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名门后裔,竹乡少年
作者:蔡白玉      更新:2015-12-19 11:31      字数:10236
    公元1271年,成吉思汗的孙子忽必烈建立元朝,尊成吉思汗为元太祖,元世祖忽必烈在1279年灭南宋后统一中国。1294年,元世祖病逝,他的第二个儿子真金的第三子铁穆耳(公元1925-1307年)即位,为元成宗,铁穆健为元成宗族弟,遂被封为南平王。铁穆健娶妻洪氏,生了四个儿子,又娶妻张氏,生五子一女。铁穆健的九个儿子和女婿都曾考取进士,其中四个儿子都担任过太守,其他儿子也至少任过尚书以上的职务,女婿亦当过侍郎,铁穆健还曾一度为当朝宰相,在元成宗时期,铁穆健一家可以说是声名显赫,盛及一时。

    元朝未年,元顺帝沉于酒色,不理朝政,民怨沸腾。朱元璋带领红巾军揭竿起义建立了明朝,于是刚刚走完九十年历史的元朝就灭亡了。做为前朝声名显赫的铁穆健一家来说,明朝的诞生对这般前朝遗老无异于灭顶之灾,而权倾一方的铁穆健家人也害怕朱元璋听信谗言而将其诛灭九族,于是急匆匆拖家带口逃往四川避难。巴山蜀水,道路难行,官兵即使追杀也需要费一定时日。

    铁姓十余家人聚在一起逃难,可以说是浩浩荡荡,人马众多,这么多人神情慌张地逃亡,难免会让人怀疑,大家一看这阵势,看来聚在一起逃命并非明智之举。于是,在到达四川泸州锦乡凤锦桥时,众人商议,必须分开走,可是大家心理都清楚,这次兄弟姐妹的分散,估计这一辈子也许都没有见面的机会了,而看看眼前的局势又必须分开,如果真被官兵抓住,那就是诛灭九族的灭顶之灾,估计铁家的香火从此就断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其实逃到哪里去,只要有朝廷官兵在的地方,就有可能被追杀,要想活下去,让铁家后继有人,惟一的办法就是改名换姓。凤锦桥上,铁家众人面对着亲人即将分离的局面,前途末卜的命运,每个人的心里就象桥下潺潺流动的江水一样,虽然看似平静,但大家心里都是愁苦莫明。对于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中国人来说,如果不是为了活命,这样的办法是不会轻易采用的。但是为了活下去,必须改,或是改姓什么呢?这个姓既要是当时没有的,做为后代子孙可以相认的证据,是一个可以延续沿用的无形的凭据。改姓什么呢?正在大家苦思冥想之际,一条硕大的鲤鱼突然从水下钻出来,跳起几尺高,一眨眼又没入了水中无影无踪。鱼?!余!对于朝廷来说,铁家是多余的,对于铁家来说,他们要保持余下来的铁家子孙血脉,那么就改姓余。就这是天意,看来上苍并没有想把铁家人赶尽杀绝,于是,铁家人合计着,改了姓还不行,最好还有点别的什么东西能留给后代子孙做证明。

    铁家人之中不泛学识渊博的人,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写了一首联诗,定为后人相认的依据。“余本元朝宰相家,红巾作乱入西涯,泸阳岸上分携手,凤锦桥边插柳桠,否泰是天终是命,悲伤思我又思他,十人分散归何处,如梦云游浪卷沙,余姓更无三两姓,一家化作千万家。”诗成之后,一家人泪水涟涟,泣泪相别,铁家九子全改姓余。而女婿一家,为了区别于余姓,就改姓虞,同音不同字,足以见证同祖同宗之命运。铁穆健一家人就这样以余姓的名义生存了下来。

    时间转眼过去了上百年,铁穆健家的后人也早就习惯了余姓这个合法的身份。明朝末年,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攻克北京,祟宗皇帝自杀。为保全性命,当时在明朝为官的铁穆健家族的第七世孙余发,也许是老祖宗潜意识里对危难的敏锐感知,或者是对时代变换中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厌倦和恐惧,于是余发不得不放弃京城的优越生活,携家带口逃回四川乐山市沙湾区大渡河沫东坝避难,随行的还有余发的弟弟余志。

