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偶遇良友,却遭家变
作者:蔡白玉      更新:2015-12-26 10:09      字数:11008
    1989年8月1 日,余新志人个画展如期在中国美术馆举行,做为“六·四学潮”后中国美术馆开馆办展的第一人,做为中国军人,余新志是第一个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的军人,余新志的画展备受各方关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央电视台,《中国书画报》,《解放军报》等全国130多家电视电台、报刊媒体都做了大量报道。画展期间,刘开渠、李可染等京城书画界名家纷纷前往画展观摩,余新志也被大家公认为“板桥之后墨竹人。”

    成名的喜悦带来的是鲜花和掌声,但成绩永远只属于过去。余新志知道自己在未来的艺术之路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成名容易。要想成为一代艺术大家,却还须更上层楼。在中国美术馆的这次画展过程中,无论是自己所在的武警部队还是兄弟单位和艺术圈中的诸多朋友都给了很大的支持和帮助,部队培养了自己这么多年,理应用更优秀的成绩来回报这个大家庭。可是从自己的专业角度来说,部队严格的管理制度和没有太多充足的创作时间会影响他的精力,而随着名气的增加,他经常需要参加全国各地的各种艺术活动,国内国外的大型展览也是接踵而至,如果经常请假的话肯定会影响工作,可是不请假对自己来说又会失去很多交流学习的机会,这是做为一个非职业画家的烦恼。

    刘开渠以及中国美术馆毛主任都曾惋惜过他不能专职画画,余新志面对美术圈同行的惋惜,心里也非常纠结,不能把自己最喜欢的事业当成专业,只能搞业余创作,对很多创作者来说本身就是很痛苦的事。余新志舍不得离开部队,在部队里工作生活了二十五年,他的领导、战友,他熟悉的生活和工作环境,他都舍不得。可是他更喜欢绘画,那是他毕生所爱。    他想起1983年夏天所写的一首诗《自勉学画》:银丝白发学画难/壮志终能登高山/四十余载春秋去/回首往事自慰安/知苦奋进笔下路/日后攀登更为难/耕耘丹青终身事/不到长城心不甘。他已经快五十岁了,为自己的理想活一回。如果在部队当官和画画之间,两者必选其一的话,他只能选后者,所以在画展结束回到四川时,他向部队领导流露了想转业回地方的意向。部队领导把他的意思向张秀夫政委做了汇报。

    “你这是出了名就想离开部队了?!”张秀夫政委虽然理解余新志的志向和理想,但是部队培养一个人才不容易,而要留住这样的人才更不容易,因为部队确实没有专门搞创作的编制。当然,张政委也能理解余新志所处的环境,部队的纪律和工作的繁重会影响他的创作。

    像余新志从事的宣传处副处长的工作,外人看起来也许比较轻松,但事实并不是那么回事,文字和宣传工作都是比较繁琐和细致的,并且余新志还是一个对工作非常认真负责,非常有原则性的人,如果他在工作上吊儿郎当,只管自己成名画画,人家也会觉得他不务正业,这样对部队的影响也不好。

    “要不,帮你提上来,转正处,事务性的工作就可以脱身了,有利于你创作。”领导再一次劝说他留下,“工作室也帮你解决个好一点的。”

    余新志知道部队领导对自己的重视,这么些年来,自己在宣传处工作室也办过几次培训班,培养了一批书画方面的人才,但考虑到自己的年纪和将来的发展,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不行,不能再犹豫了。”

    “政委,我知道您对我的器重,但我年纪大了,也到了该转业的时候了。更不是我有名气了就要离开部队,是部队培养了我,当年,如果不是参军,我估计自己早就放下画笔了,所以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一个军人,无论将来怎么样,走到哪里,我都会用一个军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如果我将来能在艺术上有更大的成就,那这成就里肯定有部队的功劳,这些我一辈子都记得。政委,我离开部队是因为我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学习和交流,将来也可以更好的回报部队对我的培养。”余新志诚恳地向张政委呈叙了自己的想法。

    听说余新志有转业回地方的想法后,全国很多单位慕名而至,争相邀请,其中有西南一所重点大学希望余新志能过去教美术课,能进入大学当老师自然是理想的工作,既不耽误画画还可以学教共长,但最终却因为编制的问题又一次与大学之门失之交臂。1990年,余新志忍痛离开了自己工作生活了二十五年的部队,转业来到成都铁路局。妻子也跟着余新志来到成都市工作,继续在学校教书。

