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喜遇良师,却失良机
作者:蔡白玉      更新:2015-12-20 09:57      字数:10062
    画画还能在杂志上发表?能让全国这么多人看到自己画的画,这对于余新志来说,是很大的鼓励,妈妈听说了这事自然也是非常高兴,当她看到那幅曾经被自己烧掉的画竟然印在了书上时,知道无论再苦再难也不能不让儿子画画了。但是要解决画画需要用的纸、笔、墨,对余新志或者说他的家庭条件来说都是很困难的,所以他只有经常用纸笔,树杆,粉笔在黑板,墙上,地上描绘着,画了又擦,擦了又画,直到画好为止,村里的泥土路上,树干上,墙壁上到处都可以看到他的画作,于是村里的大人们更不乐意了,只要一看到他在地上墙上画就会招来一顿呵斥训责,更有甚者,会招来一通漫骂,孙二娘知道,必须要找到赚钱买纸的门路,再这样下去,会让儿子犯众怒的,不能这么毁了儿子的前程。

    孙二娘看到儿子为纸笔没有着落而焦头烂额的样子,自然是最心痛的,可是对于一个农村妇女来说,她又能做什么呢?于是她想到了去附近的沫江煤矿去背煤捡煤渣,换几个钱来解燃眉之急。村里有人告诉她,去沫江煤矿背煤。这背煤可是个辛苦活,一般都是成年男人去干的事,她一个女人怎么能去呢?!可是这又是唯一来现钱的活,硬着头皮她也得去。

    听说妈妈要去煤矿背煤赚钱给自己买纸笔,余新志也吵着自己也要去。

    “二娃,你还小呢,等你长大了再去。”

    “妈,我有力气,咱们两个都少背一点,合在一起不就背得多了。”

    父亲也说:“让他去吧,既然是要画画,就要让他知道一张纸一滴墨水都来之不易,他会更用心的。”

    从此每个星期天,孙二娘都要带着余新志去十几里外的沫江煤矿背煤,用他还没有长大成人的瘦小的肩膀背着几十斤的煤炭,用还稚嫩的双手捡起炭渣,能换来几毛钱,然后再用这几毛钱去买纸和笔。有时也到离家二十多里外的外沙湾采矿场,担石矿,背膀脱了皮,压弯了腰,饿了啃几口红薯,渴了喝几口溪沟水,好不容易一天挣两毛钱,用来买纸和笔,虽然很累很辛苦,但他很快乐,能解决纸和笔墨问题了,为了画画,任何的苦和累在他远大的理想面前都不足为道。在辛苦的背煤担矿,读书上课之余,他还从故纸堆里捡来图案参考,一张张绘下来,贴在墙上、门前,短短几年时间里,余家院子的墙上和房间里到处贴满了他的画,看着自己的一张张作品,他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明确的想法,一定要当一个人民美术家,画出最美的图画。

    夜深了,万籁俱寂。初夏的晚上,屋外不知多少虫子欢快的鼓噪着,屋内,兄弟姐妹们熟睡的鼾声此起彼伏。天空中刚升起的一轮圆月把余家院子渡上一层朦胧的光晕。院子的天井中,余新志借着微弱的月光用树枝在地上比划着,花鸟鱼虫,苍山翠竹,那一幅幅生动而美丽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一一呈现出来。

    孙二娘揉着眼睛打着长长的哈欠从屋里走出来,看着儿子在地上比比画画不停舞动、兴奋莫名的样子,有点哭笑不得。

    “二娃,还不去睡,作业都做完了?”孙二娘看儿子下午放学回来就没有做作业,有点不高兴。

    余新志头也不抬: “在学校做完了。”

    “还在画,考试又不考你画画,就不能歇两月等考试完了再画,要是考不上初中,你就没书读了。”

    “我知道。”

    “知道了还画,又不能当饭吃,考上了好学校,读出书来将来才会有出息。”

    “画好了也会有出息的,妈妈。”