    乐山市沙湾区地处四川盆地西南边缘,境内有大渡河,有大峨山——即峨眉山、二峨山、三峨山,三山环绕,有笔架山、四峨山和五高山的群山环抱。灵山秀水,人杰地灵,位于沙湾区沫东坝村的环山中,有一个占地近一万平米的院子,从院子的格局和规模来看,就可以看出这里曾经是一个大户人家,也可以看出其根基的厚实和家境的殷实,肯定有过辉煌的时候。院子里的很多房屋虽然已经被折毁,剩下的老屋也有了些陈旧的迹象,呈现出些许的颓废与破败,但大户人家的气度还是不容人小看,这就是铁穆健第七个儿子余发及其弟余志后人的居所并代代相传,成为余家后代世居之所。

    时间总是太匆匆,一晃又过去了数百年,岁月更替,很多历史都像积满灰烬的老物件,被人遗忘了,曾经的铁穆健家族人也在数百年之后完全融入汉族的生活习性之中。余发家族的这一支后人再也无心仕途,安居乐业在沙湾这个山青水秀的西南一隅,过着平静安生的日子。

    解放以前,对中华民族来说,是一个社会剧烈动荡、民不聊生的年代,而对于沙湾这样的西南小区域来说,相对要平静一些,人们过着清贫但还算平静的日子。据当地人传说,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某个夏天,一个天空乌云密布,大雨如注的日子里,在余家院子的中间,有一口年代久远的深井,井水冬暖夏凉,雨水打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溅起朵朵水花,突然,一条形似龙状的彩虹从深井中腾飞而出,龙身上五颜六色的光斑闪闪发亮,飞出深井在屋檐下盘旋良久,然后才隐身而去。沫东村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这一神龙现身的奇观,于是方圆数百里的人都传言余姓人家必将有显赫人物出生。但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生存尚且不易,谁能顾及此说是否灵验,大都当村野奇谈一笑置之。

    时间转眼到了1941年冬天,抗日战争的炮火并没有因为冬天的到来而稍有停歇,战争所到之处无不是硝烟迷漫,人心惶惶。在河沫东坝村早已破败没落的余家院子里,住着余家的第十九代后人余昌显一家人。时局的动荡,家道的败落,这个时候的余家已经没有了从前富足的生活,一家人靠种地过日子,生活已经捉襟见肘、难以为继。

    刚进入冬天,天气就开始变冷,纷纷扬扬的大雪,漫山遍野的覆盖了一层又一层,余家的院子在这个寒冷的冬季显得更加冷清空旷。此时,余昌显愁眉不展地坐在又冷又黑的堂屋中间的椅子上,等待着妻子的临盆分娩,不久,听着卧房内妻子忙碌的脚步声,屋外的雪越下越大,钻了心窝似的冷气直入骨髓,连出门去山上打柴或者说下河打水的机会都不太可能,这日子怎么过下去?他无声地叹了几口气。不一会儿,卧房内就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余显昌的第二个儿子降生了,添丁之喜给这个当父亲的人带来的不是欣喜,是更多的压力和责任,得想办法赚钱买粮养家啊,可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能到哪里去赚钱?!

    屋内,余昌显的妻子孙二娘侧身躺在床上,这是个善良本分但又好强的女人,虽然没读什么书,却懂事明理,颇有主见。孙二娘看着刚刚出生的小婴儿,听着门外丈夫来来回回焦酌不安走动的脚步声,还有那轻轻的从心底里发出的叹息声,她知道丈夫的难处,也知道生计的艰难。不由得悲从心来,颤抖着双手抱紧孩子,早已泪流满面,哽咽着说:“孩子,你的命好苦啊,你投错胎了,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可是看着怀中稚嫩的婴儿,做为母亲,心底又涌出无限温情。天无绝人之路,既然老天爷让孩子降生了,就自有让他活下去的理由,日子再苦也是要过下去的,人活着还能找不到一口饭吃?她不信,她在心里暗自安慰自己。