    铁路局有两个足够吸引余新志的条件,一是单位同意他到工会工作,空闲时间比较多,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画画和外出参加社会活动。二是做为铁路职工可以免费坐火车到全国各地去,这对于需要经常出去采风写生、交流学习的余新志来说,能解决很大一笔经费开支。在他的一切想法里,都是把如何更有利于画画放在第一位。

    在成都铁路局工会工作,余新志在事务性工作上的时间明显减少了,有了更多的创作时间,并且在成都铁路系统各个站点巡视的过程中,他一边工作一边采风。有一次,在巡视到贵阳一个山区小站的时候,他趁工作的空隙时间去附近的山里转了转,没想到却让他看到了惊奇的一幕,在一棵空了心的大树中间竟然长出了两根粗壮的竹子。这顽强的无处不在的竹,再贫瘠的土地也阻挡不了竹顽强的生命。世界上究竟有多少种竹子,都分布在哪些地方呢?“板桥之后墨竹人。”他不能辜负了这个名头,他要用更多的时间和机会去寻找竹,再用自己的画笔把他们描绘出来。看着这两棵从树心中长出来的竹子,余新志忙用相机把这奇特的场景拍下来。随后的数十年里,每当他来到一个新的地方,都会想尽千方百计寻找当地的竹子,观察竹子的长势,了解竹子的生长习性、拍照留存,写生素描……积累素材。

    1990年8月,余新志接到由北京市政府和天安门城楼管理处的通知,邀请他10月份去参加首次由北京市政府组织的,全国部分著名画家登天安门城楼,设国宴招待,国庆观礼活动。同时被邀请的有当代著名画家关山月、李可染、董寿平,尹瘦石、吴青霞,王成喜等18位著名画家。

    “这有什么可高兴的,你又不是第一次去北京。”妻子面无表情的说,“一天到晚就知道画画,往外跑,家里的事就不管了,孩子快上高中了,成绩你也不管。”

    余新志不想跟妻子争吵,再说自己心情也好,于是开玩笑说:“你不是老师嘛,孩子的学习自然由你管。”

    “那你就不能帮我做点家务事啊。”

    “能做的我自然会做,有时间我不也做了嘛,我现在的名气在全国都有了,肯定会经常出去参加活动,家里的事你就多操点心。”

    “你有没有名气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们也沾不了你什么光。”

    “怎么就没关系了,军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嘛。我的名誉不是你的,不是孩子,不是我们这个家的?”这几年来,跟妻子的吵吵闹闹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他也懒得计较,夫妻之间大概都是在这种吵闹中把日子凑合着过下去的吧。

    妻子放下碗筷就要出门,女儿马上跟了过去:“妈妈,我也要跟你去玩。”

    “不能去,在家里跟你哥做作业。”妻子把女儿推开,“妈妈赢了钱回来给你买好吃的。”

    “你怎么老是给孩子传输这种观念?”余新志一看妻子又要出去打牌,刚才还好好的心情也立马生了一肚子气,“一天到晚就知道打牌打麻将,迟早要打出个什么事来你就高兴了,到时我怕你后悔都来不及。”

    “能出什么事,画你的画当你的大画家去吧,咱们谁也别管谁。”妻子一甩门走出屋去。

    余新志看着妻子夺门而去的身影,无可奈何地叹息了几声,只好安排两个孩子做作业,然后自己收拾屋子。妻子越来越爱打牌了,在她的业余生活中,除了麻将还是麻将,这样下去怎么是好?两个孩子都正是学习的重要阶段,本以为可以让当老师的妻子好好帮助他们提高成绩,看来是指望不上了。很早的时候,他还想教两个孩子也学学书画,但妻子坚决不同意,所以他也就没心思教了。听天由命吧,想想自己在艺术道路上所经受的苦难和磨砺,也许她的想法是对的。

