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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糊涂的糊涂呆子
新闻来源:爱读文学网 发表时间:2016-02-18 14:14:34 发表人:admin

                                                徐晓思

 

我不是美食家,但称得上好吃家,高邮的六大名宴十大名菜都吃过,令我眼睛放光的一道家常菜是“汪氏家宴”中的“虎头鲨”(塘鳢鱼),“虎头鲨”我们大名小二的叫它“糊涂呆子”。

在《感谢鱼们》曾写道:

虎头呆脑的样子

算得上里下河里的老几

披着河泥色调的外衣

暗嵌着地域的胎记

裹着既不糊涂又不呆的呆肉——

世间少有的嫩肉雪肌

滋润着我的童年的欢喜

哈哈地喝一口:鲨鱼汤白啷啷

我故乡鲜美的记忆

大美食家、乡贤汪曾祺笔下的虎头鲨,简直是人间至味,美不胜收。他老人家有诗为证:

虎头鲨味固自佳,

味比河豚鲜比虾。

最是清汤烹活火,

胡椒滴醋紫姜芽。

酒足饭饱真口福,

只在寻常百姓家。

是啊,上个世纪,虎头鲨确实是里下河老百姓家的家常菜,无论在高邮湖里、大运河里、小河小塘小渠里,凡是有水的地方,都可以见到它,抓到它。那时虎头鲨在我们眼中是下等鱼,上不了正席,入不了大雅之堂的。“糊涂呆子”是我们小看它的绰号。它长得很难看——浑身紫褐色,长着细碎黑斑,大扁头,鱼鳍如蝴蝶的翅膀,趴在水里随波扇动。说它糊涂说它呆,还因为把它抓上岸它也一动不动,像个死鱼,而且和烂泥一样的颜色,人们一下子发现不了它,等人一走,它会一气扭动溜下河去。它这一着还真灵,躲过人的眼睛,骗过同伴的防备。它呆在水里,一旦小鱼小虾不注意,会暴露出凶恶的庐山真面目:它大嘴一张,像个大口袋把可怜的小鱼儿们吞进肚里。原来它是装糊涂卖呆呀。

不过,它逃不了“好吃家”我的眼睛。有一次我和我哥去老家西沟门通向大河的过水沟里抓鱼,我在最靠河边子的下游张网,我哥去上游朝下唬(搅水、驱赶),竟然没有一条鱼进网,我们不死心,我哥在上游打起坝头,切断水源,看个究竟,如果真没有鱼就死心了。都说水干鱼了,有时候不是这么回事,却是水落鱼出呢——三三两两的糊涂呆子趴在水沟里破瓦片子、碎砖头旁边,用同色调瓦砾、凹凸不平的河泥做掩护,一动不动,装呆,想骗过人的眼睛,等上游的水一到再溜之大吉。想不到这些呆家伙颇有小聪明,知道我在下游张网,一条也不肯下来落网。嘿嘿,难得糊涂的家伙们,看你们往哪里逃——肥肥大大肉馍馍的糊涂呆子一个不冇地被抓进我的鱼篓子了,每条足有二三两重,。

