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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智:1979年,我参加高考
新闻来源:爱读文学网 发表时间:2016-02-18 14:23:19 发表人:admin

 

 

天还不亮,我听到父亲已经起来。他起得那么早,以至于我坚信,他一夜都没有睡着。  

父亲在县里工作,住单位的一间房。房子在三楼,原来是办公室,做了他的单身宿舍。我到县里学一年,和他同住。他的床靠里边,我靠门口。我靠门口,因为我早晨起得早,晨读,还因为门口不远的窗边,有一张办公桌。  

父亲把床起得小心翼翼,唯恐把我吵醒。他是一个高大肥胖的人,做到这一点,异常困难,何况那时天还没亮,他又不能开灯。我知道他的矛盾。他希望我早一点醒,进考场前,再看看书,运气好的话,或许看到的一个词的解释,正好是考试卷上的一道题。但他又确实希望我能多睡一会,一个星期以来,我扁桃腺发炎,打了三天点滴,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我一夜未眠。脑子里在过书,过题目。不眠,要装成眠,难度很大,但我必须装。我不能让我的辗转反侧,让父亲担心。这一夜,我听不到父亲的一点声音,只是偶尔,听到他的喉管里似乎有痰。平时,他是需要一声咳嗽的,而且是大咳。但今夜没有。  

不仅是今夜。仔细想想,我最近的几个晚上,都没有听到父亲的咳嗽。最近,我睡得晚,他怕惊动了我。  

父亲起床后,并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他的洗漱,是要打开门,去走道里中间的盥洗间,而他怎么可能在我的头顶旁边开门?我听到他坐着。平时的早晨起来,他动作很大,大声咳嗽,然后轰轰隆隆地去上厕所,洗漱,仿佛新的一天就应该这样开始。  

父亲坐着,没有一点声音。我怀疑刚才的听觉,以为他没起床,或者起床后,看看时间还早,又睡下了。我悄悄偏头,目光睨了过去。我看到一团庞大的黑影。这个黑影一动不动,但又时不时动着——他应当是拿着手表,在辨认时间。  

我躺得异常难过,身体上的,心理上的。我想起床,又担心父亲以为我心里没底。这个没底,会让他在我高考这几天,忧心如焚,也会让他在高考分数公布前的这段时间,惶惶不可终日。我想再睡睡,又怕父亲认为我不懂道理,都这个时候了,还睡,还睡得着。我更担心的是,万一我考不好,父亲联想起我的懒惰——他倒不是会怪我,而是自责,为什么不早一点把儿子喊醒呢?  

父亲是希望我考上大学的,非常希望。他的单位,是一个大院子,前面临马路,是办公区,后面是生活区。高考是前年恢复的。大院里去年有考生,有的考上了,有的没考上。考上的,有的考上是大学,有的考上的是大中专。考上和不考上,是大不一样的;考上本科和考上大中专,也是大不一样的。今年大院就我一个考生,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对于我的高考,他没说什么,但还用得着说吗?我知道他的底线,我必须考上,然后再考虑考上的是什么。父亲不乐于讲话,也不善于讲话,但他是死爱面子的人。 

大家一味地认为我肯定能考上,因为我的作文好。我也这样认为。但是,一过春节,我才忽然明白:高考,不是只考作文,还有历史、地理、政治、外语、数学。其他功课,我一塌糊涂,比如我的数学,连勾股定理还不会;英语模拟,100分的卷子,我得了2分。即使是语文,还有许多内容要考。我的基础差,但这又不能完全怪我。我是在镇上的中学读书的,我的老师也和我一起参加高考。在很多问题上,老师比我还要糊涂。他们经常在讲课的时候,突然对我说:你看这个问题怎么解答?  

父母亲只好当机立断,最后一年,到城里读。  

我明白之后,才明白父亲的急,也才明白,他为什么各科都找了一个复习资料。想到只有四个月就要高考,我浑身冷汗。我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父亲。谁都知道他家里有考生,高考后,谁都会问他怎么样。他怎么说?他可以一直瞒到分数公布之前,说还好还好。但分数迟早要公布的,一旦名落孙山,他如何面对他的同事、朋友?我,一个不足16岁的少年,当然可以明年再考,但那是一年之后的事,何况一年之后考成什么结果,天知道。那么这一年,他怎么过?  