    金秋十月,余新志和国内其他17位中国画家登上天安门城楼,近十年来,每年都会来北京好几次,也会到城楼上来看看天安门广场,他也记得1984年第一次到北京时,当初自己站在天安门广场上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而今天他做为一个有一定知名度、影响力的中国画家站在了这里,这份心情这份荣誉让他心情无比激动。1941年的那个冬天,自己出生在乐山沙湾那个小小的农村,一家人过着贫穷饥饿的日子,1949年共产党带领中国人民成立了新中国,他才有上学读书的机会,1964年,因为部队领导的惜才爱才他才有机会走出农村走出家门,改革开放了,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百姓的生活也是越来越富足……此时此刻站在天安门城楼上的余新志,看着那在风中飘扬的五星红旗,不远处庄严的人民大会堂,广场上的英雄纪念碑,还有毛主席纪念堂……这是我们伟大祖国的心脏。他还记得1976年9月9日,在毛主席去逝那天,他写下的那首诗歌《毛主席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如今,他老人家只是安静地躺在那个水晶棺里。人的生命是短暂的,但精神是永恒的,就如毛主席的诗歌和书法,无人能超越……而如今,余新志自己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过去的一幕幕场景一一呈现在眼前,让他感慨万千,满怀激情地创作了巨幅作品《长春颂》。

    “这画有功底有神韵,不愧是大家之作。”在场的画家和北京市政府领导纷纷抻出了大拇指,最后选出此画悬挂于天安门城楼,并被《人民日报》选载刊登。在这18位书画家中,余新志是最年轻的画家,能得到这么多著名画家的认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人逢喜事精神爽,好事接踵而至。三年前,因为身在部队,身为军官,他无法远赴德国举办画展。三年后的1991年,终于得偿夙愿。余新志终于在德国板桥书院成功举办画展,同年出版发行《余新志画集》并在云南举办个人画展、讲学。

    余新志在自己辛勤创作和参加各种书画活动的同时,也没有忘记一个画家的社会责任,1992年,“沫若书画院”与四川省委宣传部成功联合举办“全国沫若杯书画大赛”。为了组织好这次活动,余新志决定到北京组稿。

    火车上的人真多,到处是吵吵闹闹的说话声和呼叫声。余新志刚把行李放好,在座位上坐下来。在余新志座位的对面,是一个身材高挑,带着一幅黑框眼镜的中年女人,从她标准的普通话上看去,应该是北方人,还有那优雅知性的样子,一看就是一个有着良好素质的知识分子。她正跟坐在身边的几个人聊得火热,当她的目光看到刚上车来的余新志时,忍不住盯着余新志看了又看。

    余新志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不知怎么回事。

    那女的忙问道:“我见过你,你是画家,叫余新志,对不对?”

    在火车上竟然还有人能认出自己?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人吗?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是余新志,你是哪位?”

    “真是您啊,幸会幸会,都三年了,我还能认出您来,您可是一点都没变,三年前,我在中国美术馆看过您的画展,当时就特别佩服您,刚才您一上车,我就认出来了,我们只是观众,您当然不认识了。”

    “是嘛,有这么巧的事?我是89年在中国美术馆办了个画展,当时人太多,没怎么留意,您怎么称呼?”

    “我叫马文华。”马文华说起那次自己是怎么在偶然的情况下,跟朋友去看了余新志的画展。她说自己虽然不懂画,但自从看了余新志的画展以后,印像非常深刻,也非常佩服他。

    马文华自我介绍毕业于中国农业大学,在北京一家叫“挑战者号”的农业公司当副经理,这次是来成都出差。

    “您是北京人?”

    “是啊,虽然生长在北京,但那次看画展,还真是生平第一次,所以印象特别深刻,真没想到还能在火车上碰到您,真是太幸运了。”马文华热情又开朗,“您这次是到北京去办画展?”

    “不是,要办个活动,去北京组稿。”

    “您还在部队?”马文华记得那个时候余新志还在武警部队。

    “没有,已经转业到铁路局工作了。”

    一路上,余新志跟马文华聊起自己的画画经历,讲解中国画的画法,怎么欣赏中国画:中国画共分为三大类,人物、山水、花鸟……一幅好的中国画并不是看他画得有多像,而是气韵、精神,内涵、笔墨等各个方面的综合体现……他根据自己的经验讲得浅显易懂,让马文华茅塞顿开。这一番绘声绘色的讲解连旁边坐着的几个人听着都入了迷,特别是一个重庆上来的中年男人,也听得津津有味。

    “像您这样的大画家,怎么不到北京去发展呢。”马文华提议道,“要是您到了北京,我们就有更多的机会向您学习了。”

