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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望子中短篇小说《故乡》
新闻来源:爱读文学网 发表时间:2016-02-17 12:38:45 发表人:admin

 

 

 

三十一岁,倪云林完成了原始积累。比倪云林的预想提前两年。大学毕业,倪云林应聘进入一家大公司,从打杂、收发、公司内刊编辑干起,一直做到副总监的位置。别人眼红耳热之际倪云林立即跳了槽,远离是非。从此,他一心一意做起职业经理人。

这些年来倪云林走南闯北赚裂了口袋,也积累了大量人脉。不断有人找上门,希望与倪云林合伙做生意并由他掌舵,他一概婉拒。倪云林不炒股,也不怡情小赌,至多到写字楼隔壁的酒吧里喝上一杯咖啡。但不管在哪家公司,他任职都不会超过一年半载。他要休息,要思考,要周游世界。倪云林经常教导儿子说,真正的生活是做一个体面人,整天坐在老板桌子后面发号施令,肯定不是我想要的。现在,倪云林在上海,北京,苏州都陆续置了房子。他把老婆孩子安顿在上海松江,然后到处乱跑。倪云林到过许多地方,伊拉克,阿富汗,利比亚,古巴,南非。萨达姆地洞,本·拉登庄园,托尔斯泰墓地……凡是心血来潮想到了的地方他都会找机会去看看,间或还和冒险打一打擦边球。

  除了游山玩水,倪云林就蜗在这些房子里写诗。倪云林写的诗很棒,高一就在《诗刊》上发过组诗。工作之后,倪云林转而写了大量的旅行诗。比如:

    人的一生,似乎都是在等待一个特别的机遇

    之前的所有,都好像是准备

    那些漫长的岁月

    犹如今晚的月光洒落在海面上

    月亮慢慢地爬上屋顶,高高的天空之上

    远处,银色浪花的海面

    越来越窄,就像一个人在慢慢合上眼睑

再如:

  这些打着呼噜的鱼

  在黎明时分,穿过华北大平原

  一尾接着一尾

  我一夜未眠,练习写字

  雨水滑过窗格子

  笔触比我更熟练,更轻松

  更加不受约束

一段时间倪云林的作品屡屡见诸报章杂志。更多的时间他把诗稿扔在沙发、茶几、窗台、马桶盖、床头柜上,以便信手捡起,自我欣赏和修正。除了一个极小的圈子三两个知己,没人知道他是谁,搞得好像挺神秘。不过这神秘并非他的刻意。他从不参加任何诗会笔会,似乎也没有人邀请他。他觉得要作为一个诗人,就必须一尘不染,但他戏称自己只是个诗歌票友,忙累的时候时可以偶尔客串客串。当他玩够了写疲了,猎头公司邀请他再度出山的电话也响了。

这一年他正好三十一。他觉得不能亏了自己。平空多出两年时间仿佛老天额外的奖赏,那就得好好派上用场。最终他接受央企的一份财务工作,前往马达加斯加,悠闲自得过起了岛上生活。还是念大三时,他就考取了国际注册会计师,选修了法语,所以干起来得心应手。岛屿仿佛天生就是诗人的帐篷,珠联璧合。一到休息日,他就怀揣一册《老人与海》跟着土著人到海上垂钓。海风乱翻书,翻到哪页,他就看哪页。他习惯了吃生鱼片,不用酒,也不用芥末。他不吸烟,偶尔能抽两口雪茄。阳光,海水,飓风,让他的身体更加健壮。眼馋那些如履平地的冲浪好手,他又痒痒了。大洋里的水倒是喝了不少,这是必须的,可他连一次都没能踩上冲浪板,也就没法体验到弄潮儿涛头立的快感。倪云林觉得,这大概是他一生中的最大污点。明知失败总是难免的,倪云林还是万分沮丧。

两年后倪云林辞职回国。儿子读小学了,他不能离得太远。父母年老体衰了,需要他侍奉左右。倪云林的辞职报告几乎就是一篇新版《陈情表》,公司老总只好忍痛弃爱,本来还想给他适当加加担子的呢。朋友们为他接风的同时,又纷纷拉扯他加盟。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倪云林没有再干老本行,而是报考了公务员。谁也没有想到倪云林还是个潜伏已久的共产党员,读研最后一年加入的。为了证明他从没脱党,倪云林捧出一沓党费票据,都缴在苏州住所的街道社区。这为他的公考加了不少印象分。倪云林以总分第二的成绩进入文明办,回到了故乡的小县城。

文明办是清水衙门,这也就罢了,反正倪云林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但凡是个人才,不提光宗耀祖,总该想着衣锦还乡吧。这也是人之常情,何况倪云林的几个家都安在国内最牛逼的城市里。朋友们死都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回小县城。有什么想不通的,倪云林戏谑地红着脸,端着酒杯对着饯行的朋友说,为什么总是要等到落叶才归根?那是不甘心哪。趁现在年轻,早点回家,倪云林胸脯拍得噼啪响,也省得将来后悔。大伙儿还想再劝劝,倪云林说,嘿嘿,你们在大城里低碳,我在小城里低调,这总可以吧。

