难语。他无法想像那个快乐爽朗的、前两天还在电话里跟自己谈笑风生的女人怎么会一下子横遭灾祸,老天爷真是不长眼睛啊。

    “就那个马经理啊,那您不得赶紧上北京去看看?”

    “不去了,还在抢救呢。好人怎么就没好报呢,老天爷也不长眼睛啊,救救好人吧。”

    看着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的余新志,有一个女同事说:“要不您去庙里拜拜菩萨,保佑保佑她。”办公室的同事也时常听余新志说起马文华这个人,所以也觉得很惋惜。

    一男同事觉得不妥:“这拜菩萨的事一般都是女人去做,咱们余老师一个大男人大画家去做这种事合适吗?掉身份吧。”

    “我去……你们知道哪个庙的菩萨灵,明天早晨我就去,只要能让她活过来,别说拜一个菩萨,十个百个菩萨我都去拜。”泪水从余新志的眼睛里涌出来,他的眼前不停地浮动着这个热情开朗,豪爽仗义的女人的身影,“如果老天爷还有点悲悯之心,就不要让我失去这个朋友,这一辈子,我已经失去很多很多了,不要再失去这么好的朋友。”余新志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他就赶到成都的文殊院为马文华祈祷拜佛,祈求菩萨能帮马文华渡过这生死难关。

    度日如年,这七天时间里,余新志每天既盼望却又害怕那来自远方的电话铃声,每一天,他都在心里默默祈祷,老天爷一定要救救这个好女人,让她平安康复。七天之后,奇迹发生了,马文华终于醒了过来,当余新志再一次在电话里听到马文华微弱的声音时,悬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头才落了地。两个月后,在马文华身体略有好转的时候,余新志邀请她前往成都,在成都武警医院休养。

    周未的上午,余新志听说马文华过两天要回北京了,忙赶到医院来。

    “怎么不多呆些日子,成都的冬天比北京好。”余新志看看马文华的脸色,比两个月前刚从北京来成都时好了很多,“是不是单位要你回去上班?”

    马文华点了点头,笑着说:“咱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这两天我想了想,回去办个病退手续算了。”

    “是吗?不想上班了?”

    “不想上了。”马文华从窗户往外看去,“余老师,你说人的一生是为了什么活着呢,有时候想想很没有意思,人的生死完全不是我们自己可以把握的,在出事的那一瞬间,我的脑子完全是空白的,只知道自己要死了,呵呵,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没来得及做呢,这一生真不值得。所以这两个月来,我想了很多很多,很多事都放下了,看开了,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吧。所以我要提前退休,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最起码可以做到一点,”马文华爽朗的一笑,“睡觉睡到自然醒,呵呵。我要是能像您一样,还可以画画写字,更是早就不要这个工作了。”

    “那你以后慢慢跟我学画画。”

    “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学什么啊,我退了休,就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帮您做宣传,跟着您去搞活动。”

    “你的身体是最重要的,别太操心我的事。”

    “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马文华看着余新志,说,“您要是能安下心来画画该有多好啊,工作是可以让我们过上相对稳定的生活,却也限制了我们的发展空间,现在我是越来越感觉时间的宝贵了,万一哪天,一不小心就去见了上帝,却想干的什么事都没有干成,那就后悔死了。”

    余新志看着劫后余生的马文华,那是一种超脱了生死的淡定和宽容。

    人是应该为了生计而束缚自己的梦想,还是为了梦想而放弃维持生计的工作呢?余新志知道自己不再年轻了,他已人到中年,理应安于这种平淡安稳的日子,可是,人总不能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吧。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和更宽广的创作空间,也为了收集更多的创作题材,“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他要游历祖国的名山大川去搜集各类画竹的素材,于是,在1994年年底,经过无数过辗转反侧之后,余新志也毅然决然地办理了病退手续。

    当他把自己也办了病退手续的事告诉马文华时。马文华在电话那边沉默了好一阵,说:    “病退的工资很少,您够养家吗?”