    “孩子都还在读书,家里的事太多了,走不开。”一说到家和孩子,余新志就感慨万千,这几十年来,他为了自己的理想,欠两个孩子太多了。

    “几个孩子?多大了。”

    “两个孩子,都已经上高中了,再等几年吧看看吧。刚转业到铁路局两年,工作刚稳定下来,单位领导和同事都很关心我,要调到北京去也不太可能。”余新志叹了口气,家里的事和工作都不是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可以解决的问题。

    “看来您也不容易,既要工作养家糊口,又要画画实现自己的理想。”

    “做什么事都不容易,自己喜欢就行。”对余新志来说,只要能多争取一点画画的时间,他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画家不是可以靠卖画赚钱吗?”旁边那个姓张的重庆人好奇地问,他一路上听余新志在聊画画的事,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卖画赚钱,那画家都要饿死了。”余新志苦笑,看来大家对艺术圈了解得太少了,“您是做哪一行的?”

    “我做家农副产品,跟这位大姐是同行。”

    “这么巧啊。”马文华跟张先生一聊,原来两个人的单位还有一些合作的业务,于是就聊得更开心了,“张先生,这余老师可是你们四川人的骄傲,你想想,他都能在中国美术馆做展览,那一天,很多人去看他的画,还来了很多电视台、报纸、杂志的记者。”

    “是嘛,余老师你真了不起。”

    “哪有,不能跟你们相比,您这生意都做到北京去了。”余新志谦虚地说。

    “生意是生意,余老师,这两档子事不能搁一块比,张经理,这画画不仅累心,费神,不说赚不赚钱。”从小在北京长大的马文华,出生于书香门弟的她对艺术多多少少都有所了解,“笔墨纸张还很费钱呢。我听他们说,北京那些挺有名的画家,一幅画也就卖几百块钱,还是得有工作才行。”

    “那余老师要是辞了工作去北京,估计也不行。”张经理摇了摇头,“男人还得养家糊口。”

    “是啊,我这也就是一点业余爱好。”余新志苦笑,“能进专业画院安心创作当然好了,去不了咱就安心在家里画,画画也不是为了升官发财。”

    “您能把业余爱好做到这么成功很不容易了。”张经理说,“您这还得多宣传,让更多的人知道您的画,有了更大的知名度就能进专业的画院却搞创作了。”

    余新志在部队从事的就是宣传工作,当然知道宣传的重要性,除了在报刊上发表作品,在全国各地办展览,参加书画圈活动等等,大都如此,人生没有捷径可走,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只有一步一个脚印前行了。

    “您看您的画都印成邮票了,还可以做成挂历,画册什么的,”马文华毕竟生活工作在北京,见多识广,“搞艺术这一行,只有成名了才行,余老师,我看北京一些大画家都在印挂历,要不您也印一本?”

    “不知道要多少钱?”

    “只要您愿意,钱我来想办法,也就一两万块钱的事。张经理,要不你也支持一下?”

    “行啊,大家这么有缘在车上相识了,我和大姐又是同行,以后工作上的事还得请您多多指导。”张经理爽快地答应,“余老师看看要印多少本,要多少钱,拿出个预算,我们一起想办法。”

    “印二、三千本就差不多了。”余新志算了算,这印刷费也得一万块钱呢,不能狮子大开口。

    马文华笑,“余老师您别不好意思,想多印点就多印点,也不在那一千来块钱的事。”

    “够了够了,真是非常感谢你们。”余新志心想着大家也就在车上这一面之缘,就当玩笑话了,不当真。

    “您别客气,这也是我们对艺术工作的支持。”马文华和张经理互相留了联系方式,萍水相逢的三个人就这样成了朋友。

    火车一路奔波了二十多个小时,马上到北京了。三个人都觉得意犹未尽,但又不得不离别。

    “余老师,您住哪里,明天我看您去。”下了火车,马文华忙问,“刚出差回来,我休息两天再去上班。”

    “我还住在空军招待所,每次来北京都住那里,有时间欢迎你们去坐坐。”

    “那好,明天我去看您。”走出站台,马文华又说,“您还是得来北京发展,看看有什么妥善的处理方式,如果在成都那个地方,发展空间还是有限的,以后您在北京的吃住和活动就由我来负责了,行不?”