倪云林能进文明办,还是有些小波折的。在机关里面,过了三十岁,假如还没受到重用,就算得上“老板凳”了。机关里的老板凳爹不亲,娘不疼,破罐子破摔,阳奉阴违,也是最难管的,所以宁愿录用个年轻人,也不能用老板凳,年轻人再怎么毛糙,至少勤快呀,至少听话呀。争议一起,组织部门难以定夺,就汇报给书记。书记边听汇报边翻材料,翻完便道,怎么不行,这样的人不能进什么人能进?又轻飘飘的说,先给他定个副科吧。

要知道,小城里的副科就相当于大城里的副处,不是官,也能算个吏了。别看是小县城,车改后,小县城的副科光是每月车贴就两千,正科三千,过过小日子还是挺滋润的。一来就副科已经破了规矩,如果再实职,估计很多老板凳要跳脚了。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机关里的人纷纷猜测和探听倪云林的背景。有好事者还动用人肉搜索,就差把倪云林一家三代翻尸倒骨了。可倪云林一无背景二无靠山,亲属里也没人混在官场。书记毕竟是书记,却原来书记定他时早有打算。进来不久,组织部便找他谈话,部长亲自约谈,说是为了用人之长,准备把他调到能发光发热的单位。发改委和开发园区任他挑。部长还加了一句,如果到开发园区,可以定为实职正科。哪知倪云林毫不领情,但他又不便拒绝。既然不能不服从组织安排,就只能玩玩拖刀计了,他说谢谢组织关心,只是我当初报考的志愿就是文明办,没想其他,现在才来就走人,不太好,恳请组织容我适应一阵子再说吧。晕,别人都挤破头往上爬,却还有不爱官帽子的,见过世面的人就是不一样呵。部长也不好勉强,书记过后听说了眉头一皱。

倒不是倪云林矫情,也不是怕担当不了。倪云林明白一条,一旦他接了这个差使,他就是正儿八经踏入官场,没有退路了。江湖有江湖的游戏,官场有官场的规则,虽说他不懂那个游戏这个规则,但他必须用心去学,必须一条道走到黑。忠诚他会,吃苦他也能,不过让他下阴手,使绊子,逢迎拍马官话套话借刀杀人围魏救赵暗渡陈仓火烧连营等等等等,他可做不了。然而这些厚黑学必杀技,是官场之必备,你不这么做,别人做了,会搞得你不知怎么死的。关键还在于,倪云林做公务员,志不在官场,只想图个清静,又能有碗饭吃。再怎么着,文明办也能让他感到活在人群之中,正常的上下班作息,也不至于过分散漫。倪云林有自己的想法和性格,但他同样不喜欢孤独,他希望生活有规律,一个体面人与周围的关系,决定着他与上帝的关系。

工作落实下来后,在上海的老婆呆不住了,嚷嚷着也要回来。回来就回来吧,可是儿子不愿意回来。倪云林说,县城里的教育虽说死板了些,也严谨,基础教育在县中嘛。儿子说,老爸你就不用担心我了,在哪上我都一样,不会比你差到哪,只不过我已经习惯这里了。倪云林说,到下面去你也会习惯的,儿子呵,那可是你的故乡哦。我的故乡在松江,儿子说,我走了,我的朋友、同学怎么办。你们照样可以联系呵,到了县城,你还能交到新朋友的,话又说回来,松江不也是个小县城么。你说得轻巧,儿子哼哼,你总不至于要我和你一模一样吧,反正我是不会回去的。倪云林笑道,咋的了,翅膀硬了,不听话了是不。儿子回嘴道,你听爷爷的话么,你要是听话,你回小县城问过爷爷问过咱们吗,没问过吧。倪云林有些光火,可他不能火,一个体面人怎么能够发火呢。儿子没说错,他要是火了,就是理屈词穷,就是恼羞成怒。结果老婆回来没住几天,就放不下儿子了,没等倪云林开口也没征求倪云林的意思,又悄悄溜回了松江。

文明办挂靠宣传部,实在是个务虚的单位。啥都可以管,啥都管不了。倪云林认准了,无论部长科长,哪个交待下来的任务,他都会不折不扣完成。倪云林的年龄经历摆在那,也没有人把他当作愣头青,很快便融入到工作中。不久,办公室重新分工,倪云林专门负责联系媒体。倪云林非常满意,他最喜欢和文化人打交道了,还有个好处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溜号。其实这项工作在办公室打打电话发发邮件就行了,倪云林上午坐班喝茶打电话,约好下午的见面时间,午饭后就不必来了,反而给人他很忙的感觉。不是倪云林有意偷懒,机关里面就是这样,越是坐板凳,哪怕磨出老茧,就越是证明你没能力。在机关里,脸皮要厚,嘴巴要甜,腿脚要勤,前两点他做不来,那就多跑跑腿吧。

