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军旅生涯,艺术苦旅
作者:蔡白玉      更新:2015-12-23 09:43      字数:10419
哀莫大于心死!画笔丢了,画稿撕了,可是心也丢了,魂也丢了,他的生命就像失去了水的鱼,没有了阳光的树苗,活着的价值和意义荡然无存,村里人的冷嘲热讽让他无地自容,没有洗涮的冤屈更像是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知道这种黑暗的日子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父母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却又无计可施,只能看着他一天天消沉颓废下去。
    又是一天时间过去了,余新志觉得这样活着没比死了强多少。一家人围在一起开始吃晚饭,气氛有点沉闷,这几年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一事连着一事,这个家就没说让余新志安生过,父母也好,兄弟姐妹也罢,心里都清楚。孙二娘看着余新志端着碗吃了几口就没胃口的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返身走进屋里,拿出新买来的纸和笔,放在他面前:“别跟自己赌气了,想画就画吧。“
    余新志抬起眼来看了妈妈一眼,狠狠地抿紧了嘴唇,扭过头去。
    院门外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孙二娘从窗口往外一看,大婶来了,难道她那汇款的事又出什么妖娥子了?她胆颤心惊地看了看余新志。
    余新志顺着妈妈的眼睛往门外一看,惊惧得满身的毫毛都竖起来了,难道还要把自己抓去公安局去关起来,去坐牢不成,事情不都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么?
    孙二娘忐忑不安地把大婶请进屋来,堆上满脸的笑意,深怕一句话就得罪了人家,又给儿子招来什么祸事。
    大婶也不落座,笑得有点尴尬,偷偷地看了余新志两眼,余新志也正用惊恐的眼睛紧张的看着她。
    “你们正在吃饭啊,要不你们先吃吧。”
    “我们吃完了,你说吧。”孙二娘尴尬地咧了一下嘴,儿子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做娘的脸上也没有光彩啊。
    “唉,孙二娘。”大婶干咳了两声,清清喉咙,“是这么个事,上回我那汇款的事……这事不怪二娃,钱不是他拿的,公安局已经调查清楚了,是邮局自己内部的人取走的,当时邮局管这事的人调走了,没有查到,这不公安局就查出来了,这一段时间冤枉了二娃……确实对不住。”
    余新志脑子里嗯地一声,有点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头重脚轻。
    孙二娘惊讶地看着大婶,喜极而泣:“真的吗,真的查清楚不是咱家二娃干的?”
    “查清楚了,公安局的让我来跟你们说一声……这事实在对不住二娃,孩子是老实人,你说我这怎么能随便就把二娃往坏里想呢,二娘,我这真是没脸跟你说。”
    “查清楚了就好,要不然我这儿子可得背一辈子小偷的骂名了。”孙二娘既生气又无可奈何,“这要是查不出来,他将来怎么娶媳妇,那我们余家在村里可真是抬不起头来了。”
    “都怪我都怪我。”
    ……
    压在头上的千金重担终于可以放下了,大婶还说了些什么赔礼道赚的话余新志也没在意,也没听清楚,他只要知道事实就是他没有拿别人的钱,他是清白的,是无辜的,沉冤昭雪就足够了。
    孙二娘把纸和笔重新放在余新志面前,“还想不想画了?不想我就拿去丢了。”
    “想,当然想。”余新志忙抢过纸和笔,眼泪哗哗而流。几个月来所有的负担和心理压力终于可以卸下去了,他终于可以抬头挺胸地站在大庭广众之下了。
    时间一晃而过,1965年冬天, 24岁的余新志已经当了两年农民,除了正常参加村里的劳动外,空闲时间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去镇上的集市摆摊画画,他的画技也越来越精进,在小地方也有了点名气。如果生活就是这样平静地过下去,会是什么样子?这对于当时的余新志来说,他无法高瞻远瞩地遥望未来,但是生活对他来说,也并不只是生存那么简单的一回事,他也深知,沙湾这个小小的地方承载不了他的梦想和追逐的脚步,他需要更广阔的天空去飞翔,可是路在哪里?前途在哪里?希望在哪里?这样的痛苦和迷惘总是让他无所适从而又力不从心。
    南方的冬天天气虽然寒冷,但闲下来的农民们也正好有了空闲的时间来逛逛集市,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所以反而比以往显得更热闹了些。余新志也像往常的日子一样,把自己的画摊摆在老地方,过往的行人商贾还是一样行色匆匆,大都是用眼角的余光对他的画摊一扫而过。集市上的很多人也已经互相认识,再不会用刚来摆摊时那种怪异的眼光盯着他看。天气很冷,握着画笔的手冻得通红,但他还是非常认真地画着自己的画,偶尔也有好奇的人走过来看几眼,又转身离去,他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在一个很多人连生计温饱都无法解决的年代,不是家境富裕的人也画不起一张肖像画,虽然只是五毛钱一张,但也是一桩很奢侈的事,所以他的画摊前最热闹的是围观,而不是买卖。
    对经常赶集摆摊的人来说,集市上突然来了几个不熟悉的陌生面孔自然会引起了大家的关注,都暗自揣度这几个人是从哪里来的,来这小集市上干什么?