    人与人之间的缘份也许是上天早就注定了的,有些人,认识了几十年也只是泛泛之交。有些人,一见如故,余新志觉得自己和马文华之间就属于这种一见如故的朋友。这一路二十多个小时的行程,虽然只是短暂的交流,但余新志知道马文华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也是个热心肠的人。这性格热情开朗的女人,她的笑声和语言很容易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近。

    “我送您去空军招待所吧,反正离我家也不远。”马文华家住在地安门附近的一个小胡同里,一出站台,她就拿过余新志的行李自己扛着。这让余新志觉得非常尴尬,人家必竟是一个女同志,自己一大老爷们怎么能这样。

    “余老师,您别客气,今天能有幸为您出点力也是我的福气。”

    “这让我多不好意思。”这次出差对余新志来说是非常愉快的,因为认识了马文华这样一个好朋友。接下来几天时间在北京的组稿也非常顺利。

    对一个男人来说,事业有成,妻贤子孝,家庭和睦,这样的人生该是多么美好。然而,1993年的夏天,命运却给了余新志致命的一击。1993年7月9号,这一天,对很多人来说,是一个再平常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对余新志来说,却是人生中最痛苦的黑色的记忆。

    南方的夏天是闷热的,天还没大亮,热气就升腾得让人无法承受。余新志起了床吃过早餐就准备去上班了。妻子和两个孩子都放暑假了,不用每天天不亮就着急上班上学的问题。

    余新志对妻子说:“都放假了,要不你带两个孩子回乐山去住些日子,乡下空气好,也没成都这么热。”

    “不去。”妻子回答得干确利落。

    “你送他们回去,让他们在乡下住一阵子,你自己回来不行吗?”余新志知道妻子已经痴迷上瘾于麻将桌上,她不是不想回去,是不想离开牌桌。

    “你不会送他们去啊。” 自从去年母亲去世后,自己也很少回去了,回去也找不到家的感觉,“我这不是要上班嘛,送他们回去你也可以轻松一下。要不送他们去外婆家也行。”

    “过两天再说吧。”妻子昨天就已经跟人约好了打牌,正急着出门。余新志知道说得再多也没用,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可以让妻子不要对麻将这么痴迷。

    自从和妻子孩子团聚以后,余新志才发觉两个人性格有多大的差异,他不明白妻子为什么这么反感自己教孩子们写字画画,难道自己今天的成就都不足以证明画画也是有出息的吗?在家务事的问题上,妻子为什么总是要跟自己扯皮,她不知道时间对自己有多么宝贵?他不能理解也无法理解。在很多人眼里那么功成名就的他,在妻子眼里却没有一点份量一点地位。这么多年了,他隐忍坚持,只是为了给两个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他不想孩子受到伤害。为了自己的事业,他已经欠孩子很多了,如果还不能给他们一个完整的家庭,那就太对不起孩子了。

    这一整天,余新志都觉得心里闹哄哄的,莫明其妙的烦躁不安,他心里想,也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吧。可心底里却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而且这种感觉是他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眼看着快要下班了,眼皮子跳得厉害,他想着今天就不去画室了,晚上尽量早点回去帮着妻子做点家务事,别又吵起来了。

    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突然,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余新志拿起电话一听,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那种不祥的预感突然强烈地袭上脑门,他的心脏一下就揪得紧紧的。

    儿子出事了?!儿子和几个同学去府南河游泳,儿子溺水而亡!余新志拿着电话的手哆嗦着,脑海里一片空白,睛天霹雳,天旋地转……当他在几个同事的陪同下赶到儿子出事的地方时,看到的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他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早晨出门时还活蹦乱跳的儿子怎么会突然成了一具冰凉僵硬的尸体?妻子伤心的嚎哭让他无比愤怒和难过,如果她不是一天到晚一门心思只想着打牌,如果她对孩子多一点点关心和照看,儿子怎么会这样失去了生命,他无法原谅这个女人!可是事故已经发生了,哭天抢地又有什么用,再发火再伤心夫妻再打一架也无事无补了,他欲哭无泪,绝望透顶。

    十年前,父亲去世。去年,母亲去世。今年,儿子,刚刚破土而出、正要茁壮成长的儿子突然没有了,做为父亲,他情何以堪?!