倪云林开的是一辆大众CC,放在政府大院不远处的收费停车场里,再步行五分钟到十楼办公室。午餐由机关食堂免费供应,吃好了,溜达下去,开车回家睡个踏实觉。醒来后洗把脸,再慢慢吞吞沿着街道溜达到茶馆,所以很长时间里没人晓得他有车。实际上倪云林更喜欢凯迪拉克SRX,动力强劲,宽敞大气,似乎更贴心又更自在,也不算炫富,不过好像与环境不对称,也不符合他的经济学法则。小城的生活应该慢,小城的心态应该也无风雨也无晴,小城故事多,再多也是小小说,在小城里,车子越好越不和谐。

等他跑到茶馆,人都差不多齐了。一般也就四五人,四人打牌,一人倒茶兼替补。倪云林最近迷上了掼蛋,也就是淮安跑得快,一种糅杂了“争上游”和“八十分”打法的扑克游戏。这也是他适应小城生活的最好证明。以前倪云林从不打牌,他没时间,有时间也不会打。他觉得打牌纯粹弱智甚至无智,有这个劲还不如去看看金价听听巴赫读读海子呢。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打牌,还迷上了,真是不可思议。饭前打一局,酒后打两局,这是他的习惯。假若事不凑巧,有人提前告退,他就很不舒服。倪云林打牌不管输赢,当然他赢的时候多。一般说来,只有常胜将军才会表现出云淡风轻的姿态,倪云林倒不是这个原因。虽然他厕身于机关,还是免不了从经济形态上来考虑问题。就说打扑克吧,从争上游,到八十分,到斗地主,到炒地皮,再到现在的跑得快,哪一种玩法不是社会气候的折射呢。倪云林觉得,发明这类玩法的人是天才,但玩法得以推广应用却是公众心理诉求的体现。听说现在又渐渐时髦“干瞪眼”和“英雄杀”了,有点眼花缭乱,倪云林掼蛋还没玩够呢。迷上掼蛋反过来也证明他生活在小城多么的明智,回到小城,从喧哗的城市里抽身而出,不也算是一种跑得快吗。

这样的想法,倪云林万万不会说出来,打个牌都“形而上”也太惹人哄笑了。酒桌上的倪云林话不多,既不至于冷场,也不喧宾夺主。偶尔语出惊人,来个冷幽默,也是点到即止,皆大欢喜。大家对他的了解很少,只晓得文明办新来了个老板凳。倪云林也从不谈论他的打拼生涯,被逼不过迫不得已,也是寥寥数语蜻蜓点水,更不会提及他的冒险旅行了。那些独享的记忆,就像一本珍藏的旧书刊,只有躺在床上时才会拿出来翻一翻。大家玩归玩,也始终保持在温情脉脉的客套中,这让双方都有轻微的别扭和难受,但作为文明办和媒体单位,尤其很多时候,埋单的还是媒体部门拉来的关系户,这样的客套温情又是大家乐于接受和乐于维系的。

吃过饭打完牌,已经夜深人静,月鸣星稀。倪云林谢绝了别人的车,溜达在小城的大街上。出租车不时闪烁灯光响着喇叭抛来媚眼,他也不理会。在这个小城里,倪云林没有一个朋友,当年的同学大都出去讨生活了,要不就呆在乡下。这是个陌生而亲切的小城,因为乡音无改。这里的生活失去了那种尖锐得咄咄逼人的棱角,安逸而雅致,澄澈而超脱。小城也在搞城建,石板街毁了,老房子拆了,高楼鳞次栉比,且房价不断攀升。据说房产商们和他一样,纷纷从大城市撤离,准备在这些排不上号的三线四线城市大捞一把。据他所知,他工作过的好几家房地产公司都开进了这座小城。不过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在小城里,他随时能找到熟悉的蛛丝马迹。日渐时尚的小城更像是故事的黄昏,走在故事里,走在黑白照片里,走在大排挡里,走在一座座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的饭馆门前,他是那么舒心和惬意。

一年不到,倪云林已经吃遍了小城,小城的饭馆,新开的,老字号的,没有他没尝过的。现在,大家伙儿已经如同褐色鸟群,开始到乡村觅食了,甚至去邻县的乡野偏僻地。一时之间,“吃农家饭,泡柴禾妞”,成了同道中人的口号。倪云林闻之,摇头一笑。吃什么,到哪里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喜欢听,风花雪月,家常里短,他都喜欢听。他喜欢那种呼朋唤友的气氛,于谈笑吆喝之间,把事情搞掂。早先在城里时,倪云林是最讨厌应酬的,就如他讨厌打牌一样,精力时间全浪费在一顿饭局上,实在是奢侈过分。倪云林的朋友们之间一年也见不着几次。大家都在忙,永远的忙,没完没了的忙,相互住得又远,来回打个车就够一顿饭钱了,所以有限的几次聚会,也没一次能齐整,不是你去了美国,就是他到了青海。最便捷的办法,还是发个电邮,或者在MSN上留言。那么现在吃得如此热火,是不是在补偿自己呢。