    这一行气宇轩昂的几个人从集市上一路走过来,当他们走到余新志的画摊前时,领头的人迟疑着停下了脚步,用将信将疑的目光打量着余新志和他的画摊,跟身边的另外两个人小声地说着什么。
    余新志心里一惊,这几年来,他已经被那些莫明其妙从天而降的风波折磨得筋疲力尽了,一有风吹草动就心有余悸,这一次是不是又大祸临头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再大的风雨他也只能听天由命,这就是一个小老百姓的命运,无可奈何地屈从的命运,可再想想自己就是一个本本份份的农民,又没干违法犯罪的事,也没什么好害怕的,所以他也坦然地面对着围上来的这几个外地人。
    “你叫什么名字?家是哪个村的?学画画多久了?读了几年书……”那个领头的人一连问了余新志好几个问题。
    余新志虽然没见过大世面,但在这个面目和善而又气度不凡的陌生人面前,他打心眼里不觉得这是个坏人,所以如实相告。
    “好好好,小伙子是个人才。”领头的人一边笑着一边频频点头。直到那几个人的身影消失在集市的人流中,余新志才醒过神来。
    那几个陌生人是干什么的呢?这样的疑问在余新志的脑海里纠缠了很久,正当他渐渐把事情淡忘了的时候,村干部竟然通知他去应征入伍。这对余新志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一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二十四岁了,早过了正常入伍的年纪,更主要的是他知道当兵有非常严格的政审,自己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就是因为政审的原因而没有去,现在村里的干部也一样不会给自己说好话,他们让自己去应征入伍,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还是不要去报名了,没必要在一次次希望过后又失望,更不希望再受到莫明的羞辱。正如父亲所说的,在农村里安安生生过一辈子吧。
    孙二娘似乎是看透了儿子心里的一切,儿子所经历过的事,他的遭遇、他的才华……让一个做母亲的十分惋惜心痛,就算自取其辱,就算又一次失望,也要让儿子去试试,这毕竟是一次走出去的机会,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要想改变命运,只有读大学和当兵这两条路,读大学的机会因为家里的原因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这当兵的机会一定得抓住。死马当活马医,她也不相信命运会这么刁难自己的儿子。
    报名,体检……在妈妈的劝说下,余新志骨子里那种不服输的百折不挠的精神又表现了出来。他就像一根小小的翠竹,虽然经历了严寒酷署,但他从没有弯下过自己的脊梁,他也相信经历过磨难后会迎来属于自己的春天。然而等待的时间却是煎熬,每分每秒都在失望与希望之间纠结,他也做好了再一次面对打击的心理准备。
    在沙湾乡政府的征兵办公室里,正在发生一场激烈的争吵。村支书在数落着余新志的各种罪状。
    “这个人在我们这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小混混,在村里不好好出工干活,不爱劳动,好逸恶劳,小资产阶级思想非常严重,还做过小偷……总之,这人在村里的名声非常不好。”
    “是是是……” 乡武装部负责征兵的人也观察着村支书的眼色随声附和,“首长,我觉得这人就算不是名声不好,这年龄也超了,天天就知道写写画画不务正业,咱部队培养出来的可都是优秀的人才,他读那几年书能画几笔当不了饭吃也打不了仗,最多就是一个穷酸的小秀才,成不了大气候。”