    孙二娘想了想,在她的印像里没有认识的人靠画画赚钱养家糊口当官发财的。“没听说过画画当官的,书是一定要读才有出息,你们余家祖宗可是读书中过状元的,你将来至少也要考个秀才,才对得起余家祖宗。”余妈妈抬头看着天空,“现在是新中国了,你们有机会读书了,多好啊。二娃,咱们家里穷,生活是艰苦了点,星期天还要你去那么远的地方捡煤渣挑矿赚钱买纸买笔,要是家里条件好点,也不用你这么辛苦……是我们家里兄弟姐妹多,没办法,但是只要你好好读书,妈妈再苦再累也会供你,读书是正事是大事。”

    “妈妈,我不累,你放心吧。我一定会考上初中的,画也会画好,将来有工作可以赚钱养家,还可以当画家。”

    “你这孩子想法这么多,”余妈妈从内心里觉得十分高兴,“别画了,早点睡去吧。”

    “还画一会儿……”余新志看着月光下妈妈转过身去的苍老憔悴的背影,在心底里暗自发誓:将来一定要做一个让妈妈感到自豪和骄傲的儿子,让妈妈能过上舒心的好日子。贫困的家境和对绘画的痴迷并没有让余新志荒废学业,他像从坚硬的石缝中挣扎着生长起来的小草,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和韧劲,也有着不服输的信念和理想。

    1957年,余新志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乐山市沙湾中学。

    初中还有美术课?这是余新志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好事,从他上第一节美术课的时候开始,他几乎是掰着手指头算时间等着第二节美术课,这份新奇与期盼让他兴奋而激动。一大早,饭也没好好吃几口就准备出门去学校。

    妈妈不解地问:“那么早去学校干什么?”

    “妈妈,今天有画画的课,我要早点去做准备。”余新志终于憋不住心里的兴奋,得意地说。

    “哦,看来有老师教你画画了,我说昨天晚上大半夜还听你屋里有动静,原来是高兴得睡不着啊。”

    余新志的脸唰地红了。

    美术课不是主课,放在下午的时间,一个上午的课余新志都有点心不在蔫,美术课会学些什么呢?美术老师长什么样子?他翘首以待。终于等来了上课铃声,这铃声对余新志来说,就像是天籁之音,是与众不同的上课铃声。

    老师来了,高高的身材,浓眉大眼,穿一身笔挺的中山装,手里拿着一叠画画教材,很帅气,大大咧咧的样子,让人觉得可亲可敬。

    老师开始做自我介绍:“我叫杨树轩,杨柳树的杨,树轩,即树长又高又大,你们如果不注意听课,我就把你们掀到窗外去,“掀与轩是同音不同字,所以我叫杨树轩。”

    杨树轩老师幽默风趣的自我介绍把同学们逗得哄堂大笑,老师首先讲了美术在我们生活中需要用到的地方,也讲了美术作品的功用性,他用生动的比喻绘声绘色地讲了美术是人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及重要意义,并拿出一张水粉画,水彩画,花鸟画让大家看……同学们从来就没看到过这么好的画,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看杨老师勾画草图,很多同学这么恍然大悟,原来画是这么画出来的。余新志更是格外兴奋,听得非常专心,如果从小画画只是因为喜欢,那么经过老师一讲,他知道画画并不是村里人和妈妈所说的那种东西。

    “要是我哪一天能画到杨老师这个样子,不知有多好啊。“余新志在心里想着,“杨老师你画得太好了,我永远要向你学习。”就这样,余新志认识了他的第一位美术老师,一个对素描写生具有上乘功底的杨树轩。在乐山沙湾中学还有另一位美术老师,这个人是在乐山就颇有名气的花鸟画家刘朝东先生。当时,刘朝东在乐山艺术界已经有相当大的名气,在他被划成右派发配到沙湾中学教学的日子里,在刘朝东那5平米的黑暗的屋角里,每当余新志看到那一幅幅美丽的图画跃然纸上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发光发亮了,这才是画画,那些花鸟鱼虫,山水草木在余新志眼前展开一幅幅美丽的画卷,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画出这好漂亮的图画来,刘朝东老师好像看见了他的心思,也很喜欢这个既痴迷画画又好学上进的孩子。