逢上周末,更多的是周六的早晨,倪云林会抖擞精神,开车去乡下老家。一回小县城,他就把乡下的老屋修葺了一遍,几乎可以称之为乡村别墅了。院子前面是鱼塘,后面是竹林。院墙爬满了青藤,西墙根搭的葡萄架,也已枝繁叶茂,到了秋冬时节,叶子落尽,裸露出丝丝缕缕的钢筋铁骨,很值得玩味。葡萄架下,是一个石桌,四个石凳。倪云林喜欢坐在石桌边上喝功夫茶,下象棋。一个人喝,一个人下,好似在与自己默默的对抗和较量。瞧他那个不急不躁相,谁也分不清他身体里的哪一方战胜了另一方。倒是他的父亲看不下去了,嘟嘟囔囔的。听不清他在说啥,意思大抵明白,你小子年纪轻轻,什么都不想了不算,还把老婆孩子扔在松江,家不像个家,这都什么事儿呀。倪云林也不反驳,自顾自地喝着茶,摆着相安无事的棋子儿。当年,他东奔西走,到处找钱,老头子还不是一样的埋怨!父亲经常教育他,人还是安分一点好,有钱就有罪。你看看外面那些犯事儿的,哪个不是因了钱呀。要钱干啥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那才真的是赤条条来去呢。可你真个安分下来,他又看不顺眼了。常常是这样子,在父亲的唠叨声里,倪云林在院子里一坐就是大半天,直到夕阳西下。有时还会掏出纸笔,信手涂写出一两行句子,然后再团掉:

  那个女孩,

  坐在白色的花瓣里,

  微微侧过脸庞。

在这一系列散淡的动作之中,他觉得他把自己也包裹在了纸片里,和那些诗句,和在花瓣里侧过脸庞的那个女孩一起团掉了。

炊烟升起,倪云林从汽车后备箱里找出两包好烟放进口袋,到村里转悠,叫叫老人。村子里也只有老人,除了小孩,妇女们则不便问候。村子里的人大多拘谨,甚至有些警惕,听清他的意思之后,又表现出热情,显得更加客气。这里的人一向讲究礼节,这一点一直没有变,这让倪云林得到一些安慰。主人一随和,主人家的狗也跟着热乎起来,性格开朗些的狗还人立而行,把两只爪子搭到倪云林的肩头,乐呵呵地伸出舌头。狗永远比人好客。倪云林不及动手,主人就“噗”地拍了一下狗头,狗便尴尬地一边去了。老人们接过倪云林递来的烟,颠来倒去的看,看看他的烟盒,再看看倪云林。倪云林平时只抽七块钱的红双喜,始终如一。上班时,喝酒时,他把他的烟摆在右手边,烟盒上压着一次性的打火机。别人递来好烟时,他就抬抬自己的烟盒:我只习惯抽这个。

吃罢晚饭,倪云林爬上平房的房顶,仰在躺椅上,抽一支烟,看看天上的星星,听听虫叫鸟鸣。这就是他要的生活。“只羡鸳鸯不羡仙”,他相信很多人都希望拥有这样的生活,只不过他先过上了。一想到鸳鸯,他才有些恻然。鸳鸯是倪云林的同学,从小学到初中。两个人渐渐有了点说道不明的意思。谁知鸳鸯突然就停学了,说不上就不上了。听薄荷说,鸳鸯嫁到了东台县的许河镇。没了鸳鸯,倪云林听课都听得无精打彩。幸好还有薄荷,薄荷就像倪云林的跟班。班上的同学就取笑薄荷,说薄荷呵,你长得又不丑,还愁将来没人要吗。没成想素来低眉顺眼的薄荷叉着腰说,我就吃定倪云林了,怎么着!事情一敞开,也就没人打趣了,倒是薄荷怕怕涩涩的,见了倪云林就躲。没了跟班,倪云林浑身不自在,又找薄荷。找到薄荷,又尽打听鸳鸯的事。薄荷倒是没有隐瞒,说鸳鸯嫁人后,过得并不好,男人到徐州挖煤去了,她自个带着一个病孩下地干活。说完,薄荷又低下眉眼,心里头砰砰的跳。三年高中说长不长,倪云林考走了,薄荷进了乡办厂。她以为再也见不到倪云林了,哪知倪云林大学一毕业就回乡找到她,说薄荷呵,我们结婚吧。薄荷就成了倪云林现在的老婆。

有时候,倪云林会把父亲送到松江住几天。父亲就他一个儿子,也就一个孙子。到了松江,屁股没坐热,父亲又嚷着要他接回来。父亲实在不习惯,和媳妇也没多少话。孙子亲热是亲热,可除了做作业,就是玩自己的游戏。父亲说,还是挺在老屋里安稳。所以父亲不在老家的日子更珍贵,倪云林也更舒畅了。并非他嫌弃父亲,而是一个人呆在院子里,他更加自在了。他想起了那个岛屿。岛屿禁锢了他的身体和情欲,却令他的思想更为达观和宽敞。而此时此刻,只有风,虫鸣,鸟啾,狗吠,鱼虾跳腾,羊群咩咩与他相和,仿佛他与这里的一切已经融为一体,浑然天成。他会穿上父亲的旧衣服,到鱼塘下网,戴上父亲的斗篷,到后园挖笋。他佝偻的背影常常让村里人花了眼,把他误当成他的父亲。这时候倪云林最得意了。他抬起衣袖擦抹额头的汗,双手拍拍衣衫的尘土,叫喊着给村里人递烟。村里人退缩,说不能老是吃你的白大烟噢,他就把烟丫在人家的耳朵。咳嗽声中,烟雾弥漫,院子时一片笑声,他看见日光下的粉尘闪闪烁烁,仿佛无数跳舞的细小精灵。