我抓鱼没有扑过空,再没有什么鱼的时候,糊涂呆子总有条巴的。一次初夏的清晨,我和父亲到离家不远的西沟门抓戏水的鱼,我张着网,父亲下水去搞。结果父亲说,天太冷,没有鱼。我说,有一条,糊涂呆子,刚才碰到我的手,很大,还是条母的。父亲不信,和父亲打赌。父亲去打个坝头把上游的水暂时先堵住,等水干了看。结果在一个长满青苔的黑瓦片边发现了它,真是超一般大。糊涂呆子自然是我手下的“败将”。父亲惊奇地看着我说:“真的呢,连公母都知道。”父亲引以为自豪,告诉三朋四友,说鱼在水里经过我手触摸一下子就知道公母了,以此炫耀我抓鱼的本领。那时我虽然就七八岁,但这对我来水那是小儿科,我抓得多了,鱼在水肚里的动向,大小,打个花,什么种类我大体猜得中,某地方有鱼没鱼闻到水味就知道了,什么鱼居多看水色就知道,我的直觉就这么灵。对糊涂呆子的了解就更不用说了。最美的是在水里鱼经过我手时一刹那那种欣喜、激动,心一抖的快感,妙不可言;鱼的水一样的流线饱满的感觉,太美了难以名状!回到家,我们从呆鱼的颈部撕下来一看,两瓣鱼籽,饱鼓鼓的,就像现在性感美女明星的稣胸。我这个比喻很贴切,确实糊涂呆子的籽又鲜又嫩,又好看又好吃呢。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插上几句作家王树兴先生告诉我,“虎头鲨在汪曾祺的老家——我们高邮还因为其肚子大籽多被暗喻为未婚先孕的女子,有童谣:虎头鲨,嘴大尾巴揸(在水里尾巴散开),先养儿子后成家。”嗨!真有趣。言归正传,父亲把特大的糊涂呆子浇了一碗鲜汤,连盐都没有放,就是河水煮河鱼,我们吃得喷香而快乐。

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我家门前大河,东弯西弯的,河宽水清,两岸杂树遮天,河边长满蒿草,河里种菱栽藕,不断鸟飞鱼跃,生动如花鸟虫鱼的舞台,我写过顺口溜:“家住大河边,水上天鹅飞。菱藕随意长,鱼虾长得肥……”特别是糊涂呆子多得要命,好玩的是白天有糊涂呆子会焗在码头桩上,我淘米洗菜时,小鱼小虾哄来抢吃小米粒,糊涂呆子乘其不备,虎嘴一张,小鱼小虾成了它的口粮。糊涂呆子有时在菱盘子、荷叶间隙晒太阳,蜻蜓点水时,它开口“啵”的一声咬住蜻蜓的尾巴,蜻蜓有翅难飞,无疑是糊涂呆子的零食了。糊涂呆子一点也不糊涂呀。晚上小鱼溜到河边子玩耍,它也到河边子装呆骗吃小鱼小虾。我们拿手电筒一照,它一动不动,大的我就逮回来,小的我往河心里一扔——去你的小呆子!心想养大了再办它的事。这个家伙有时候真呆,不知是装糊涂过了头还是自我感觉太好,目中无人,我轻而易举的就能捉到它:在门口河里捞起一只烂蒲鞋,拖上来一只破瓦罐子,拎上来一捆树枝或山芋扁豆藤什么的,里面就藏着几条糊涂呆子。

幸亏糊涂呆子多而贱,在粮食困难的时期,它不仅是我的美味,更是就我的救命粮啊!

丑陋的糊涂呆子,南京人最看不起它,嘲笑它:虎头蛇尾。苏州和上海人对虎头鲨是高看一眼,厚爱有加的:虎头鲨,为上品。这话不虚。1991年我去苏州开会,宴会上,苏州朋友向我们(来自全国各地)隆重介绍一道菜:“鲨鱼汤”。客人们有的眉飞色舞,我也很兴奋,脑海里浮现出凶猛的“鲨鱼”形象。心想,这回可开眼界了。因为我从来没吃过这玩艺儿。等从汤里捞出来一看,我大失所望,原来就是“糊涂呆子”呀!小时候穷,拿它当饭充饥呢,我还以为什么希奇宝贝的,我们高邮湖里、河里多了去了。但同伴们吃得大呼小叫津津有味。

后来,我把在苏州宴会上的这道名菜作为笑话讲给家乡人听。同事们说,现在我们这里的糊涂呆子身价也高啦。果真如此,菜场上卖得又少又贵;酒店里都把它作为大菜,招待佳宾贵客。

虎头鲨,这糊涂呆子——里下河的美味,无论是椒盐、炖汤或与咸菜辣椒煮煮,肉质细嫩,松而不散,鲜美开胃。特别是它的头,鳃边两块蒜瓣子肉,鲜嫩绵软。把整个的鱼头放入口中,细嚼体味,家乡的风味,天下首品。

鲨鱼汤,白啷啷,梦里闻到香,好风送我回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