   “村支书,你刚才说人家是小偷这可不对,公安局都落实结案了的事,你怎么还揪住不放呢。再说部队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才,不只是拿枪杆子打仗的,也需要有文化的人才,能文能武不是更好吗。咱们国家的大诗人郭沫若不也是你们这里的荣耀么?这样的人才有多少我们部队要多少。我看那小伙子人也不错,家庭是贫家出身,根子还是正的嘛,人也很朴实,画得也好,他的画在你们这十里八乡的名气很大哟。”
    “首长。”村支书有点尴尬,又心生一计,“他是个人才,谢谢首长看得起,我们村里会重视的,回头我们就重用他。”
    “我看你……”首长看着村支书,皱紧了眉头,“做为领导干部,可不能把个人恩怨放到工作中来哟,同志!你这可是武大郎开店的思想,要不得。”
    “哪敢哪敢。”村支书的脸色耷拉了下来,“村里也有村里的难处,回头我再跟村里的几个干部开会研究一下吧。”
    “没什么好研究的,我们就看上他了,怎么的?!放人还是不放吧。”部队领导一听村支书这架式,知道又在耍滑头了,一下就急了眼,咚地一声站起声来,用力地拍了一掌桌子:“我们部队需要这样的人才,我看他就成得了大气候,在你们这地方可是要活活地把这样的人才埋没了。今天我跟你们说句实话,这个人你们放也得放,不放我们就直接带走了。”
    乡武装干部和村支书顿时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地再也不敢吭声了。
    当余新志接到入伍通知书时,他觉得自己好像等待了漫长的一个世纪,现在终于看到黎明的暑光了。后来他才知道,那几个在集市上看过他画画的陌生人,竟然是部队来当地招兵的干部。正是这几个人,在非常仔细地打听了他的家庭出生和生活情况之后,了解到他上过高中,又会画画,所以才冲破重重阻力不顾当地政府的阻挠破格让他应征入伍,他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同时也暗地里发誓,在部队一定要干出一个模样来,不能辜负了部队领导的信任,也不枉费了人家对自己的知遇之恩。
    一个人的命运原来是这么回事,该走的路,绕了无数个圈,还是会走到原来的轨道上去,他也相信自己是跟部队有缘的,两年前,没能上军事院校,现在却有机会去部队当兵,虽然这个机会来得迟了点,虽然当兵看上去没有上军事院校前途那么光明远大,但他终于走出了山门,走出了农村,开始了全新的生活。1965年冬天,余新志戴上大红花参军了,来到了四川省军区独立第九团的军营里,部队的生活给他带来了全新的感觉。刚入伍不到半月,做为新兵必须参加野营拉练,爬雪山过草地,走当年红军走过的地方,背着几十斤的干粮弹药,枪枝翻越海拔四千多米的雀儿山。冬天的雀儿山荒无人烟、寒风怒嚎,但更让人没想到的是,余新志和新兵连的战友们刚进山不久,天就下起了鹅毛大雪,没到几个小时的时间,大雪就积了几尺厚,完全挡住了行人的视线和道路。
    雪越下越大,盈尺过膝,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让人担心的是部队很快就迷路了,这可怎么办?大家一筹莫展。在大雪中部队行进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原本打算两天就翻过的雀儿山,因为迷路和行军的速度很慢而耽搁了下来,在大雪纷飞的雀儿山上呆了三天三夜,战士们带来的干粮都已经吃光了,形势越来越严峻,又冷又饿的战士们已经明显感觉到体力不支。带队的领导心急如焚,如果让一连的新兵葬身在这大山之中,这天大的责任谁能承担?
   “连长,我想办法去找点吃的。”看着越来越挪不动脚步的战友和束手无策的首长,望着大雪茫茫的山峦,余新志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
    连长将信将疑地看着余新志,“这么大的雪天,哪里还能找到吃的?”