一个秋夜,倪云林已经上了床。这个晚上,他偷偷喝了一杯父亲浸泡了十几年的药酒,只一小杯,他便晕乎乎的了。他醉醺醺的躺着,眯着眼睛,面朝漆黑。墙角的蟋蟀唱得正欢,倪云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院子里突然响起了车喇叭,接着窗户给人敲得梆梆梆的。睁开眼,车灯明晃晃的打在窗子上。披了衣服打开门,原来是他最要好的两个朋友赶来了。倪云林问,你们大老远的来,有急事吧。一个说,没事没事,闲得屌子都生锈了。一个说,想你老倪想得憋不住了呗。他们跟着倪云林进了厨房。倪云林坐到锅膛口,给他们烧茶。一边拉着风箱,倪云林说,切,灯红酒绿的,你们会没事干!

不一会儿,锅里的水哧哧哧的叫了,锅膛里的火苗跳腾着,仿佛欢乐而亲热地舔着倪云林的脸,他的脸皮变幻着,泛滥着光辉,两个朋友见了由不得失神。一个推开倪云林,坐到小凳上,说还是我来烧吧。一个蹲下身来,拉着风箱,递着柴火。倪云林贴墙而立,想起小时候,他和伙伴们就是这样搭帮的,帮完这家再帮那家。正凝神间,也许是柴草塞多了,火苗呼地蹿出,烧锅的那个嚎叫一声,像给水柱冲得腾起,屁股朝后结结实实的撞上倪云林的肚子。拉风箱的那个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说他妈的真过瘾,只有烧锅的尚在叫:我的头发,我的头发哟。烧锅的本来头发就不多,这下子惨了。厨房里满是烟,满是他的焦发味。这时,水也开了,咕嘟嘟的水汽撵走了烟。

坐回堂屋,倪云林给两个朋友泡茶,说我这没好茶,就这叶末子还是老头子自家炒的。土茶好呵土茶好,一个家伙说,难怪你乐不思蜀呀。终于扯上了正题,倪云林笑笑不语。另一个朋友说,老倪呵,我怀疑你是搭错了哪根筋,要不就是搞了人家的老婆。一个朋友顿时双眼如狼,说要不就是金屋藏娇,兄弟,人家要的是清纯,咱是赶不上趟啰。污蔑,倪云林皱皱眉说,我可是良民。闲话少说,咱们是救你来了,从现在起,我宣布,倪云林同志的躲猫猫游戏到此结束,正式结束!躲猫猫?我还范跑跑哩,你们打酱油吧,我可是要玩俯卧撑了。

妈妈的,这家伙真是油盐不浸。两个朋友对视一眼。一个说,老倪呵,你是不晓得,现在遍地黄金,你可真耐得住。是的呵,另一个说,老倪你也不瞧瞧,绿豆涨了,蒜头也涨了,跟着花生又涨了,老倪你随便捣腾个啥,不都是钱吗。行呵,你们发了财,也给点汤我喝喝,这样吧,我也不贪,明天请我吃顿贝隆生蚝就够了。两个朋友站起来,互相看看,再一齐瞪眼瞅着倪云林:吃不死你!他们一阵风似的出了院子,钻进汽车,砰地关上车门,轰隆隆的发动了马达。倪云林还没缓过劲,他们就屁股冒烟,冲入了黑暗。

早晨八点,倪云林开车返城了。早先,县里与市里接轨,上班时间为九点。书记调到市里后,原来的县长接任,烧的第一把火竟然是把上班时间调到八点半。倪云林赶到办公室,正好到点。十点钟的时候,倪云林开始敲电话了,今天轮到他做东,公事私事一把抓。在这方面,倪云林很自律。别人请客,要么是单位,要么是企业埋单,倪云林总是自己不声不响的结账。结完账,倪云林还象征性地要些电脑票,好像他的票据真有通处似的,实际上他是免得别人尴尬。

每次请客,倪云林总得点上一个菜:生蚝。要是酒店里没有,他立马带队走人。别人请客他不管,反正轮到他,总是少不了生蚝,好似少了这个菜,就没个档次。这就是倪云林的待客之道。可是小县城里哪有生蚝!光是这菜名儿,好多服务小姐听了就直摇头。她们一个劲地推荐铁板文蛤,说文蛤是他们的招牌菜,还有生戗梭子蟹,也不错的。这回轮到倪云林摇头了。偌大的县城,怎么会没有生蚝呢,倪云林喃喃自语。找来找去,也只有一家烧烤店里有,做的是碳烧生蚝。可惜烧烤店门前摆着烧烤台,浓烟滚滚,店里面更是乌烟瘴气。大家拐着脚小心地进去,又找不着屈腿伸胳膊的地儿。年轻人喜欢吃烧烤,像他们这些人平时看也不看的。可他们不能不给倪云林面子,倪云林喜欢的菜,还是倪云林做东,他们只能捏着鼻子装兴奋了,还要吃得津津有味。