    家?!妻子有工作,女儿明年就毕业工作了,病退的工资虽然不多,但也不至于饿死,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1995年4月9号,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名人访谈》节目录制现场,余新志和观众们正在进行热烈的交流。台下,书画爱好者们纷纷提问。

    “余老师,如果您不离开武警部队的话,现在的职位应该更高了,您后悔过吗?”有观众问。

    “当官只是一时的,艺术是一生的,艺术是我的生命。为了艺术,为了绘画,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不后悔。”

    “您有自己最满意的作品吗?”

    “没有什么最满意的作品,但每一幅作品都像我的孩子一样,我都喜欢。”

    ……

    余新志和主持人,现场观众愉快的交流着,谈艺术,聊人生,说绘画,讲书法。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他一出演播室,马文华就快步迎了上来,开心地笑着说:“看您跟观众聊得挺开心的啊。”

    “是,互相学习。”

    “余老师,您也太谦虚了。”

    “真的,从他们身上我也能学到很多东西,马经理,又辛苦你了,帮我安排这么好的节目。”

    “怎么能说是辛苦呢,您出了名有了成就,我也跟着沾光啊。”

    “你跟我还能沾什么光,老给你找麻烦。”

    “没事没事,我乐意。”马文华开心地笑着,“今天去我们家,给您做好吃的,我们家爱人也说要感谢您在成都对我的照顾。”

    “朋友之间这点小事哪用得着谢,应该的,就怕做得不好。”

    “你看我身体恢复得这么好,有你很大的功劳呢。”余新志看着马文华,想想自己的家,自己的妻子,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马文华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余新志心里有事,触景生情了。

    “余霞快毕业了吧。”

    “马上,六月份就毕业了。”

    “那你跟嫂子的事想好怎么处理了吗?”

    “如果她能改变打牌的坏习惯,我也就跟她将就着过下去算了,可是,她改不了,现在越来越不像话,整天都见不着人影了。”

    “实在过不下去就不要勉强,孩子大了,也会理解的。”

    余新志点了点头。苦日子慢慢地熬,总算快熬到尽头了。

    日子在要死不活地过着,儿子的死也像一块结了疤的伤口,只有在夜深人尽的时候,他才能拿出来抚摸流泪。而能忘记这些伤痛的良药只有画画,只有在画画的时候,他才能暂时平静下来,不去想这些痛苦的事。时间一晃而过,女儿终于师范毕业并很快在成都市内一所小学找到了工作,余新志觉得肩上的担子卸下了一半,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

    昏暗的灯光下,余新志和妻子沉默着坐在客厅里,很久很久,空气和时间好像都要凝固了。憋在心里的这句话已经想了无数次,可是要说出口来,还是需要勇气。两个人都知道,他们的夫妻情份已经走到了尽头,也没有必要再维持下去,这样对两个人都是折磨。

    “家里的房子存款都留给你。”余新志狠了狠心,妻子的脸色也不好,必竟已经二十多年的夫妻了,如果不是忍无可忍,不是实在无法将就下去,他都不会走出这一步。自己已经五十多岁了,这离婚也不是什么好事和光彩的事,可是如果再将就下去,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年,要不然也非得抑郁症不可。

    “我知道你等这一天等很久了,”妻子冷冷一笑,“现在无牵无挂,你可以远走高飞了。”

    “还想要什么,你说吧。”余新志不想再做任何解释。

    “你除了那几张破画,还有什么?”