    有一次,刘朝东老师把余新志叫到自己进屋里,让余新志看花鸟画谱,芥子园画传……刘老师拍着余新志的肩膀说:“你先要好好画线条,这本花鸟画谱,你先拿去临吧,临完了临好了,你再来换一本芥子园画谱,临完了这些基本黑白线条画后,再临彩色的……”刘朝东把自己珍藏的画册本借给了余新志。余新志知道这些画谱的珍贵,不仅是当时没有钱去买画谱,有钱也不容易买到。

    回到屋里,余新志就开始没日没夜地临摹画谱,把每天中午睡午觉,星期天的休息时间都用在了这方面,临摹的画册画了一本又一本,初中三年下来,他更是把刘朝东老师的十几本范本画册都临了一遍,掌握了刘老师提供的所有花鸟画形态结构的构图方式,打下了扎实的画画功底。

    如果说在没见过杨树轩、刘朝东两位老师的画时,余新志还觉得自己会画画的话,那么在第一次看到两位老师的画时,他知道自己离一个画家的要求太远了,原来自己勾勾画画了三年,只不过是在学前班里爬行,连绘画的门都没入。从此后,每天只要有一点空闲时间,他都会泡在杨树轩和刘朝东老师那里,每逢星期天,他就和杨树轩老师一块出去写生,跟刘朝东老师学习用笔用墨,认真看老师画画,认真揣摸。他这才知道素描是绘画的基本功,而书法又是中国画的基础,写好字看来也是至关重要的。

    当看到刘老师的又一幅作品呈上案头时,余新志看得入了迷,那些长长短短的枝干线条,浓淡相宜的墨块,清新雅致的色彩,简单明了的构图,他知道,这才是画家的画。他想起了雨中的竹林,想起了春天的花,夏天的月……很多美好的画面涌现在脑海中,“我想把那些美丽的东西画出来,给很多的人看。”

    “那你画几笔给我看看。”

    余新志瞧了瞧刘朝东,心动了一下,又赶紧摇了摇头,可不能在老师面前班门弄斧,老师看了会笑话的。

    刘朝东微微笑了一下,“不敢画呀。”

    余新志又看了看老师的脸,那脸上有着温暖而鼓励的亲切之情,自己本来就是个学生,就算没画好,老师应该不会笑话自己。

    他铺开纸,用笔轻轻地沾上墨,屏住一口气,笔锋落在纸上,不疾不徐地铺呈开来,他画得小心而谨慎,画得专心而细致,几根翠竹跃然纸上。刘朝东看着余新志,会心地笑着点了点头。

    “想不想跟我学画?”

    这一次余新志看到了刘朝东老师更亲切的笑容,再看看自己刚才的画,心里有了点底气,看来自己并不是想像中的那么差。

    “想,当然想。”

    “行,那你这个学生我收下了。”

    从刘老师那里,临习了一本本画册后,他知道了写生对绘画的作用,只有通过不断的写生,观察和临摹才能找到事物的本质和特性,而每个画家所描绘的物体,因为本身所观察的角度和每个人的感觉不一样,画出来的效果也是不一样的,对一个具体的描述对象,要全方面的去观察,物体会随着季节,气候,环境变化而呈现出不一样的状态,所以自古以来,每个画家笔下相同的物质画出来的效果都是不一样的,画家要从共性中找出特性,又要从特性中找出共性。

    从此以后,每当到了星期天、节假日,在大渡河的突兀巨石上、绥山的翠丛中……他从没有停下过自己的脚步,他瘦弱的身影在家乡的山山水水中跋涉前行,因为他知道,只有练好了基本功,才能画出像老师一样的好画。他从两位老师那里借来画本,研习技法,通过写生提高应用能力,绘画技巧得到迅速提高,以前盘旋在脑海里的很多问题,在写生的过程中好像一下子就领悟了。他对杨树轩、刘朝东老师也更加敬佩,能在这样的环境和条件下遇到这样专业的好老师,实在是三生有幸。而两位老师也为有这么个聪明勤奋的学生感到骄傲。