倪云林晓得大家是装的,也不揭破。吃生蚝得有个习惯过程,他能理解。他们能够进来,进来了能够吃下去,他已经很满意了。他不满意的是这里的生蚝,烧烤得实在不地道。他说上海的一家饭店烧得很正宗,又说巴黎的一家中国餐馆做的生蚝,能让你吃得一步一回头。他是那般眉飞色舞,众人却如听天书传奇。巴黎上海离他们太远,就像他们的生活距生蚝一样远。下一次,倪云林拍拍胸,郑重说道,我亲自做给你们吃。众人敬酒致谢,心里面却在哀叹,完了完了,这下子得和生蚝斗争到底了。

倪云林说到做到。他有一整套烧生蚝的工具和材料,他从床底的箱子里翻找出来,洗擦得干干净净油光锃亮,用欣赏的眼神打量着,好像那才是他的宝贝。不过一时半会还用不上。他先是去市场采购了各种调料佐料,又特地请朋友从南通捎来新鲜的生蚝,还有生蚝干。新鲜的不能放,他立即招呼朋友过来品尝。倪云林给大家做的第一道菜是香煎生蚝:

香煎生蚝 

材料:铁观音2克,生蚝300克,洋葱1个。盐1/2茶匙,酒1/2茶匙,白胡椒粉些小。糖1/2茶匙,马铃薯粉100克,鲜奶油1茶匙。高汤2碗,淀粉1大匙,吉士粉1大匙。

制作:1、铁观音用2碗热高汤泡2分钟,把茶汤滤出备用;洋葱去皮切成片状。 

   2、生蚝加盐洗净,加入调味料腌一下并沥干,再沾上淀粉,用平底镬将生蚝煎至金黄色,捞出备用。 

   3、洋葱片沾吉士粉,落油镬炸至金黄色,捞出排放碟底,并将煎好的生蚝放在上面。 

   4、将铁观音茶汤烧开,加入调味料勾芡,淋在碟周围即可。 

他一边邀请大家举杯开吃,一边讲解着制作方法。不过这个做法比较复杂,还得掌握火候。倪云林说,弟兄们要是喜欢吃生蚝,我给你们介绍一种简单适用的做法吧。于是众人又装出感兴趣的样子,有两个家伙还煞有介事的掏出手机,说要记录备忘。

芝士烤生蚝

  第一步:买回来带壳的生蚝,洗干净,留下一边的壳子,用开水烫烫,把烫好的蚝肉放到半边壳里;

第二步:把干面粉放在锅里炒到淡黄色,放入牛油、芝士拌匀,加入适量的盐; 

第三步:把做好的芝士酱放入装有蚝肉的半边壳里填满,放入微波炉用烧烤大约半小时,见到芝士酱的表面起黄色的焦皮即可。

简单好像是简单些,有人接口道,不过还是个火候难把握吧。英明,倪云林指头点点笑道,火候关系到色香味,每一道菜都离不了火候。倪云林又说,其实这世上的事,都得把握个度,要把握好分寸,还是个火候问题。众人无不喟叹。

在倪云林看来,如果能够在小县城里普及生蚝,甚至由生蚝取代龙虾、大闸蟹,其成就感远远超过了升官发财。不过最近,他顾不上生蚝了。

最近他有些小忙。先是省市要来进行文明城市复检,宣传部自然首当其冲。跟着就召开一年一度的县经洽会,宣传口子更是重中之重。大家忙得脚不沾地,天天加班,倪云林也不例外。其实这个忙主要还是做给领导看的,无非是整理印制的材料再补充补充,各人联系的新闻单位再夯牢靠。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大家都是明白人,也知道这个复检和那个经洽会到底怎么回事,但作为和不作为却是不一样的。再说领导也没走,领导也在加班,有时还忙里偷闲到各科室转一转,鼓鼓士气。这个当口,就是那些老板凳也表现出严肃认真的态度。领导要的也就是个态度,态度决定一切嘛。领导也是人,也懂得体恤下情和驭人之道,这些日子的午餐是从永和豆浆配送的,天天晚上都有夜宵,时不时的还会大手一挥,率领下属们到小县城最高档的酒店里撮顿把顿,算是犒劳。晓得大家有职业病,最后几天,各科室轮流去足浴城,享受了桑拿、按摩和捏脚的全套服务。

不晓得别人是怎么想的,反正倪云林有些不好意思。就算不加班,大家坐在办公室里也是干耗着,装装样子,不然还能怎么着?倪云林实在无事可做,便看看左右,隐身登录了QQ,准备给儿子留几句关心的话。谁知窗口闪跃起来,一个牌友给他发来了“微笑”和“白眼”,意思是你潜水吧,有本事就继续潜吧,潜得再深,我也能抓住你。倪云林从不在办公室里打牌,他总是夜深人静时打。这个牌友就是那时候遇到的,他们配合默契,很快相加为友。他们只打牌不聊天。不过今天晚上牌友怪了,说她很无聊,天天要加班,又没事干。倪云林一惊,他早就知道对方也是同城的。听她的口气,像个女人。再聊才知,对方就在宣传部门工作,准备着迎接上级的检查,倪云林更慌了,好像他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匆匆说了两句就下了线。又左右看看,办公室里除了他,还有一个女同事。女同事的雀斑脸避在电脑后面,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她,最好不是。倪云林扪心自问,我慌啥慌,我什么也没做呀。