    “是,反正你对这些也不感兴趣,我也只要我的画和书,别的都给你。”

    “知道了,明天去办手续是吧。你已经迫不及待了。”

    “拖下去还有意思嘛。”

    “是的,我也已经受够了,离了就离了吧。”妻子说完站起身来,一甩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厌了倦了,已经没有半点的留恋和伤感,只想让这冗长的恶梦早点结束。为了自由为了艺术他净身出户,留在身边的只有他的几支画笔和一些画。终于解脱了,抬起头来打量着这个自己生活了几年的小窝,以前这里是自己的家,有妻子有孩子,人到中年,家就这样散了。未来的路在哪里?是命运的捉弄还是玩笑?他不想知道也无法知道,但他清楚,只要自己还能画,就一定有明天就一定有希望。

    两人经过协商同意离婚,余新志把房子和家产都留给了前妻和女儿。离婚对一个男人来说,不止是家庭的解体,更是切肤之痛。如果不是忍无可忍,余新志绝对走不出这一步。

    离婚后的生活虽然是自由愉悦的,但一个人的日子多少有点孤单冷清。在亲戚朋友的热心劝说下,余新志也希望能找到一个可以跟自己走完下半生的女人。

    “余老师,”一个正在翻阅报纸的邻居把报纸递过来,“你看看这个,征婚启事,女的,我觉得跟您挺合适的。”

    余新志拿过报纸来看了看,一个爱好写诗歌的离婚女人。余新志自己也时常写诗在报刊上发表,可以说是同行,还有也是离过婚的人,应该是同病相怜,他不由得心动了一下。

    “你们有相同的经历,还有对文学艺术的共同爱好,肯定有很多共同语言。”

    “这不会是假的吧。”

    “人家上面留了联系方式,可以先认识一下。”同事劝说。

    余新志将信将疑地按着地址写了信过去,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身份和情况。没想到对方立即回了信过来,并且说早就听说过余新志的名字,也非常祟拜他。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当余新志见到这个叫刘红的女人时,她靓丽的外表和文化人所具有的独特气质让他眼前一亮,因为同样爱好诗歌,两个人有很多共同的话题,因为对余新志的祟拜,也让她们的感情在见过几次面之后迅速升温。在相识仅仅一个多月之后,余新志和刘红就匆匆走进了婚姻的殿堂。这一对才子佳人的结合,也让很多艺术圈中好友羡慕不已。然而,生活并不是每天花前月下的吟诗做画,更多的是生活琐事和柴米油盐的操劳。

    两个人在生活和家务事上有一些小矛盾,有了生活经历的余新志对这些已经看得很淡,尽量抽出时间来帮刘红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刘红倒是不反对余新志画画,并且也非常欣赏他的作品,但生活却并不如他们所想像的简单。

    为了有更多的时间画画,余新志早已提前办理了病退手续,刘红没有工作也没有经济来源,这是余新志以前没有遇到过的新问题。余新志微薄的退休工资根本不足以让刘红过上优越的物质生活,在刘红的想像里,像余新志这样的大画家,应该是经济条件很不错的,但现实情况却让刘红非常失望。于是,生活中的各种小矛盾也随之而来。再浪漫的情感在残酷而琐碎的生活面前,都会被消磨得无影无踪。

    同为艺术工作者,余新志在艺术圈的名气越来越大,但刘红在文学圈却一直没什么大的影响,而九十年代的诗歌更是最低谷的时候,当时流传的话是写诗的人比看诗的还多。对一个有着文学梦想的人来说,成名成家的想法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刘红的文学梦看上去离殿堂之路还很遥远,有时候,她甚至会把这种怨气洒在余新志身上,而余新志往往是一头雾水,觉得这个女人真是莫明其妙地不可理喻。

    1997年1月,《余新志画集》第二部首发式在四川隆重举行,很多画家和读者慕名而来。刘红在画集的首发式上比余新志还显得积极,她不仅处处显示自己是余新志这个大画家身边的女人的身份,也没有忘记随时给自己做做宣传。

    刘红既羡慕余新志的风光和名气,也觉得有点不服气。想想自己在文学圈十几年了,也写了上百首诗歌,却连一本书都没有,忍不住在心里唉声叹气,成天闷闷不乐,她想要出一本诗歌集。余新志知道对于一个搞创作的人来说,名气和成就是非常关键的,所以也非常理解刘红的心情,建议她先找出版社联系,了解一下出书的过程。