    余昌显听着屋内妻子忽悲忽喜的呜咽声,门外,战争的炮火还在继续,子弹依然时不时从屋檐房顶上呼啸疾掠而过,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流弹击中而命丧黄泉,对于有家有室的男人来说,命不只是自己的,还有家的责任和重担,自己必须好好活下去才能养活孩子。可是这兵荒马乱的岁月,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他蹲在院子的角落里陷入沉思,悲伤和无助击打着这个男人,他的思绪仿佛又回到几百年前,也是在那样一个兵荒马乱的岁月,余家祖宗为了躲避灾难,而远离家乡,改名换姓才得以生存延续下来。几百年过去了,余家祖宗的荣耀和余温到自己这里已经完全没有了,别说光耀门楣,看来能不能活下去都是问题。

    天灾是人无法控制的,而人祸往往猛于天灾。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里,这个铁穆健家的后人看不到任何的前途和希望,他无法预测兵荒马乱的日子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生计艰难,债台高筑,哪里才是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他心里的愁苦绝不亚于妻子的呜咽。

    雪下了一天一夜,虽然停了,但天气显得更冷,余昌显枯坐在黑暗中,窗外,残雪把几丝白光映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屋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更让人觉得恐怖。突然地,狗吠声多了急促了起来,然后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是朝自己家院子来了,余昌显的脑子在几秒钟的停顿后有了不好的预感,马上要过年了,债主要帐来了,可是他哪有钱还债,连一家四口的饥饱都没有着落。屋内,累了一天的妻子和两个孩子都睡熟了,怎么办?脚步声已经在门前停了下来,紧接着的叫喊声,手脚并用的踢门声,他已经能猜测到来的是什么人,这几年村子里因为欠钱还不起而被抓去做壮丁的男人已经是无数拔了,可是大都是有去无回,从此后就杳无音信,生还的机会微乎其微。对于一个普通老百姓来说,面临巨大灾难的时候,最本能的选择就是逃。逃不只是害怕,更是为了活下去,虽然刚刚生下孩子不到三天的妻子依然愁眉不展,虽然两个女儿已经不幸夭折一个,两个儿子都还年幼,刚生下来的孩子连妈奶都喝不上,但如果自己被抓去当壮丁,战争的炮火随时都有可能让自己一命归西。自己死了,一家人怎么办?连活下去的希望都没有了,可是他也不能象他的祖先一样带着年幼的孩子和刚生产完还来不及恢复身体的妻子上路,那样大家都只能不是饿死就是冻死在冰天雪地中。他是家中惟一的顶梁柱,先出去躲过风头再说,同时他也只能寄希望于人性中的一点良知未泯,希望他们不要为难自己的妻儿。屋内,敲门声已经惊醒了妻子和孩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于是他来不及跟妻子说一句告别的话,循着夜色,迅速窜到后门翻墙而出,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丈夫不见了?!当孙二娘把一帮如狼似虎的地主家丁让进门来,又在他们把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搜寻了一遍确认无人之后悻悻而去时,她才明白丈夫丢下她们孤儿寡母出走了。孙二娘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有点傻眼,脑子似乎也还没有转过弯来,做为一家之主的丈夫怎么可能连一句话都不说就跑了呢,不会的,孩子们还那么小,他不可能这么狠得下心来,也许就躲在离家很近的地方,也许过两天就回来了。可是直到天亮,直到等了三天,还是没有回来。母亲知道父亲已经跑远了,也许就永远不回来了。她看一眼米缸里的半升米已经可以看到缸底了,院子里一公两母三只鸡,也冷得在屋檐下缩成一团,它们的命运也象这家的主人一样,任人宰割,而这所有的一切就是余家所有的家当。

    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女人,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一走就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的丈夫,天气那么冷,到处是枪炮声,流弹乱飞,不幸的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孙二娘哭肿了双眼:“这日子怎么过啊。”

    没有消息的等待,无法预料的生死,这个冬天显得那么漫长那么阴冷。菜园里的牛皮菜已经剥得只剩一个芯了,米缸里的半升米已经剩得可以数出粒数,这就是他们一家三口人每天保命的粮食,这日子还能撑多久,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不知道是应该恨丈夫的不辞而别,而是恨老天爷的不公平,为什么就不能给自己一条活路,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孩子饿死吗?日子在煎敖中渡过,母亲用她顽强的生命支撑起这个家,春节过后,父亲终于回来了,虽然只是三个月的时间,但对这一家人来说,比三年的时间还长。父亲离家出走时才出生三天的孩子在他回来时,已经知道咧着嘴笑了。父亲给他取名叫“永中” ,永远热爱祖宗的意思。    