    余新志朝四周的莽莽群山看了了看,以他的经验判断,冬天山里的野果野菜虽然少了很多,但因为深山里一般少有人来, 找点野菜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我画画经常要到野外写生,对山里面比较熟悉,您相信我吧。”余新志目光坚定地回答。多少年了,他一直坚持着在山山岭岭间写生画画,四川的祟山峻岭间留下了他太多跋涉的足迹,有时候进山没有带够足够的粮食,他就靠寻找山里的野果野菜充饥,他了解山里春夏秋天的习性,什么季节可以找到什么吃的东西,只是没想到到了部队还能派上用场。
    连长看着一个个瘫倒在雪地里的战士,又看看余新志的神情,他看上去比一般战士的体魄强壮很多,可是万一要是他去找吃的出了危险怎么办?
    “太危险了,这么厚的雪,路都找不着了。”
    “连长,没事的,咱们脚下不就是路么,你看看我的身体,能撑得住。”余新志察觉到了领导的担心,“再不找点吃的来大家都会撑不下去的,说不定我们就真的走不出这大山了。”
    连长咬了咬嘴唇,“行,但你一定要注意安全,万一找不着吃的就赶紧回来,部队联系不上我们,肯定会来救援的,你可不能把人走丢了。”
    一丝暖流从心底漫上来,余新志感觉到了部队这个大家庭的温暖,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帮战友们找来吃的,一定让大家走出大山去。于是,他凭着自己近十年来在大山里写生的经验,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可以充饥的野菜,用力地扒开堆积起来的雪花,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些野果和野菜。当他看着战友们开心地吃着自己采摘来的食物时,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他想,原来生活中经历的的任何苦难也许将来都会成为财富,如果没有自己这么多年在山野中写生的经历,也许今天他们真会饿死在这里。吃过东西之后的战友们迅速恢复了体力,接下来最关键的事是找到下山的路。
    大家一边往前走一边商量对策,集思广益,跟据山势和地形分析。最后一致决定,只能往山下走,到了山脚下才能找到路。一路上,余新志一边走一边教战友们寻找可以裹腹的食物以补充体力,经过将近一天时间的艰难行进,他们全新兵连终于走出了白茫茫的大山,逃过了这一生死劫。回到部队后,余新志因为在这次野营拉练中的出色表现而荣立三等功。
    部队的生活是火热而紧张的,在紧张的训练之余,余新志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画画。部队领导也因为他特殊的画画而给了他更加便利的条件,在部队干了半年时间就调到团部当了放映员,负责部队宣传文化工作,在工作之余,他可以更好地发挥自己的绘画才能,这也更加坚定了他在绘画艺术上不断攀登的决心。
    喝水不忘挖井人。余新志知道自己能有今天在部队工作生活的一切顺利,都离不开杨股长的关爱,当初是把自己从沙湾那个地方拯救出来。他是到了部队之后,才知道入伍前发生的事。
    那天,他正在团部出黑板报,领导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他根本没发觉。
    “这不是小余吗?工作怎么样,到部队来还习惯么?”
    听到有人说话,余新志才醒过神来,回过头来一看,正是自己当初在小镇上遇到的那个人,原来他是部队的首长。只是今天一身他穿了一身军装,看上去更精神更有气派,余新志忙敬礼问候。
    “哈哈。”领导朝身边的警卫员模样的人笑,“还认识他吧,这可是我亲自挑上来的兵,不错吧,你看这画这字,比起在小镇上见到那会,进步多了。”
    “是是是,首长的眼光哪能差,当初要不是您据理力争,这小子还当不了兵呢。”警卫员开心地笑着,指着余新志,“你小子好福气,我们首长那天就是看上了你的画才把你招来的,为你的事差点儿把你们全县的领导都得罪了。”
    余新志的脑子一下还没转过弯来,只是傻傻地看着眼前这两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直到那两个人转身离去,他才醒过神来,这就是自己的恩人,他看着那远去的高大的背影,心头一热,泪水盈满眼眶。古人常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如果没有他,自己哪能有今天?