    “现在出事了吧,你打牌,一天到晚就知道打牌,现在儿子打没了,你满意了吧……”他冲着妻子怒吼,伤心、难过、绝望、悲愤……人生三大悲剧之一让自己遇上了,这些年来,为了维持家庭的圆满,为了让孩子们有一个安稳的家,自己处处隐忍却换来这样的结局。

    “我再也不打牌了,再也不打牌了。”妻子悔恨的哭泣声让余新志的心又一次软了下来。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这些日子,妻子明显地消瘦了很多,头上都有白发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恨她怨她又有什么用,日子还得过下去。

    然而妻子信誓旦旦的话还没有坚持三个月,她又扑到牌桌上去了。这个秋天,对于余新志来说,收获的不是喜悦和成就,而是绝望和伤感,有时候他甚至害怕回到家中,家里到处都是儿子的影子,而妻子小心翼翼的样子也让他心里难受,如果她知道悔改就原谅她这一次吧,虽然这原谅的代价太大了一点,但事情都发生了,再怎么恨也改变不了事实。

    他推开家门,女儿在客厅里做作业,妻子却不见人影,他看了下时间,妻子应该下班了。

    “你妈呢?还没回来。”余新志本来觉得夫妻关系到了这种地步,也没必要去问她的行踪了。

    女儿摇摇头,“不知道,我回来没看见妈妈。”

    “哦,那我去做饭。”余新志刚要进厨房,妻子匆匆忙忙从门外跑了进来,看到余新志在家里,表情有点惊谎。

    “我来做吧,你去休息。”自从儿子去世以后,在家务事上,妻子比以前好了很多,主动承担了更多的家务事。

    余新志返身回到客厅,打开电视机。

    “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没去画室?”妻子看着余新志的脸色,心有余悸的样子。

    近三个月来,他除了上班以外,基本上没怎么动笔,有时候呆在画室里也无法画画,脑海里全是儿子的影子,他在外面也只是不想回家,不想跟妻子面对面,更不想说话交流。

    “没有。”他应了一句继续看电视。

    饭菜做好了,一家三口各自端着碗吃着。

    “作业做完了吗?”妻子问女儿,“老师说你这期成绩下降了。”

    “还有几个道题没做完。”

    “拿来我看看。”

    女儿放下饭碗准备去拿作业本。

    余新志瞪了女儿一眼,“吃完饭再看。”四个人的家,每次吃饭的时候,儿子常坐的位置从今往后永远没有人去坐了,永远空了。儿子,他的心又是一阵揪痛。

    “行,吃了饭再说吧。”妻子又把眼睛转向余新志,“你等会去画室?”

    每天吃完晚饭后,余新志都会再去画室看一会书,画会儿画,这是他十几年来养成的习惯。

    余新志没有看妻子,把视线转向女儿,“余霞,成绩怎么会下降了呢?说了叫你不要操心家里的事,认真读你的书。”

    “我知道,爸,就是有时候老走神。”

    “没关系,有我呢,不懂的问妈妈。”妻子讨好地笑着看着父女俩。

    余霞嘴一嘟,气乎乎地说:“你也不教我,每天晚上你都出去打牌,爸爸不回来你也不回来,我到哪去问你?”

    余新志不解地看看女儿又看看妻子。她不是发过誓再也不打牌了吗?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妻子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呵斥着女儿:“你胡说什么,我哪天不在家啊,你又没说什么题目不懂。”

    “你就没在家,你就去打牌了,爸爸前脚出门,你后脚就走了,以为我不知道啊。”

    妻子知道瞒不住了,脸一横:“是,打牌了又怎么样?”

    余新志失望透顶了,他怒吼着:“你发过誓的,你说过再也不打牌了,你说过的,你忘了儿子是怎么死的吗?”

    “我打牌没管好他,你画画管他了吗,凭什么责任都是我的,你就没有错?!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也有责任管他。”

    余新志看着妻子蛮不讲理的样子,心再一次跌进了谷底,他彻底失望了。可是为了女儿,为了减少一点对女儿的伤害,他也必须忍辱负重。每当深夜来临时,想起儿子,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就让他生不如死,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家已经成了一个令人窒息的冰窖,与妻子是形同路人,他讨厌看到她,可是如果离婚的话,对女儿又会造成很大的伤害。他知道女儿已经能感觉到他们夫妻间的矛盾,这样的日子过得生不如死,可是每次一看到女儿眼睛里的惊恐和不安,他就狠不下心来,他说不出那句话。为了女儿,他必须忍着。