    日子在艰难中缓慢前行,战争对乡下老百姓的孩子来说,也只是大人们谈论的话题和恐怖气息的制造者。在沫东村村头的魏汽坎,有一大片的竹林,那是村里孩子们童年时的游玩乐园。春天从地底下刨出的竹笋经过妈妈的手可以做出美味的佳肴,而更多的竹笋拔芽破土,经过一个夏天就已经长得婷婷玉立、满目翠绿竹子,而孩子们在竹林里捉迷藏打野仗,欢声笑语在竹林里荡漾飞扬。在炎热的夏季,钻进竹林,就是一个天然的避暑场,玩累了就仰身躺在地上,看粗壮坚韧的竹竿直入云霄,竹叶遮天避日结成密不透风的屏障,阳光从缝隙里钻进来,投在地上印成美丽的图案,淘气的孩子们像一只只小猴子在竹竿上爬上爬下,比比谁爬得高谁爬得快。永中与一般的孩子不一样,他不仅在竹林里玩,他还在想,竹子为什么会长成这个样子呢,抬头看到的竹子是这样的,如果远远地看,竹林会是什么样子呢,所以有时他会爬上高高的老黄桷树,远远地向竹林眺望,选的角度不一样,看到的竹林也是不一样的,那一丛丛竹子簇拥着,组成一片漫无边际的绿色的海洋,这绿色的海洋翻波滚浪、气势磅溥。

    纷飞的战火对少不更事的孩子来说,早已成了模糊的记忆。虽然生活艰苦,但永中也象村里那大片竹林中一根挺拔的竹子一样,一转眼就长成了少年。永中这孩子早该上学了,但是战争和灾荒让他无法进学堂,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共产党,1949年,毛泽东带领的共产党解放了全中国,永中才有了上学的机会。直到1951年,父亲才带他去学校报名,老师说叫永中是小名,那就再取个学名吧,父亲想了想,永中是辛已年(1941年)出生的,干脆就叫他“余新志”吧,辛已的谐音。十岁的年纪,终于可以上学读书了,这事让他无比兴奋。

    余新志知道,贫困的家境能让父母做出让自己读书的决定是多么不容易的事,但不读书将来肯定没出息,他一定要做个有出息的人,所以他学习特别用功,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知识,家里有很多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来的古旧的书籍,存放在一个阁楼上,有时候他不想干农活了,就躲到那个小屋子里去看书,一看就废寝忘食入了迷,通情达理的母亲也总是护着这个孩子,不需要他干的农活都尽量不叫他,尽量让他有更多的时间看书写字,而余新志也从来不让母亲失望,成绩期期名例前茅。他相信,凭着自己的勤奋好学可以改变自己和全家人的命运。余家祖先的热血在他的血管里流淌着,像一股强劲的力量推动着他,将来要为父母争光,为祖先争光,为家乡争光,为国家做贡献,发奋成才。

    在学校里,余新志不仅非常勤奋好学,备受老师的喜爱。在家里的时候,也非常孝顺懂事,记得四五岁的时候,余新志听妈妈讲“安安送米”教敬母亲的故事,他就一直记在心里,看到妈妈每天劳累辛苦却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每日每餐都是用野菜充饥,清淡寡水度日,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恨不得自己能马上挣点钱,买点好吃的,让可怜的妈妈能吃上一顿饱饭。可是自己年纪还少,没有能力赚钱,所以他只有努力学习,每次当他看到妈妈因为自己成绩好,得到老师的表扬而高兴时,他就知道自己应该更勤奋学习才能不让妈妈失望。

    上小学的第一年,这是余新志第一次过六一儿童节,当时学校的几个老师把自己的工资凑在一起,买了些糖果,花生和麻花给学生们庆祝节日。老师把糖果分成了一百多份,用废报纸包好,发给每一个小朋友,并在课堂上专门给大家讲了“六一”儿童节的故事。小朋友们都高兴地吃着老师分下来的糖果,惟独余新志用小手捧着那包糖果,一点也舍不得吃,时不时放到鼻子底下闻闻,然后小心翼翼地装进自己的书包,放学回家,一把抱着妈妈,高兴地说:“妈妈,今天六一儿童节,老师给我们发了好吃的,我都带回来了,给你吃吧,妈妈。”

    孙二娘看着儿子从书包里拿出来的那包糖果,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说:“好儿子,你自己吃,妈妈不喜欢吃这种东西!”