    他不知道要用什么来报答这份知遇之恩,什么东西才可以表达自己的这分感激之情?!除了会画画,自己可以说是身无长物。画!他要画一幅画送给自己的恩人,恩人是因为画而看中了他这个人,说明他是个懂画、会欣赏画的人。
    因为遇到了杨股长,余新志的生命才有了阳光和鲜花……几只鸟儿在芙蓉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几片竹叶舞动着,是历经了寒冬后迎来的明媚春光,于是,余新志画了一幅《芙蓉香飘飘》的画,这是余新志十几年创作过程中最满意的一幅作品,因为这画里有着他深厚的感情和创作的激情,有他对一个长辈的尊敬和爱戴。
    当余新志打听到杨股长的办公室找上门去的时候,还是上次见到的那个警卫员把他带进屋来,他手里拿着画,心里既紧张不安又开心兴奋。
    “哦,小余找我有什么事,遇到困难了?”首长一见他走进门来,从办公桌后面站起身来,笑哈哈地问。
    “没有没有。”余新志忙摇头,赶紧把手中的画递过去,“我是给您送这个来的。”
    首长皱了皱眉头,“这个不好吧,咱们可不兴这一套,有什么困难就直接说吧。”
    余新志脸一红,“首长,我在部队生活工作都挺好的,没什么困难,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我自己画的画,留给您做个纪念。”
    “你的画?这个我倒要看看。”首长的脸上立即有了笑意,“来,打开我看看。”
    余新志忙把画展开,忐忑不安地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首长的神色,心里敲起了小鼓。
    “好,这画画活了,我喜欢,做为纪念的话,我就收下了。”首长看着画频频点头,“    有进步有进步,将来一定能成为大画家,小余,你坐吧。”
    “请首长多多指导。”
    “画画这方面我可不敢指导你。”首长亲切地笑着,“小余啊,部队是个大熔炉,只要你是块好钢,就一定能把你锻炼成材,虽然我不是搞艺术的,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是一个道理,你知道是什么吗?”
    “请您开导。”
    “坚持,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对自己的梦想一定要坚持下去,这样就一定会有成功的那一天。”首长语重心长地说,“中国共产党如果不是坚持不懈地走过来,哪会有我们的今天的好生活,什么困难都是暂时的,你明白吗?”
    “我明白,多谢首长指教。”
    “年轻人一定要努力,你们是祖国的未来和希望啊。”
    “我会努力的。”
    “找对象结婚了吗?”首长突然转换了话题,笑着问。
    “还没呢。”余新志的脸一下通红。
    “我记得你进部队的那一年24岁了,到部队有三年了吧,也该找个对象成家了。”
    “这个,我……”
    “哈哈,一定要找个支持你画画的人哦。”首长爽朗地笑声让余新志的心变得越发地敞亮了。
    然而,生活并没有如余新志所想像的那样一如既往地往着继续着,正当他画兴大发之际,却又让他的人生跌了一个跟头,原因还恰恰是因为那幅送给杨股长的画,当时批评他不突出政治,玩什么花儿鸟儿的,杨股长被挂上了黑牌,批斗他。余新志没有想到在自己眼里那么正直祟高的领导,一夜之间竟成了反革命。打死他也不会相信杨股长是反革命。看着自己尊敬的领导天天被批斗被折磨,余新志心如刀割,可是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战士,连说句公道话的权力都没有。人微言轻,自己能做什么呢?
    又是一个冬天了,想着三年前的冬天,自己的命运因为杨股长的知遇之恩而发生了历史性的转变,而三年后的冬天,自己最敬重的人却被关在小黑屋里受批斗折磨,这么冷的天吃不好睡不暖,他老人家的身体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住。下班之后,他趁着夜色摸黑去探望杨股长。
    “小余,你怎么来了,快走。”杨股长一见余新志,害怕他受到牵连,催促他快点离开。
    “没事的,我来给您送点吃的。”余新志往四周张望了一下,没发现什么人,“您身体还行吗?”
    “人老了,撑不住了,”杨股长苦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首长,我是怎么也想不明白,您怎么可能是反革命?”