    三年时间一晃而过,在杨树轩和刘朝东老师的指导下,余新志打下了坚实的素描绘画基础,他的理想也越来越明确,将来当一名画家。所以初中毕业报考志愿的时候,他在第一、第二、第三志愿填的都是美院附中,而他的美术老师杨树轩更是不愿意埋没了这棵有着绘画天赋的好苗子,希望他能到更好的艺术学校去深造,知道他家境贫寒,所以特地为他准备了上成都报考的路费。余新志也多么希望能去专业的美术学校读书,然而,命运却跟他开起了玩笑,接二连三的打击劈头盖脸而来。

    1959年,余新志迎来了初中的最后一年,马上就要考高中了,没想到当时正逢全国在轰轰烈烈的开展“拔白旗、插红旗”的运动,虽然远在偏远山区的乐山沙湾中学,却也没能逃脱这场运动带来的劫难,余新志一心想报考美术学院的愿望被受到批判为“走只专不红的道路”而拔掉。而这对当时正面临升学考试的余新志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首当其充的是他报考美院附中的愿望被当作“白旗”拔掉了,然而让他更难过的事还在后面。

    不能上美院附中,那就上高中吧,有没有书读是最关键的,但当画家的心愿却是他的理想。恰好当时乐山市全区统考,余新志的统考作文选题在我的志愿中《我要当画家》的作文,写得真切感人,在全区统考中名列第一,被当做范文发表在当时的作文选摘上。根据在学校的表现和学习成绩,余新志被保送到乐山高级中学,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是乐山高级中学竟然没有美术课。这对于痴画入迷的余新志来说又当头一棒,完全把他打晕了。站在教室门口的课程安排表前,余新志把上面的每一个字都看了一遍又一遍,没有美术课,绝对没有!

    伤心、失望、无助,如果说进入初中读书时知道有美术课他是怎样的欣喜若狂,那么在两位老师的培养下,自己对绘画的理解和痴迷又更深入了一些,如果还能有老师教教自己,还能正儿八经的在上课时间画画,对自己来说是多么美好的事,学校为什么不设美术课?难道绘画不是正当学业么,是国家不让设美术课?高中就不让画画了么,难道画画真的是像村里的人说的那样是不务正业……无数的疑问和不解堆积在他的心理,以他的年纪和阅历当然无法解读,于是他当场失声痛哭,伤心欲绝。

    “这个同学,你哭什么呀?”老师同学纷纷围上来,百思不得其解。

    余新志不敢说,也不好意思说,然而他是真的太喜欢画画了。父母看着儿子委屈难过的样子,心痛又哭笑不得。落后的小山村有了这么一个高中生已经是引以为骄傲的事了,何况贫穷家庭,老实巴交的父母对自己又没有更高的指望。命运可能不是自己能掌握的事吧。

    难过、伤心、气愤……任何情绪都无济于事。

    “怎么办?我不能丢掉画笔呀?”余新志心里焦虑着,痛苦着。无论是在村里还是在学校,在当时连衣食都无法满足的生存环境下,被人认为是小资产阶级情调的艺术是没有太多生存空间的,画画毕竟不是职业,所以大都数人都不看好,甚至有些人认为他是不学无术,有时候,为了多一点时间学习,他就躲在家里的阁楼上看画、看书,临习祖上留下来的画谱。初中三年,有两位美术老师的督促与辅导,对自己有很大的帮助,那么现在没有老师了,只能靠自己自学,还不能被老师同学发现,要不然不知道会惹来什么祸事,他知道将来的路要靠自己往前走了。为了不被老师发现,于是他要求住到了寝室墙角的高铺上,每天下课之后,他就充分利用一切休息时间,伏在床上那个小木箱上写字、画画,同时也细细研读《芥子园画集》,《任伯年画谱》,郑板桥画竹临本以及中外许多绘画专著及理论文章,他都在这一时期反复临遍啃烂,并将其精髓溶解消化至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到了每一个学期的寒暑假,他就身背画具,徒步数百里,爬山涉水,到乐山大佛寺、乌龙寺,以及各处田园村庄、祟山俊岭、嘉陵江畔写生作画,常常是餐风露宿,风雨兼程地来来回回,尽管瘦得皮包骨头,可他却苦在其中,乐此不疲,无怨无悔……四川的山山水水都留下了他辛勤跋涉的足迹。