    余新志忙把糖果推回妈妈手里:“妈妈,你尝尝吧,这糖果小朋友们都说特别好吃,你尝尝就喜欢了。”

    “你吃,你吃好点长身子呢。”母子俩人互相推让着,“妈妈是大人了,糖是给小朋友吃了长身体的。”

    “妈妈也要吃了才能身体好。”

    “行,我吃我吃。”孙二娘拗不过儿子的执着,拣了一颗小小的糖放进自己嘴里,脸上挂着笑意,眼眶里却盈满了泪花,“你这孩子……”

    “妈妈,好吃吗?”

    “好吃,我儿子给我糖当然好吃,你也吃。”孙二娘紧紧地搂着儿子,母子两人把几颗糖和麻花吃了,还剩下几颗花生。

    “哎呀,爹爹还没吃呢。”余新志懊恼地嚷了一句。

    孙二娘心痛地摸了摸儿子的头:“把花生留着给你爹吃吧,他晚上收工回来好下酒。”

    “好。”余新志忙把花生和纸包起来,塞进妈妈的裤兜里。

    孙二娘看着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妈妈逢人便讲儿子从学校给自己带糖回来的事,那得意和欣喜真让村里人羡慕、妒忌。

    “你们家二娃这孩子就是孝顺,这三岁看老,将来肯定了不起。”邻居们纷纷赞扬,都说余家有这么个聪明懂事的好孩子,将来一定有大出息。

    做为母亲的孙二娘听到这些话自是骄傲和自豪,也更用心地关爱这个孩子。

    南方夏天的暴雨说来就来,下午时分,刚才还是烈日当空的蓝天,只有不到半支烟的功夫,就已经是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孙二娘往村口的方向看了看,马上要下雨了,不知道孩子放学了没有,不会半路上淋着雨吧。正琢磨着要不要去学校接一下的时候,大雨早已倾盆而下,吓得路上的行人纷纷找地方避雨。孙二良一打听领居家的孩子,人家早就回来了。二娃这孩子怎么还没回来?不会在路上出什么事了吧。孙二娘焦急地朝雨幕中张望着,除了风声和雨声,连半个人的踪影都没有,这样的大雨天也没谁敢出门。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大雨还一直在下着,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停下来的样子,转眼间天就要黑了。

    孙二娘问屋里的大儿子余新金:“你弟弟怎么还没回来,雨下这么大,不会在半路上掉到哪里去了吧。”

    “他呀,估计又到竹林里玩得忘记回来了,淋着了也活该。”

    “这孩子,怎么就那么迷那竹子呢,跟着了魔一样。”

    “长得像根竹子。”

    “你看你这当哥的,也不知道等着弟弟一起回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扒了你的皮,你在家守着,我看看去。”孙二娘想,下这么大的雨,孩子不可能在竹林里,应该是在学校里做作业去了,得接接他去。孙二娘拿着斗笠冲向了漂泊大雨中,一边呼喊着儿子的名字一边搜寻着孩子的影子,去学校的路要经过那一片竹林,离竹林越来越近了,远远地,她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子如石塑木雕一样站在经过竹林的路上,眼睛痴痴地凝望着竹林的方向,一动不动。是自己的儿子,他站在这大雨中干什么,看他那样子,好像已经淋了很久的雨。这孩子不会是中邪了吧?!虽然竹林里偶尔有野猪猛兽出没,可从来没听人说有啥妖魔鬼怪啊。

    “二娃……”孙二娘连滚带爬的跑到儿子身边,“你干嘛傻站着在这里淋雨啊,快回去。”

    “妈,让我再看看,再看看。你看,这下雨的时候,竹子跟平时是不是不一样?它们像波浪一样翻来翻去,太好看了。”余新志的脸上满是开心和快乐的神往表情,“妈妈,你没看出来吗?好美啊。”

    “说什么呢,傻孩子。”孙二娘在儿子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顺着儿子的视线看过去,除了天天见到的那些竹子,什么也没有看出来,“这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几根竹子,天天看还看不够啊。”