    “我已经问过了,出版社的书号要花钱。”

    “多少钱?”余新志对出版行业知道的并不多,但听人说过买书号的事。

    “两万。”

    “这么贵啊。”两万可不是小数目,对于每个月只有几百块钱退休工资的余新志来说,除了家庭正常开支,卖画的钱毕竟是无法按正常收入来预算的,杜甫草堂那边的画廊每个月能卖出几张画去,但也不过是维持生计之外略有赢余而已。

    “这已经很便宜了,作品通不过的话,给钱人家出版社也不让出书,这我还是托了关系人家才给的优惠价。”

    “那还有印刷费呢。”

    “自己印多少就花多少。”

    “印五千册也得好多钱吧。”

    “不印那么多,人家说诗集印一千本就够了。”

    “印一千本书没什么影响力。”余新志想了想,“再等等吧,等经济再宽裕一点,我再多画些好画,卖了就给你出书。”

    “要不我们自己开个画廊吧,你看放在人家那里卖,人家也要佣金,还不如我们自己开画廊卖,卖出去的钱全部是自己的。”

    余新志想了想,这也不能说不是一个办法,要不然两个人都呆在家里,有时候一生气,刘红还会埋怨自己影响她创作,让她换个环境也好。于是两人张罗着在杜甫草堂内租了地方自己开起了小画廊。

    然而做生意永远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的事,一个从来没有做过生意的人,哪里会知道做生意的决窍,更何况是两个搞创作的人,有没有经营头脑不说,刚应付各种商业手续就是非常繁琐的事。以前看人家帮着卖画的时候,一个月最少还能出手一两张,到了自己卖画,却是一张也卖不出去,这真是活见鬼了。这样下去画廊不说赚钱,反而赔进去了房租水电费,对两个人的创作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更让余新志无法忍受的是,开了画廊一是为了给刘红找个活干,让她别在家里闲着生闷气,也可以一边卖画一边给自己做下宣传,还可以做为艺术圈内朋友们偶尔聚会,学习交流探讨的地方,没想到反而得罪了一大帮艺术圈的朋友。

    前一天晚上,有几个书画家对余新志说,想去画廊看看他最近创作的作品,余新志自然是满口应承。第二天一大早,余新志就和刘红来到画廊。

    “准备点茶水瓜果吧,一会大家都来了。”余新志招呼刘红,自己忙着里里外外打扫卫生。

    刘红不屑地撇着嘴说:“那些人又不是什么有名的人,来了就来了,又不买画招待个什么。”

    “大家都是朋友,互相交流学习。”

    “有什么好交流的,还不是看你的画好,有名气,想来沾点光。”

    余新志在心里叹息一声,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不能跟她一般见识。说罢收拾好画廊,自己去市场上买水果去了。等他从市场回来时,远远地就看到画廊门口吵成了一锅粥。

    “出什么事了?”余新志三步并做两步赶回去一看,只见刘红跟自己的两个画家朋友正吵得不可开交。

    他那两个朋友一看余新志来了,恼怒地说:“行,你有本事 ,就你的画好,我们都不如你,你了不起了。”

    “怎么回事啊,你们快请坐,我这不刚去买点水果回来。来来来,大清早地别生气。”余新志忙把两个朋友往屋里推,让外面围观的人散去。

    余新志看了一眼冷笑着不吭声的刘红,马上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她对自己这些书画界的朋友冷嘲热讽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不要跟女人一般见识。”余新志忙把两位朋友拉着坐下来,想转移话题,“你们不说有五六个人吗,他们呢。”

    “幸亏人家没来,要不也是受一肚子气。”其中一个画家冷冷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我说大家原本说好出来聚聚的,一说到你这里来就都不来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您大画家真娶了个了不起的夫人。”