    “不要紧的,做为共产党员,我们要做的首先是问心无愧,我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就足够了。”杨股长笑着,那种坦荡无私的表情,让余新志心里越发的敬重了。突然地,杨股长好像想起了什么,看了看余新志,“你赶紧走吧,不要再来了。”
    “为什么?”余新志不解,“我又没有来干坏事。”
    “你送我的那幅画也被他们做为反革命证据缴去了,我担心这事会牵连到你。”
    “啊,一幅画会有什么关系?”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杨股长笑得很无奈很苦涩,“还有,你的画也不要随便送给别人,知识份子都成臭老九了,你可得当心点。”
    余新志心里有点害怕了,“那我以后是不是也不能画了?”
    “你的生活里能没有画画这件事?这画画估计比你的命都重要吧。”
    “是的,当然不能,那我这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那就对了,”杨股长语重心长的笑着,“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坚持就是胜利,在困难面前更要坚持,只有坚持下去,我们才能看到胜利的曙光。你是有文化有理想的年轻人,更应该相信,历史不会倒退,拥有知识的人才是真正拥有财富的人,一个国家和社会也同样需要大量有知识的人才,一定会有让你发挥特长的那一天。”
    余新志真没想到杨股长的预感竟然成了事实,他从机关被贬到了连队,主要工作也成了写大幅的宣传标语和宣传画。坚持就是胜利,贬到连队也没关系,写宣传标语画宣传画也可以,只要不让自己放下手中的笔,他相信一切都是历练。
    这段时间里,余新志画得最多的应该是毛主席的画像,为了把毛主席像画好、画出主席的风采和神韵,他下了不少苦功夫,并且从心底更加敬重他老人家,余新志所画的毛主席画像曾得到了很多领导和老百姓的喜欢。而当他每次需要提着装有十来斤石灰粉的大桶在墙上刷标语的时候,他也觉得这是有苦有乐的事,因为这是一个功夫活,不仅需要字写得好,同时也需要好的体力。
    在余新志的心里,做任何事都是要做就踏踏实实做好,哪怕是自己并不喜欢的这项刷标语的工作,还有那几个没有什么创意的版画题材和人物画像,但是军人的作风就是一切以服从命令为最高指导思想,所以就算是标语和版画他也要让它们成为一幅幅有生命力的艺术作品。而对自己钟爱的花鸟画,他比平时画得更勤奋更努力了。他相信杨股长的话,总有一天,他的画会得到社会的认可和尊重,会有出头之日,他相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
    时间一晃而过,在部队的十多年时间里,无论他的工作怎么变化,期间他也结婚成家,无论条件怎样艰苦,但他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喜欢的绘画事业,虽然还处于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一个文化艺术创作不被提倡和重视的年代,但他的作品经常会出现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书画报》等大型媒体上。通过绘画得来的稿费虽然很微薄,但他知道艺术家永远是清贫的,他也没有奢望自己能用绘画发财致富,他只是喜欢画,那是融入了他生命和血液里的情怀。
    1983年,余新志调到四川武警总队从事宣传教育工作,这时的余新志已经在绘画界小有名气,这一阶段正值他创作的高峰时期,他非常需要一个工作室来画画,但是部队的房子本来就紧张,但部队也是一个尊重人才的地方,相关领导了解到余新志的情况后,还是给他提供了一间足有八平方米的地下室。房子虽然很小,很简陋,墙壁上到处是墙灰脱落的痕迹,阴暗潮湿,灯光昏暗,屋子里有股陈年的霉味,但有一个独立的创作空间,他已经很知足了,必竟这里是属于自己的天地,可以更加自由的创作发挥。虽然是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但他的心里充满了阳光,在他的笔下,在这个八平方米的地下室里,由三十种花和三十种鸟组成的一幅长卷《莺歌燕舞》更是画出了他心中的气象万千,而一幅墨竹长卷《浩气长存》更是以正气凛然的风骨表达了他的情怀。