    余霞马上高中毕业考大学了。余新志想,苦日子终于快盼到头了。

    “爸妈,我报什么志愿,下个星期要填报考志愿表了。”余霞征求父母的意见。

    “你自己拿主意吧,考上什么学校都成。”余新志觉得在学习的问题上,多尊重孩子的意见,让她顺其自然发展是最好的,以前他还想教他们练练毛笔字,学着画画,在妻子的阻挠下,都没有学成。

    “当然是考上最好的大学了。”妻子不由分说地说。

    “我想去读师范,只要读两年就毕业了,早点毕业早点参加工作。”余霞看了父亲一眼,她知道父亲是因为自己才没有离开这个家,才没有跟妈妈离婚,看着父亲这一年多来所受的煎熬,她不能再拖累他了。

    余新志知道女儿的心思,女孩子以老师为职业也挺好的,只是希望她将来不要像她母亲一样,所以也同意了女儿的意见。

    1993年的冬天也像余新志的心情一样,份外寒冷,眼看着新年就到了,可是他心里却没有一点兴奋的念想。上班了,余新志手里拿着一份《成都晚报》,一边溜览着报纸内容一边想着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心事。忽然,一则新闻吸引了他的目光,说的是成都双流县的一个农民,利用农闲时间做鞭炮加工,却不小心出了事故夫妻双双身亡,剩下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父亲和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余新志一边看着报纸一边眼泪就盈满了眼眶。生命都是这么轻薄,自己刚刚失去了儿子,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每次半夜醒来,他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这么小的孩子失去了双亲,他将来怎么办?失去骨肉亲人的心情是怎么样的感觉,余新志感同身受。自己已经是成年人了,起码还能养活自己,还有那么多的同事和朋友,还有自己衷爱的画画,孩子呢?失去了父母的孩子该是多么恐惧和害怕。

    他想都没有多想,穿上衣服就直奔双流县而去。下了车,一边问路一边打听小男孩家的住址,当他迎着寒风走进那个被鞭炮炸得破败不堪,家徒四壁的房子时,心里更加难受了。

    余新志看着眼前这个十岁的小男孩,男孩脸上的忧郁和惊恐,泪水一下就盈满眼眶。

    “同志,您是?”孩子的爷爷凑过来问,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更是布满痛苦和绝望,这也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的老父亲啊,他比自己更可怜,到了七十多岁,正是需要儿子侍奉膝前的年纪,儿子却突然去了,还留下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子,这老父亲将来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我是成都铁路局的,在报纸上看到新闻,所以过来了。”余新志一边说着,话已经哽咽了,“您老人家要保重身体。”

    “哎,怎么就不让我死了呢,我这把老骨头还活着干什么,老天爷为什么要把孩子收了去啊。”

    是啊,如果做父母的可以代替孩子去死,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天下做父母的谁不希望孩子长命百岁,健康幸福的活下去。

    “是这样的,您要保重,还有这么大的孙子要依靠您呢。”

    “是,这是孩子留下的一点骨血,好赖都要养活他。”

    “孩子读几年级了?”

    “读四年级了,读完个小学就可以出去打工了。”

    “大爷,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出去打工啊,一定要让他多读点书,这样将来才会有出息。”

    “我也知道要多读书才有出息,但看这样子,我是供不起了,哎,这也是他的命,只有认命了。”

    余新志摸了摸兜里,只有五十块钱,他当时的工资是每月六十二块钱,除了必要的生活开资,余新志一直非常节俭。钱虽然不多,但他希望这点钱能在这个寒冬里给孩子带来一点温暖。

    他掏出钱来,塞到孩子手里,“今天只带了这点钱来,解决不了什么大问题,孩子你拿着去买点衣服,冬天冷了,多穿点,别冻着了。”

    “他大伯,您别这样,大老远地来看我们,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这哪能要您的钱啦。”

    “只是我的一点心意,您收下吧,千万别让孩子荒了学业。”

    孩子的爷爷,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老泪纵横,忙让孙子跪下来给余新志磕头谢恩。

    “孩子,带我去学校找个老师行吗?”

    孩子看看爷爷。老大爷忙点了点头,“跟伯伯去吧。”

    余新志心里惟一的念头就是不能让这个孩子在失去父母时再失去上学的机会,所以他又找到小男孩的学校,承诺男孩上学的所有学费都由他来承担。他不需要任何回报,只是希望这孩子能感受到人间的温暖和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