    刘红一听这话又来劲了,“怎么就是受气了,你们画得本来就不行,还来我们这里指手划脚,我就比你们了不起,怎么的了。”

    “你……”余新志万万没有想到刘红竟然这样对待自己的朋友,以前还只是听朋友们在背后议论一下,委婉地传达给他,“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怎么就不能说了,实事就是这样,你也只是嘴上不说,心里跟我还不是一样的想法。”

    两个朋友的脸色一下就变了,马上站起身来,“余老师您忙吧,我们有事先走了。”

    这个时候无论余新志如何挽留,两个朋友自然都是拂袖而去。

    余新志看着得意洋洋的刘红,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想不想让我做人,让我以后在这圈子里怎么跟大家见面?”

    “你见他们干什么,又不求他们。”刘红恼怒地看着余新志,“我要是有你这么大的名气,一般的人我理都不理。”

    就凭你这为人这心态,你永远不可能成大气候。余新志心里想着,苦恼着今后如何面对身边的朋友。这哪是娶了个妻子,完全是找了个祸害回来。

    刘红的所作所为迅速在艺术圈中传开,让余新志颜面扫地,曾经的书画界朋友都在慢慢地疏远他,对他敬而远之。

    还有一次,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余新志正在家里画画,只见刘红气乎乎地推开门走进屋来。余新志正在疑惑她今天这么早就回来是怎么回事。

    “那画廊关了算了,都什么人啊,不懂还胡说八道。”刘红气得满脸通红的样子,生气地数落着。

    余新志知道又遇到看画不懂画的人了,本来想安慰她两句,但又担心说不了两句又吵起来,只好闭上嘴不吭声。

    “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画……画,一张也卖不出去,画一堆破纸有什么用?”刘红见余新志埋着头画画不吭声,冲过来就是对着余新志一顿乱喊乱叫。

    余新志哭笑不得,心想要是每个人都知道画的价值,知道怎么欣赏画,那还用你去开画廊吗?坐在家里等人家上门掏钱拿画就行了。再说自己当初开画廊的想法也不单纯的只是想卖画,还有一个对外交流宣传的窗口作用,人对艺术作品的认识和喜欢都有一个过程,不能把卖画当成在市场上卖商品来经营。但他知道跟刘红说这些是说不通的,她也听不进去。她的清高,自命不凡也不适合跟人讨价还价做生意。

    “做生意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同样是我的画,也在同一个地方,人家能卖出去,你为什么卖不出去,说明你不会做生意。”

    “那你是说我没本事了?”

    “你不是做生意的人,要不还是把画廊关了,回来安心写你的诗歌吧,等有钱了,我帮你出书。”

    “那不是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再说你在家,我也写不出东西来。”

    余新志无法理解自己在家和她写不写得出文章来有什么必然的关系,两个曾经有很多共同语方和爱好的人,最后也只剩下互相的厌恶和憎恨。

    画廊坚苦撑了不到两年时间,最后还是因为经营不善而关门了,这段时间里,画廊不仅没有卖出去几张画,反而赔了一笔房租水电费,这让刘红更窝火了。不仅出书的梦破灭了,而且也成了文化圈子里让人讨厌的人。余新志虽然理解刘红的处境,也知道做为一个写作的人如果没有成名就无法出人头地,但她的性格实在让他难以接受,她的人品他也实在不敢恭维。对余新志来说,朋友是什么,是一路互相扶持帮助的伙伴。自己这一路走来,如果没有领导的器重,没有朋友的帮助,他一个农村出生的、没有任何背景和资历的穷苦人家的孩子,能有今天吗?刘红已经让自己成了孤家寡人。

    199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50周年,全国上下举行很多重大的纪念活动。在北京市政府、天安门管理局的邀请下,余新志再次来到北京,创作巨幅绘画作品《森风雀舞》陈列于天安门城楼上。