    “看不够,一辈子、几辈子都看不够。”余新志开心地笑着,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全部湿透了。

    “以后再看,快回家去,要淋出病来可不得了。”孙二娘连拖带拽地把儿子拖回家……

    竹林,还是狂风暴雨中的竹林,那成千上万竿翠竹,在风雨中翻滚着绿色的惊涛骇浪,他觉得自己就在那碧绿色的浪尖上摇晃着,象一条随着绿浪冲上云霄的小船,他兴奋着开心着快乐着,与竹同舞与竹同乐,他感受到了竹的快乐和坚强,他已经与这竹融成了一体,竹的魂魄似乎已经钻入了他的脑海之中……他不知道自己生病了,他满子里都是竹子。

    孙二娘伸出手来探了探儿子额头上的温度,经过一夜的折腾,体温终于降下来了。她看着儿子的脸,刚才他高烧着一直在说胡话,口里不知在念叨着什么,不会真的是在竹林里中邪了吧,弄不好那竹也会成妖精迷了儿子的心智,这样就坏了。

    当余新志从沉睡中醒来睁开眼睛时,看着妈妈一夜未眠而显得分外憔悴的脸,才知道自己昨晚发高烧,大病了一场,昏睡中的他竟然只记得那片片竹林,他竟然忘记了自己的父母和亲人。

    “二娃,你以后不要天天跑到竹林里去玩,几根竹子有什么好看的。”孙二娘心痛地呵斥着儿子,“都能把你看出病来了,下那么大的雨也不知道找个地方躲躲,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

    “妈,没事的,我就是想看看下雨的时候竹林是什么样子,你不知道有多好看,真的。”余新志的脑海里又涌现出风雨中万千竿竹林的模样,像千军万马在他脑海里奔腾着。

    “能有什么好看的,不就几根竹子,还能看出花来了?!”孙二娘觉得儿子不可理喻,真像中了邪一样。

    余新志看着妈妈不信任的表情,他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竹林的美和那种让他荡气回肠的感觉。只是经过那次在大雨中看竹林后,他更着迷了。

    当他每天路过竹林时,他观察着揣摸着思考,观察着每一根竹子的变化,每一天,每一个季节,阴阳向背,每一根竹子、每一小片竹林在不一样的场景季节里有不一样的状态,感觉就像人的情绪一样,也会随时变化。可是如何把这些美好的场景保存下来呢,他沉思着,如果哪一天,竹林不见了呢,如果哪一天自己离开家乡了,把它们都忘了呢。还有,在妈妈的眼里,那不就是几根竹子吗?而自己为什么那么痴迷它们,真是中邪了?不是的,他要告诉妈妈,告诉很多人,这竹子有多美,这竹林有多美,自己为什么喜欢竹子。从读书认字以后,他还知道过去有很多人赞美过竹子,将来他也要让更多的人了解竹子、喜欢竹子。

    每一年的农忙季节过后,日子总会松懈几天。听邻居的大人们说,离沫东村十多里地的大坝上正在演戏。去看戏?这对余新志来说是平生第一次。村里人像过节的大喜事一样奔走相告,相约着成群结伴去大坝上看戏。哥哥已经长成半大的小伙子了,自然是要去的。

    “妈妈,我也要去。”余新志吵着嚷着哀求母亲。

    “太远了,来回要走几十里路,半路上走不动了谁背你?”

    “不用,我自己能走。”

    “那可不能在半路上耍赖。”母亲看了看这个聪明伶俐的孩子,点了点头。她虽然是一个农村妇女,一字不识,但她懂得读书和增长见识一样重要,所以就算家里生活再难,但对孩子读书成长的问题,她从来都很支持,也一直鼓励孩子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才有出息。让孩子们去开心地玩一次吧。

    于是,余新志跟着村里十几个年轻人一起去了大坝,他们到达的时候,戏已经开演了,戏台被方圆数十里赶来的人围得水泄不通,大家都拼了命的往前面挤,台下的叫好声,吵闹声,台上的唱曲声,乐器声掺杂在一起,也不知道演的是什么戏。