    来到宣传部门工作以后,余新志有了更多到北京和全国各地出差的机会,只要一到北京,他就会到处走访名师大家。北京是余新志最喜欢的地方,从1975年第一次到北京开始,那些名胜古迹,博物馆,美术馆更是他每次来北京都一定要参观的地方。然而,1983年8月那次到北京出差的时间,却是余新志最痛心的一次,因为他敬仰的著名画家张采芹先生去世了,而他却远在北京而无缘再见先生最后一面,成为了他一生的憾事。
    他清楚地记得十年前的冬天去拜访老先生时,那个时候的张采芹正在四川隆昌县一中校“改造”,在学校里负责扫厕所的工作,而余新志做为一名部队的干部,去探访一个政治上有疑义的人,这多少是存在一定风险的。
    “张老师。”余新志走进隆昌一中的校门,在随行人员的陪同下找到张采芹时,这位七十多岁的老艺术家正提着水桶拖着扫把在扫厕所。
    张采芹怔怔地看着这个年轻的陌生军人,老人的脸上满是惊恐和不安,甚至都忘了回话。
    “张老师,”余新志知道身边还有陪同的人员,为了避免给老人和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不能多说什么,只是简单地做了一下自我介绍,“我认识您,知道您在这边工作,顺道来看您一下,没什么事,您不用担心。”
    “哦, 我怎么不认识你呢?”老人看着余新志谦虚的表情最后才有所松懈。
    “我是您的学生,您不认得我很正常。今天时间比较匆忙,等下次有机会我再来看您啊。”余新志匆匆跟老人打过招呼之后就带着陪同人员离开了,他看着在寒风中朝自己张望的老人,心里很不是滋味,难道搞艺术的人命运会这么悲惨?自己不就因为送了领导一幅画也受牵连被下放到连队。但是,不能因为害怕就不画画了,没隔多久,余新志第二次只身来到了张采芹的住处。
    几平方米的房子里,狭窄阴暗潮湿,乱七八糟的清扫工具堆放在一起散发着很重的霉臭味,墙壁上到处是脱落的石灰痕迹,余新志心里一酸,但又不便多说什么。
   “张老师,我上次来找过您,您还记得吗?这次是专程来向您拜访请教的。”余新志拿出自己的写生和花鸟画铺开来请张采芹指导。
    张采芹看看他又看看画,嘴角漫上一丝久违的笑意:“基础扎实,很有灵气。”说着从床底下拿出他自己的几张画和画册,“你看这是我画的,这竹子,这花……”张采芹一边讲解着,把两个人的画做比较,让余新志茅塞顿开。
    在这样简陋艰难的环境里,张老师竟然还有着这样一份对艺术的执着和热情,让余新志备受感动。而三年之后在成都见到已经平反的张采芹时,余新志觉得这个时候的老人完全是另一番模样,当时,张采芹正在给《南京日报》创作一幅五尺中堂的墨竹。
   “做人就应该像竹子一样,有气有节,能经风雨坎坷而百折不挠。”老人看着案上的墨竹图,“看竹容易画竹难。”
    余新志看着那苍劲有力的竹俏立画面,心中感慨万千。小时候,听大人们讲的童话故事里,有关于竹子的美丽传说。说是大渡河洪水泛滥,恶浪滔天,一夜之间,把整个村庄农舍夷为平地,幸存者寥寥无几,王母娘娘发了慈悲,便派她的侄女绿竹仙子下凡,拯救生命。在河岸周围种上了一片绿色的竹子。而余新志从小生长在竹林中,他喜欢竹,爱竹,痴竹,迷竹,少年时的梦想就是把那些美丽的竹子用笔描绘出来。他经常出没于大渡河畔的水乡竹林,废寝忘食地写生,还带着干粮,爬上三千多米高的峨山山顶,餐风露宿,观看原始竹林……可是他现在还没有自信能画好竹,但终有一天,他会完成自己的心愿。
    他本来以为还会有更多的机会去跟张采芹老师学习,他还记得数年前最后一次见到老人时,当时他从部队请假到成都,下了火车之后就直奔老先生的家,这也是余新志第一次有缘亲眼见到老先生画画,张采芹先生一边画着,一边跟他讲解花鸟画法的技巧,并且对余新志的画做了中肯的点评。“会打不离手,会说不离口,画画没有捷径,只有下功夫,功到自然成。”老先生的教诲言犹在耳,而今天他却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无缘于老先生最后一面,他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这位令人尊敬的良师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