    马文华这几天里一直都陪同余新志在创作。在京西宾馆的创作室里,余新志正在专心画画。屋里有几个慕名而来的求画者,是马文华邀请过来的朋友。

    “歇会吧,余老师。”马文华给余新志端了茶杯递过来,然后对那几个朋友说,“不能让余老师太辛苦,今天都画一天了。等会咱们请余老师去吃顿好吃的,补补身体。”

    “行啊,马经理安排,看余老师想吃什么。”屋里的人应和。

    “没事没事,大家都是朋友。”余新志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你马文华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大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不能让余老师白忙活啊。”马文华笑着对大家说。

    “这是当然的,马大姐的话,我们都得听。”

    “不是让你们听我的话,是你们得尊重艺术家的创作和劳动。”马文华趁余新志歇息的片刻,整理书案,研墨铺纸,又问,“余老师晚上想吃点什么,我现在安排。”

    “随便吃点就成了。”余新志对饮食没太多讲究,一个从贫寒家境中走出来的孩子,他知道生活的艰辛和不容易。

    “哪能随便吃呢,来了北京就得帮你好好补补身体,昨天我给您拿过来的东西不要忘了吃,对身体有好处。”马文华看看余新志的神色,这次余新志来北京时,马文华看他的气色不好,昨天给他买了些补品过来,做为朋友,她也帮不上什么忙。有时候余新志也会跟她唠叨一下刘红的事,她对刘红的为人也有所了解,可那毕竟是人家夫妻之间的事,自己也不能说得太多,“余老师,您可要好好保重身体,不是说要把中国所有的竹子都画出来吗,这个伟大的任务还没完成呢,我也等着看您的这个作品,充满期待啊。”

    “你放心,我一定会画出来的,并且第一个拿给你看。”

    “画出来当然好,画不出来也不要勉强自己,您可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马文华笑了一下,“我是从阎王那里逃出来的人,能活着就是福气。”

    “是啊,你更要多保重身体。”余新志看了看马文华的脸色,“有时间还到四川去疗养疗养,南方的气候环境好,你去的时候提前告诉我一声就行。”

    “知道,咱们兄妹之间什么事都好说。”

    屋子里的人围在余新志刚画出来的画前,兴致勃勃地欣赏着,评论着。余新志的表情里始终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伤感。

    “她还总是跟你吵吵闹闹的?”马文华压低了声音问。

    “我已经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成都那边书画圈的朋友差不多都被她得罪了,我自己都觉得没法在那地方呆下去了。”

    “那你就干脆来北京算了,我把安定门的房子腾出来给你住。两个人先分开一段时间试试。”

    “那怎么好意思?”

    “刚说了,咱们是朋友,是兄妹,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您就像我自己的亲大哥一样,只要您来北京,我立即把房子腾出来。”

    “再忍忍吧,也许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他已经离过一次婚了,还要再离一次?!余新志一想到这事就头皮发麻,可是不离的话,这日子又该怎么过下去?

    “如果不想在成都呆着,我这边就帮你多联系一些活动,不在一起也没那么多时间吵嘴了。”

    “嗯,这样也好,只是要辛苦你了。你上次说的1月份在香港的展览落实了吗?”

    “已经落实了,具体的行程安排好之后我再告诉你。”

    余新志点了点头,这一生,能遇到马文华这样的朋友,他已经非常知足。

    时间一晃眼又是两年过去,2003年的那个春天,余新志已经搬到了马文华在地安门的房子里。平时,除了出去参加画展活动,更多的时间他都是在家里画画,这几天出门,他明显地感觉到街上的行人少了很多,很多人脸上还蒙着厚厚的大口罩。电视和报纸的新闻里都在说非典的事,这究竟是什么病,到底有多严重?除了从电视新闻里了解到信息,其它的余新志也弄不清楚,他除了偶偶见一下圈子里的朋友,就是呆在家里画画,日子过得清闲而自在。

    敲门声响起,只见马文华和他的爱人拎了一大袋东西站在门外。

    “余老师,您这段时间尽量不要出门,我帮你送了些吃的东西过来,这病传染得可厉害了。”马文华和丈夫走进屋来,她一进屋就从袋子里拿出消毒液,“喷一点预防一下。”

    “这么严重?”