    命运似乎并没有因为余新志所受的这一点打击就轻易放过他,如果说高中三年没有接受更正规的美术学习是终生遗憾的话,那么失去了去大学深造的机会,让他一辈子都后悔莫及并抱憾终身。而这样的事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是无可奈何的社会底层老百姓被权势打击报复的悲哀,是人性中最不可饶恕的自私和丑陋,有权有势的人轻易地操控着别人的命运,让平民百姓们的任何挣扎和反抗都无能为力。

    余新志在家排行老三,上而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均已长大成人。余家虽然贫穷,但通情达理的父母和才貌出众的大哥,还是吸引了周围很多女孩子的亲睐。

    让余家父母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村支书的妹妹竟然看上了自己的儿子。按理说村支书大小也算个村官,能搭上这么层关系,以后在村里已经算得上是有头有脸了。

    但余家父母深知家庭的幸福跟两个人的知识水平和家庭背景出身有着莫大的关系,而村支书的妹妹显然不是他们中意的儿媳妇,所以婉拒了这门婚事。当然,那个时候他们也不可能想到这一举动会影响到余新志的前程,虽然说早已是婚姻自主恋爱自由的新社会,两个人能不能组成家庭也不是父母能做主的事,这跟余新志更没有半毛钱的关系,然而,人家心里可不是这么想,堂堂一村之长官,在小村里也是大权在握的领导,一介平民老百姓怎么能不给村支书面子呢,自家妹妹能看上你们家儿子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还敢给脸不要脸,那就看看你们家孩子到底能有多大能耐多大出息。

    1963年,余新志又以优异的成绩高中毕业,由学校推荐保送报考哈尔滨军事学院,他不用通过考试就可以上大学,而且是军校,这对余家可以说是天大的喜事。当然,上军校是要通过严格的政审审查的,而政审合不合格,过不过得了关得由村里出证明。

    尽管余家父母知道因为儿女婚事的事得罪了村支书,但他们也觉得做为村领导不至于这么小肚鸡肠而记恨在心,再说村里能出个大学生,并且还是军事学校的大学生,这荣誉也不只是余家的,也是全村人的光荣,所以还是满心欢喜地去找村支书,希望能开个证明,证明余家家世的清白。孙二娘觉得自己还是有能力说服村支书大人不计小人过的。

    村支书一听来意,歪斜着眼珠子打量了孙二娘好一阵。从鼻孔里冷冷地哼了两声:“哦,是嘛,你们家孩子个个都有出息,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还需要我们村里的人干什么呢。”

    “他大哥,您这是说哪里的话啊,我们这不是有求于您了嘛,您是领导是村里的干部,大家都得指望着您呢。”余妈妈一听这口气,心悠的沉了下去。

    “这我可不敢当,我这个支书在别人面前说句话人家还当句话,在你们家面前,我可啥都不是。你们家孩子将来都是有大出息的人物,哪能瞧得上我们这样的人家。”

    “支书,这话就说得远了,您心里也别怄着气,我们家老大和您妹子的事,都怪我那儿子没福气,配不上您妹妹,我们这做父母的呢,也是没本事,这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有些事我们做父母的也做不了主,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放在心上。”

    不提还不来气,一提支书心里更是窝火,亲家结不成,你们家儿子要真是去上军校了,将来在外面有了出息,那不更是耀武扬威不把我这支书放在眼里了?!所以不耐烦地说:“行了,知道了,回去等着吧,我还要去乡里开会,这几天没时间。”说罢,扭头去出门去了。

    余家父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而余新志却被蒙在鼓里,他还在傻傻地等着村里开出的证明,然后可以去读大学。然而过去了将近半个月,学校还是没有收到村里开出的证明,余新志忙回家催促妈妈赶紧去办。