父亲是死爱面子的人。  

父亲恰恰因为这一点,又要装着无所谓的样子,怕给我压力。  

我明白的。  

所以,最后的四个月,我是拼了命的。睡的时间少不说了,我的食指右侧、中指左侧,逐渐有了厚厚的老茧,指关节也变形了。父亲知道我的拼命,但他不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却要做什么,就显得很笨拙。我总是想起朱自清先生的父亲肥胖的背影。  

屋里的光线,依稀有一些亮。父亲坐在床上,轻微咳嗽了一声,大概是要试探一下,我是不是装睡。我忍着没动。又等了一会儿,屋里的光线,已经能让我模糊看见父亲的脸了。我估计父亲快忍不住了,就在他准备略微高一点声音咳嗽时,我立刻跳了起来:  

“不好不好,睡过头了。”  

我以为父亲会被我吓一跳,但我错了,我看向他的床,他已经不坐在那里了。  

父亲没有想到我会惊跳。但他还是机警的,马上把高大肥胖的身体,迅速而轻微地放到床上,仿佛他从来没坐起来过,一直睡到现在。  

“几点啦?”父亲装着被我惊醒的样子,看看表,“六点还没到。”  

我是不能睡了,父亲也起床。我们忙忙碌碌,然后去食堂。食堂小陈师傅已经做好早饭。我因为扁桃腺发炎,吃不下东西,父亲特地让他熬了米粥,还买了一块豆腐乳。他怕粥烫,手指插进碗里,试了试,又喝了一口,用两个碗颠倒着,才放到我面前。  

再回到房间,我拿出书翻着。我是为父亲翻的。说实话,这个时候翻书,完全是做样子。书上,很多很多内容,我都不会,即使再给我一年时间翻,恐怕都解决不了问题,翻一时半会有什么用?  

父亲在我身后,一副插不上手的样子。母亲在镇上工作,带我读初二的弟弟,住在离镇子不远的村里。我难得回去,都是父亲利用星期天,来回带一些东西,包括母亲做的一些饭菜。前天,母亲赶到城里,给了父亲许多交代。他当时是答应了的,其实一点没有落实。他也不会落实。他年轻时读了师范,就到外地做教师,后来做教育局机关干部,每年只有寒暑假会回来。等我上初中了,他才从外地调到我们身边。在我和我的弟弟身上,他花的时间确实少。他不是不想,是不会,也是因为母亲都帮他做了,他连学的机会都没有。  

幸好,母亲交代的,我都听见了,我拣要紧的做了。  

父亲莫名其妙地咳嗽起来,那是有话想说,又不好说。我平时和父亲很少有对话,我们都是不爱说话的人。我上大学后,听到《北国之春》,就喜欢上了,一直喜欢到现在。究其原因,是因为里面有一句话词: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  

我酷似父亲。  

我转身看父亲,似乎在等他的话,也似乎是鼓励他说话。  

父亲的脸涨红着,目光跳来跳去。  

我已经等不及了,收拾书包。  

父亲上前,把我书包里的东西掏出来,排在桌上,一样一样数着:准考证、笔盒、清凉油、手帕……  

“要不要……”父亲吞吞吐吐,“做一点……准备……”  

我不知道父亲的准备是什么意思。看了他一眼,我立刻明白了:他是要我把不会的、记不住的、重点的,抄在手帕上,说不定可以作弊。因为,这半年,不断有作弊的诀窍,在考生之间、在考生家长之间流传。  

“算了!”父亲没等我说什么,就异常坚决地说。  

我背着书包出门。  

“没有关系的。考不上,还有明年。”父亲紧跟在我身后,把我送出大院的门。  

我没有哭。我也来不及哭,一出大院转身上路,阳光洒了我一脸。  

我记得,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在村里。  

那天阳光很毒。  

午后,我在村口,毫无目标地看着远处。傍晚,镇上的学校会来一次信件,我会过去,看看有没有同学的录取通知书。最近几天,我连续做着这样的事情,每天都看不到任何消息。  

忽然,我看到肥胖的父亲骑在自行车上,从远处而来。他头上蒙着的毛巾,使他的形象很滑稽。  

那天不是周末,不是他回来的日子。  

我赶紧迎上去。  

父亲的脸晒得通红。他给我一封信。信封没有拆开,信封上有大学红红的字。信是寄到城里的学校的,他及时取了,又及时骑了五十里路的自行车,送给我。  

我把信封给了父亲,让他拆。然后我转身向镇上狂奔,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我在奔跑中,忍不住笑着,却泪流满面。  

这一年,我考上了大学,本科。  

我城里的班上,只有两个人考上本科。我镇上的班上,除了我,没人考上。在我们村里,这一年,只我一人上了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