    “是啊,北京都快成一座空城了,现在全城戒严,都出不去了。”

    “啊,我还想过两天回成都一趟呢。”一种没来由的恐惧从心底里冒了出来,“成都那边的情况不知道怎么样?”

    “那边没这么严重吧,最严重的就是广州和北京了。”马文华和丈夫交待了一些生活中要注意的事之后匆匆忙忙走了。余新志从窗口往外看去,大街上空无人影,偶尔有车辆驶过去也大都是警车和救护车,此时的北京俨然成了一座空城。

    必须回到成都去!要不然家里人会担心的。可是怎么回去呢?万一自己传染上了非典还没有被发现怎么办?回去了反而会害了家里人。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余新志这样想着。于是便安下心来,没有应酬和人际交往,反而可以每天呆在屋里画画,一个星期就画完了一个册页。他觉得这样难得安静的环境也不错,反而不着急回去了。

    余新志不着急,可是家里的兄弟姐妹却十分担心他的安危,他们从电视新闻里知道北京是非典重灾区,让他赶快想办法回成都,说北京马上要封城了,如果不回去万一在北京出了事怎么办,虽然有马文华这样的好朋友,但毕竟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他必须想办法回去。当时从北京开出的火车、航班基本上都停开了,这时余新志也感到了一丝恐惧。他只好打电话给在空军招待所时认识的朋友。

    “余老,在北京安全,万一有什么事,也有最好的医疗条件,您还是别回去了。”

    “这一个多月时间,我天天呆在屋子里画画,基本上没见过陌生人,不会有事的,只是家里人担心,我回去了他们就安心了。”

    空军方面的领导在确认他没有非典的情况下,安排他乘着空军部队的运输机回到成都,当飞机降落在成都郊外时,他的心才踏实了下来。

    成都的夏天是闷热的,但与处于紧备状态下的北京相比,有着更浓的生活气息,非典好像也只是大家嘴里谈论的话题,并没有给人们的生活带来太大的影响。一大早,他刚一出门,邻居一见他惊讶地问:“电视上不是说北京封城了吗,你怎么回来的?”

    “飞回来的。”余新志笑。

    “还有飞机,不是说也不让飞了吗?”

    “想办法就能回来。”

    “真的假的,你不会是一直躲在家里画画根本没出去吧。”怎么说邻居都不相信他能从北京那么严密的封锁线中逃出来。

    “嗯,也对,就是躲在家里画画了。”

    余新志心里想,如果万一自己传染了非典还回到成都来,那就成了万劫不复的罪人,幸亏后来去医院检查时,确认他真的没有被传染上,这样心才踏实下来。

    人只有在经历过劫难后,才会明白很多人生的真谛。这十年间,从儿子的突然去世,到马文华遭遇车祸,然后经历了第一次失败的婚姻,这次非典又一次让余新志感觉到了生命的脆弱和不可预测。回首这十年来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切,可以说是跌荡起伏,波澜曲折,也体验到了生命的无常和悲欢离合,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人的一生中有太多无法把握的变故,所以不要勉强自己也不要勉强别人了。不是说人生中每一次相遇不管是好是坏都是逃不过的宿命吗,那么该离开的时候就放手吧,别再互相纠缠,那样只是徒增更多的怨恨而已。

    2003年秋天,余新志和刘红终于结束了这段不堪回首的婚姻。才子佳人的童话故事终究也只留下几声叹息。这个时候的余新志也下定决心,北上发展,只身来到北京,在马文华位于地安门的房子里安下了临时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