    余家父母只好又硬着头皮来到村支书家,两口子半路上还在谋划着,如果这一次村支书又借故推脱或者说不给开证明,得好好说说话,赔个人情面子,可不能误了儿子的前程。到了村支书家,还没等他们开口,村支书就忙不迭地说:“你儿子的事我们村里几个领导已经开会研究过了,明天文书写好了直接送到学校去。”

    余家父母根本没有听出村支书话里的弘外之音,还为自己刚才来的路上那小心眼懊恼,想着人家当领导的还是有气量,没拿这事跟自己家过不去,以后得想办法报答人家。然而,当余新志从学校得知自己的政审材料没有通过,村里的证明上写的是他不参加劳动,做小生意,走资本主义路线……因为学校保送上军校,哈尔滨军事学院没有录取,就一直没有发下录取通知书,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连普通的大学也没法上了,消息传来,如雷贯耳,他懵了。

    生不如死,前途渺茫,何去何从?当初还想着自己能上穿军装上军校,现在连大学都不能上了,这样的痛苦和折磨让他无法承受。

    妈妈自责落泪:“二娃,都怪我们害了你……”她不知道人心有这么险恶,可是就算让自己重新做主,也不可能把另一个儿子的幸福做为赌注来交换,手心手背都是肉,做母亲的无法偏袒谁。认命吧,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余新志无法这么容易放下,他的命运他的前途,他的理想他的画家梦,在这个小山村里太难实现了,他不甘心。

    好心的父亲安慰他,“儿啊,你就安心呆在农村里吧,从余家祖先这几代开始,都是务农,一样种地吃饭过来了,现在出了你这个高中生,也算是祖坟上长了弯弯树了,知足吧。干农活一样有出息。”

    能埋怨谁呢,父母,哥哥?恨谁?!他们也无能为力。村支书……人家有权有势,你恨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人家还管着你呢,要是再找个什么由头踩上你一脚,这一辈子就真是永无出头之日了。看着父母伤心难过的样子,他们省吃俭用把自己供到高中毕业,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认命吧,安心在村里干活吧。

    “是啊,这里是我祖辈生息的地方,我要活。”人只要放下了,想开了,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要怎么做,余新志想,古人不是说只要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么,那么自己就可做一块金子,无论是在哪个地方都要做出点成绩来,也不枉费读了这么多年书。不能读大学,但是画不是不可以继续画的,这谁也阻止不了他,村支书也没这个权力不让自己画画。家乡的山,家乡的水,激起了他渴求艺术的火花,白天出工,晚上笔墨就是他的好伙伴,他在绘画的世界里重新找到了自己。

    经过半年多时间的调整,余新志慢慢适应了现在这种生活,白天到队里出工,付出的是体力劳动,而晚上可以画画,在自己的绘画世界里遨游,农闲时去镇上赶集,摆摊卖画,虽然收入微薄,但多少都可以补贴点家用,他想生活也许可以这样平实的过下去。在这段时间里,他更加忘情地专研中国画理论,大胆地运笔实践,惟能如此,才能忘却没有能上大学的隐痛,他画得废寝忘食,十里八乡,都知道有这样一位乡村才子,然而,画画毕竟不是属于农民这个阶层的,连饭都吃不饱的农村青年,居然还成天沉醉于这样写写画画的世界里,周围的人诽短流长,各种流言蜚语纷至沓来,有说他是好逸恶劳躲避劳动的,也有说他不知天高地厚痴心妄想改变命运的,为了生计,更为了赚点笔墨纸张钱,他操起画笔,到镇上当街摆起了画摊,开始了为人画肖像画的营生。

    从太平镇到村里有一段距离,余新志只要有时间,必定是逢场必去的,对于偏远的山村来说,集市就是一个与外界沟通的桥梁和窗口,从这里,可以得到很多外界的信息,偶尔卖出去的画也让他了解人们对画的喜好,同时他也需要市场来认可自己的画画水平,他也想向人证明画画并不是好逸恶劳的事,是正当的营生。

    余新志的小画摊就摆着镇上邮局不远的门口,因为他知道只有来往于邮局的人才可能读过书或者是有点闲钱的人,也只有这些人中大概还有人会欣赏他的画。摆摊的时间久了,邮局的人也大都认识他。这天,他刚要收了摊回家,邮局的人说有封他们村里人的信,让他顺便给人家捎回去。