要不是这中间出了个小插曲,倪云林还真是闲得难熬。不过这个插曲让倪云林实打实的露了把脸。一辆开往黄村的中巴翻车了。翻就翻了吧,车上却有十多名县中女学生。学生们是去参加开业剪彩的演出的。一名副县长亲自下的指示。后来听说,县中的这些女生经常被拉东拉西参加庆典仪式。谁知道这回出了岔子呢,事倒没大事,却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撞伤,而且不是节假日。家长们不依了,省市的新闻媒体也像打了鸡血似的,蜂涌而来。真的给捅出去,县里面就被动了。县领导下了死命令,家长的工作由教育局做通,媒体的工作由宣传部出面,一定要又好又快地摆平。同样的死命令,部长下给了倪云林。倪云林办法没有,只有一帮子喝酒的媒体朋友了。不过这些朋友都在县里的报纸电台电视台做事,那级别也太低了吧。

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那顿酒一直喝到凌晨,倪云林也没心情要生蚝了。大家都是一脸的肃穆,好像在提前演练倪云林的葬礼。临散场时,一个朋友说,老倪呵,既然喝了你的酒,总得替你分忧吧。众人噤声。朋友说,堵是堵不住的,现在都啥年月了,能堵吗,越堵洞越大。既然不能堵,那咱们就打个时间差。有屁快放吧,有人不耐烦了。明天县领导不要去医院看望学生吗。咱们就写个通稿,县领导亲切慰问受伤学生,再安排两个家长出现在镜头里,叫他们激动地感谢领导的关心,越激动越好,最好是热泪盈眶。到时如果有漂亮的女生表示伤愈后努力学习不负期望云云,就更加锦上添花了。

省市媒体还没有来得及发稿,县里的各家媒体已经全体出动一炮接一炮的打响了。新闻之后是领导专访和新闻时评。事后领导很满意,部长也很满意,这全都是功于你倪云林呀,他特批倪云林一个礼拜的假期,随时可以申请。倪云林有些懵,他头一次对自己的工作有了种责任感的东西,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朋友们纷纷祝贺他,他哼哼哈哈的,反正电话那头,谁也看不见他火辣辣的面孔。

经洽会折腾到十月底,终于要结束了。散伙宴是各部委办局聚餐,视人数多少,一个部门一两张大桌子,大家吃了个团圆饭。倪云林本不想去的,经不住同事的拉扯,便早早的坐下来,别人打牌,他研究菜单。倪云林惊奇的发现,除了小鲍鱼,还有生蚝,而且一上就是仨式样。冷的是酥炸生蚝,热的是生蚝虾酱煎鹅蛋,最后每人还有一小碗蚝豉排骨粥。虽说没有上汤,蚝粥倒是让他开了眼界。倪云林暗自庆幸没有白来。真正的酒足饭饱。倪云林好久没有这么饱过了。因为来者不拒,倪云林足足喝了八两酒还朝外。理别理已经喝多了,也不在乎多喝一两盅吧。恍惚之中,倪云林觉得他不在小县城,而是身处大都市了。然而在都市里,倪云林还从来没有醉过,更没有失态过。都市里的倪云林更像一只狼,始终警觉地竖着一双耳朵,外表柔和,心硬似铁。

醉眼朦胧间,倪云林还是偷偷瞧了瞧别人的碗碟。粥都喝光了,两盘生蚝几乎没动,只有他搛了两筷头。他是吃不下了,却心疼。他很想招呼别人尝尝,要不就打包,但这都不是体面人做的事,也不能以一条狗的名义带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了几步。他就扑通一下坐到地上。

再次醒来,倪云林还坐着。他也不知道坐了有多久。对面坐着的人,重叠了脸庞,好像二十世纪的西洋画。伙家,拉我一把!他用纯正的乡音发出求助。倪科,我们在咖啡馆里呢。机关里头,对职务模糊的人,一律科长主任的叫。我怎么在这里。你喝大了,我扶你来的。你是李科吧。我姓谢,小谢,石河镇的副镇长。

小谢其实比倪云林大。倪云林总算缓过劲来,他揉揉眼睛,去了一趟洗手间,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激了激脸。小谢一直不离不弃的跟着,生怕他有个闪失。倪云林完全清醒了。喝了一口咖啡,身体也有了些暖意。只是他和小谢不太熟,说谢谢又太俗。今晚上多亏谢镇了,下次我请你。倪科见外了,小谢说,你可能不认识我,我可是对倪科敬仰得紧呢。你认识我!岂止认识,倪科的大名如雷贯耳。尽管官场中人的话当不得真,倪云林还是很受用,这受用又很不符合他的品性,他说,我有那么拽吗。小谢见他以为自己说的客气话,赶紧道,生蚝,生蚝,我今晚吃了很多生蚝。说完还眨眨眼睛,挺挺肚皮,仿佛他是倪云林心领神会的粉丝。生蚝让他们相通了。倪云林心里一热,眼神里多了些感激和敬意,走吧,明天还要上班呐。小谢说,再来杯咖啡吧,我还想请教请教倪科呢。倪云林以为他又要提生蚝,便说,下次我做道生蚝清汤给你尝尝。那就叨扰倪科了,小谢道,不过我要请教的不是这个,我现在可麻烦了,倪科你可得帮我拿拿主意。