    余新志正在提着耳朵、睁大眼睛、抬着脖子往戏台上张望,却因为发现自己个子太矮而大都看到的是大人们的后脑勺而懊恼时,旁边一声轻轻的惊呼让他吓了一跳,忙往戏台上一看,一个衣着红梳着一对长长辫子,手拿着红红的箭篓,英姿煞爽,俊眉俏眼的女娃娃站在了戏台上,这个时候戏台下的嘻笑吵闹声也安静了很多,“十三妹,真好看。”余新志看着戏台上女娃娃,赶了几十里山路的疲劳立马烟消云散,磨破了皮的脚底板也不痛了,这世界上竟有这么好看的女子,看这一趟戏再苦再累也值了。

    在回来的路上,大人们纷纷议论着戏文,而余新志的脑海里却在不停地晃动着那个十三妹的身影,那么美丽的女孩子,看了一眼就像印在了脑子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天刚蒙蒙亮,他再控制不住内心的欲望,翻身下床,找了一张发黄的草纸,借着晨曦中的第一缕亮光,用一根小小的木炭画出了一张惟妙惟肖的少女图像,戏台上的《十三妹》鲜活地呈现在了一张破旧的黄草纸上,想着妈妈因为忙地里的活计而没有去看戏,于是他把有生以来的第一张作品贴在了自己家破屋吱嘎作响的柴门上,他想让大家评一下他画得像不像,他也要让更多的人知道他看过的最漂亮的十三妹,这一切完成之后他才像放下了心头重担一样上了床就沉沉睡去。

    黎明姗姗而来,天亮了。“这是什么?”孙二娘早晨起来开门时看了一眼门上的纸,往门外看了看,心里有点慌张,难道是得罪了什么人,被人家在屋门上贴了记号,颤兢兢地问刚起床的大儿子余新金:“这纸谁贴的?”

    余新金揉着眼睛贴近纸条仔细看了看,嘟哝着:“这不是昨天咱们看戏的那戏台上的女娃娃么?”

    “戏台上的女子这么好看啊。”孙二娘凑过来又看了几眼,又瞄了瞄儿子,会心地笑了笑,再过几年,儿子就到娶妻成家的年纪了,儿子读过书,长得一表人材,村里好几个女娃娃都对他有那么点意思,找个好对象应该是没问题的。

    “这是谁画的吧?你看,这草纸还是我们家的呢,“孙二娘往屋子里看了一眼,“不会是你二娃画的吧,他有这能耐?”

    “八成是他,没看他一天到晚就喜欢到处乱写乱画,村里人都有意见了,人家的墙壁上有点空地方他就画上了,妈,你不知道还有骂他的呢。”余新金往余新志的屋里瞄了一眼。

    “这孩子。”孙二娘欣喜而又担忧地皱了皱眉头,从门上把画揭下来,对余新金说,“拿去烧了吧,别像上次看竹子一样又中邪了。”这画画可既当不了饭吃也当不了衣穿,要活着还是要靠劳动啊,孙二娘这么想着。

    余新金看了看弟弟的房门,走进厨房点燃了草纸,那漂亮的十三妹就在灰烬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余新志一觉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他一下床赶紧跑到门前一看,门上的画不见了?他看了看门,又想了想,难道是自己昨夜做梦画画了?

    余新金走过来瞟了他一眼:“别找了,妈让我烧了。”

    “为什么?我画得不像啊,就昨天戏台上那个女娃娃?”

    “像,太像了,我都没想到你这小子还有这本事,可是你也不想想,画画能当饭吃啊,再说,这画画要买纸买笔,也很费钱,咱们家那么穷,哪有钱给你买这些东西。”

    余新志咬了咬嘴唇,他知道妈妈的担心,也知道家里穷,可是就在一夜未眠的清晨,当他在那张破黄纸上画出十三妹时,他觉得自己是最快乐的,以至于刚才睡觉都睡得格外香甜。妈妈可以烧,他还可以画,在家里不能画,可以在学校里画,在图画课上画。所以第二天他又在学校的图画课上如法炮制了一张十三妹,当老师看到余新志交上来的作业,一眼就被画中的人吸引了,老师不仅感到惊讶同时也从心底里感到高兴,这个孩子是有绘画天赋的,用心培养假以时日说不定能有大作为呢。后来老师将这张《十三妹》推荐给了当时的《儿童画刊》,不久之后,这张画就真在《儿童画刊》上发表了,让老师和同学们感到了莫大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