    余新志爽快地答应了。从集市回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进了村口他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先把信给人家送过去吧,自己回到家吃完饭就很晚了,得明天早晨才能送过去,万一人家有什么急事呢,或者放在家里弄丢了可不好,于是没进家门,直接朝收信人家走过去。

    “大婶,邮局托我给您带了封信回来。”余新志站在大门外喊道。

    “是嘛。”屋子里闪出一个中年妇女的身影,迎上前来,她搓了搓手,“是孩子他爹来的信,都好一阵没接到信了,你去赶集了?进屋里坐坐吧,喝口水。”女人热情的说。

    “不了,我就顺便给您捎回来。”大清早地吃了点东西出门,余新志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我妈还在等我吃饭呢。”

    大婶打开信看了看,又看了余新志一眼,“汇款单呢,没有帮我带回来?”

    “没有汇款单,邮局的人就给了我这封信。”余新志拿过信一看,

    信上写着:“我给你兑了一百元钱,已三月了,你收到没有?一直不见你的回信。”

    大婶将信将疑地看了看余新志。

    余新志心里有点紧张,这大婶不会怀疑是自己拿了她的汇款单吧?他也是第一次给人捎信。一百块钱在当时来说可是个大数目,第二天,大婶一大早就去邮局问汇款的事,邮局的人说钱已经被人领走了,至于被谁领走的,因为时间太久,所以实在记不清楚了。

    谁会领走汇款?这可是一百块钱啊!大婶实在想不出谁会去冒领了这一百块钱,而经常去镇上赶集的只有余新志这个人,信也是他带回来的,而且他有文化,会认字,又会画画,他照着样子描个字冒充是很容易的事,别人没有这个本事,他们家穷,所以肯定是他取走了这一百块钱。

    谣言一传十,十传百,在村里人的眼里,余新志成了理所当然的嫌疑犯,于是控告信告到了村里,乡里,县里,惊动了县公安局……

    立案调查!父母兄弟姐妹,亲友一个个被传讯、审问。而他自然是被带到了乡派出所隔离审查,县公安局派出了专门的办案人员彻查这个案件,要他交待问题,他们的道理很简单,钱一定是熟悉内情又会伪造图章的人取走的,说他不仅捎过信,又会画画,有本事,所以取钱的人除了他没有别人。没有做过的事,绝对不能承认,就算死也不能冤枉了自己,自己是清清白白的,偷盗之名他如何承受得起,做为一个读书人,有文化有知识的读书人,他怎么可能去盗取别人的财物,这种诬陷屈辱他无法承受。然而,如果说别人的误解和责难他还可以忍受的话,那么来自父母的不信任更让他绝望。

    “二娃,你要是拿了人家的钱,就拿出来还给人家,你看一家人都跟着你受牵连。”孙二娘声色俱厉的教训着余新志,“这么多年的书你都白读了,你这一辈子还要不要做人,将来还怎么做人?!你让父母让我们一家人的脸往哪里搁。你穷也要穷得有骨气,怎么能拿别人的钱……”

    “我没有。”他满腹地屈辱,赌咒发誓,“要是我拿了她的钱,就拿刀砍了我的头,我跺了自己的手,我天打五雷轰,我不得好死……”

    “那你干嘛要给她捎信……”孙二娘尽管有一千个理由不相信自己的儿子是这种人,可是人言可畏,人家拿出很多的道理摆在她面前,又让她不得不相信。

    “没拿就是没拿,死了我也不会承认。这是冤枉是陷害……”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哭喊,他悲愤,如果自己不是会绘画,人家就不会怀疑他会仿冒人家的笔迹,如果不是画画,他就不会经常去集市,也就不会给大婶捎信,如果不捎信,就不会有这种无妄之灾,他没有想到画画也会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灾祸,他惟唯一的精神寄托都没有了,“妈妈,我再也不画了,这一辈子我都不画画了。”他一把将画笔扔出窗外,发誓从此再也不去摸画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