原来石河镇两年前成立了开发园区,县里主要领导能够相继升迁,全赖了园区和招商这笔了不起的政绩。现在违规土地的事骤然曝光了,县里镇上都要找一个人顶缸,镇这一头自然就要落到小谢头上,可他调到石河镇才一年不到。

倪云林点了根烟。谢镇,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找我呢。那倪科你说,我能找谁呢。我谁也不敢说,何况人家都躲我躲得远远的。可你倪科不同,你见过世面,不像我们小地方上的人,保不齐你一个点子一个门路,就能让我逢凶化吉了。谢镇过奖了,点子没有,门路也没,你既然告诉我了,我就给你点建议:一个是违规有多严重,是处分了事还是撤职法办;二个是上头发话的人,保你的力度有多大,将来还管不管用。

第二天,倪云林照常上班。泡了茶,上了网,到领导那汇报请示了一番。回到办公室坐定,总发现哪里不对劲。领导同事的样子作派貌似如常,眼神又总是挑过他的头顶。难道是因为昨晚醉酒失态了!要真是这样倒没啥,擅泳者溺,喝酒的人谁没醉过呀,大不了以后不喝了,一点也不喝了。倪云林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一天下来,平时叽叽喳喳的雀斑女同事竟然没有和他说上一句话。难道她真的就是那个深夜牌友?那也太邪门了吧。要不就是她知道他的同城牌友是谁了。她抓住了他的软肋,尽管要不了命,还是让人难受。关键是天天被她盯着,你时不时的会如芒刺在背,时不时的会倒抽一口凉气。一想到有可能栽在一个雀斑女人之手,他不禁悲从中来。他的淡定不知去了哪,他放大了这种猜想,并且完全被虚妄的猜想箍住了。这些年来,他一直到处漂流,不是他厌烦婚姻,而是他厌烦天天在一起的日子;不是他讨厌妻子,而是他还没碰到想象中的那个女人。现在看来,估计永远也不会碰到。

倪云林走近饮水机,接了杯热水,却冷汗涟涟,一时顿住了。醉酒,女人都不是问题,那就是昨晚和小谢喝咖啡的事了。他怎么会和小谢坐一块,还提啥个狗屁的建议仅供参考!整整一个下午,没有他的电话,没有人约他坐一坐,证明大家都晓得了他和小谢的事,谁还会沾这晦气呢。小城虽小,刮的风却不小呵。

想到这里,倪云林索性关闭手机,离开了办公室。他在街上溜达了一圈,一圈又一圈。再次打开办公室,已经人去楼空,整个机关大楼静悄悄的,只有他摸索的声响。他把辞职信端端正正摆在桌子正中,压上办公室的钥匙。这样的动作,倪云林重复过多次,一次比一次决绝和轻松,好像命中注定,什么样的地方他都呆不长久,只是这一次倒有些遗憾呢。关门前,他用座机给小谢打了个电话。不出所料,小谢也关了机。难道小谢算定了他要打这个电话!他没有坐电梯,噔噔噔噔一步一步下了楼。这次走到停车场只花了三分钟,他趴在他的座驾上。

一年还差十二天,倪云林又跳槽了。消失在生活中,了无痕迹,已经成了他的生活方式。不过这一回有些突如其来,有点逼上梁山的味道。妈的这个小谢,还真是个害人虫哩!夜色茫茫,奔跑在回家的乡村公路上,倪云林骂了一句又哑然失笑。他打开小车的前大灯,并交替开启着远光灯和近光灯。强烈的光柱照亮了路边村落隐隐绰绰的轮廓,仿佛他正在驶向一座座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城堡,故乡的底色却渐渐褪去,又像是他正在进入一部幻影之书,宛如田野上的楝树柳树,陷入重重迷雾。他知道,他有些想儿子了,不过眼下他更为关心的是,父亲请人代耕代种的土地到底流转到了哪个村民的手里。他不得不佩服小谢的狡猾。小谢那是自救。小谢通过和他坐在一起喝咖啡,聊天,商量对策,想把这事儿搞得沸沸扬扬路人皆知。他不是整天和媒体打交道吗,小谢就是希望通过他的口,让人们知道他是一个可怜的替罪羊。小谢天真地开始反击了,而他就是小谢反击与自救的武器。他不知不觉落入老实人小谢的圈套。他的辞职小谢固然想不到,却意味着这武器正在爆发惊人的威力。

 

                 (本文诗歌引自我的朋友,里下河诗人鸣钟的诗集《悬在半空中的雪》)

                              

                       (小说发表于2012年第三期《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