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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晓思中短篇小说《小放牛子纪事》
新闻来源:爱读文学网 发表时间:2016-02-17 16:17:34 发表人:admin

 

    我有个老师叫柏翰戾,是著名的书法家、书法理论家,我也喜欢点墨戏,便向他求教,他说:“书法如耕田。”怕我领会不深,特地做了书法歌诀用短信发给我:“斜按转提如犁耕,合力行耘迹浑成……”“我懂了。”我毫不暧昧地说。

 

谈耕田耘地,那是我的小儿科,我是透熟王世和。母亲去世早,我劳动得早,农村养牛耕田耙地我那样不会?小时候在暖天放牛、冷天看牛,大忙用牛,样样在行,凡是和牛有关的我都能回答个子丑寅卯来,我的童年的喜怒哀乐和牛是分不开的,老牛不是吹的,我小时候人称小放牛子。我和父亲学吹过笛子《小放牛》:

三月里来桃花红
杏花白水仙花儿开
又只见那芍药牡丹
全已开呀放啊
依得依唷嗨
来至在黄草坡前
见一个牧童
头戴着草帽
身披着蓑衣
手拿着
口里吹的全是莲花落
依得依哟嗨
……

我很自豪地想,没有和牛打过交道,人生不算最完整。

我父亲是用牛的老把式,懂得牛,会用牛,会养牛,除了不会吹牛,再犟的牛到他手上就听话了,是当地有名的牛摆摆(伯伯)。我小时候跟父亲后面屁颠屁颠的,服侍服侍牛,在生产队里混两工分,也得到许多乐趣,当然也有不少心酸。借此机会,我要和老师讲讲我的牛事。

童年,没有想过更高远的东西,更想不到写书法如耕耘,只打算放放牛,看牛屋,长大接父亲的班,捧捧牛屁股,耕好田种好地,有粮食吃。

 

放牛是有趣的,骑在牛背上,风一吹,太阳照,我像个帝王,高高在上,君临天下,很得意,很惬意。有时带支父亲做的竹笛乱吹吹,就像后来读到的诗“横笛牛背无调吹,柳枝佯抽夕阳归”。牛吃草时我就割些草带回家给猪吃、羊吃;拾些干树枝捆起来撂在牛背上驮回家。夏天天热,就赶着牛下河,坐在牛背上和牛一起泅水渡河,不用害怕,牛很会踩水,身在水里头浮在水上,就像国画家画的一幅《里下河牧童图》。你如果害怕逮住牛角就行了。万一从牛背上滑下来,也不要紧,我会游泳。

牛的眼睛大,看人总是大的,不会狗眼看人低,不会欺负小孩,也不会欺负老人或穷人。你和它时间处长了,它会认识你,它厚道老实善良,你想坐到它的背上去,叫它跪下它就跪下让你爬上去。

我喜欢牛、佩服牛,对牛也很同情。

父亲讲过,牛性子直,在天堂看不顺眼的东西老发牛脾气,玉皇大帝很不满,骗它说,下界吃“甜”草,喝“糖”水……结果是吃“田”里的草,喝“塘”里的水。牛不服说真话,被太白金星下凡用枣核钉销上它的喉咙,牛就不会讲话了。因此牛鄙视天空,眼睛永远不愿意看天,只是朝前看或朝后望,有时发呆,好像什么也不想。对于牛来说,天就是水,水就是天,偶尔望远方,抬头看见天中水,它喝水时,低头看见水中天。天好像是水做的,天也是水货。

 

牛勇敢,对人很忠诚。在高邮神居山有座墓是牛墓,纪念一头牛的。

说,从前山脚下有户人家养了一头牛,这头牛脾气倔强刚烈,无人敢驾驭它,除了听从主人使唤就是听主人小孩的话。一天小孩去山上放牛,中午时分小孩打着唿哨,悠哉游哉,突然山上跑出一只老虎(高邮至东海这一片在古时候是海滩和原始森林,豺狼虎豹、麋鹿羚羊野生动物很多),小孩一吓,从牛背上掉下来,牛从鼻子里粗声粗气“哞”地吼了一声,不亚于虎啸,把它的小主人护在前后胯的肚皮下方,用两只角对准扑过来的老虎,不管老虎从哪个方向攻击,也不管是采取一扑一掀一剪的绝招,都被这头猛牛击退,牛因护着小孩多处受伤,而老虎的肚子也被牛角角伤,拖着尾巴躲到山里去了。小孩被这惊心动魄、生死搏斗的场面吓得昏死过去了。不知是牛的血还是虎的血,溅了小孩一身。牛用角挑着小孩的腰带下山回家了。

牛遍体鳞伤、浑身是血站在家门口“哞哞”叫着,像个打了胜仗的牛魔王。

小孩的父亲一看惊呆了,大喊一声说:“你这个畜生,敢把我的儿子角死,看我宰了你!”

小孩的母亲一看血迹斑斑昏死过去的小孩呼天抢地:“我的儿啊,你死的好惨啊……”从牛角上抹下小孩紧紧地抱在怀里,一边哭着一边骂牛,还一边责怪他的当家的:“我说这牛不能要啊,是灾星啊,你要逞能啊,说什么好牛难服侍啊,这下好啦,这倒剥的(骂牛最毒的话)冲我们家啦……”

这一哭不要紧,庄上的人都来了,老人、妇女在一旁抹眼泪,男人们建议把牛给宰了,说留着是祸害,说不定明天又要谁家断子绝孙。听了七嘴大八言的话,正在伤心和火头上的小孩父亲立即从家里拿出大厨刀,庄邻们七手八脚帮忙,对着牛颈项一顿猛砍,牛轰隆一声倒下,血流满地。庄上的人说杀得好,解气,为小孩报仇。

小孩的妈妈哭着哭着,小孩在母亲的怀里醒了过来,睁眼第一句话就问:“牛呢?”

母亲说:“被你父亲杀了,乖乖别怕!”

小孩一听,从母亲的怀里一咕噜下了地,穿过人群,上去抱住牛头又是摇又是哭,说着:“牛啊,你不能死啊,你是一头好牛啊……”

小孩的举动弄得大人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小孩的脑子吓坏掉了。

小孩对他父亲说:“你们怎么把它给杀了呀!是它救了我呀!不是他护着我早就被老虎吃了呀……”小孩说出经过的一幕。

原来如此,父亲后悔不迭,但一切都迟了。父亲立即叫大家停下手来,不能吃这头牛的肉,并用针线把牛的喉咙和伤口缝起来,抬到山脚下埋起来,并做了个坟,竖了一个碑,作为永久的纪念!

 

那条牛临死前有没有哭我不知道,我知道牛是会哭的。

我们西杨庄的牛老了,就会卖给杀牛的。我放过一头牛,老了,不能拉犁耕地了,生产队的队长和社员们开会,决定把它拉到高邮卖给屠宰场,要我父亲牵去。

父亲牵着它,走了半天快要到高邮时,牛预感到什么了,就跪在地上不肯走,流着眼泪望着我父亲,无论你怎么骂它、抽打它,它都不肯站起来,拖不动,拉不动,没办法。

 “不谈喽,你狠,咱们回家!”父亲叹口气说。一听到这话,牛忽地站起来,昂着头在我父亲前头走,回家了。

“怎么又把牛牵回来了?”队长看到我父亲说。

“牛在半路上不肯走了。”父亲如实相告。

队长说:“也好,就在家里杀了,大家也分些肉解解馋。”

那天父亲把牛牵出来扣在一棵杨树下,瘌老虎(西杨庄的屠夫)当杀手。听说要杀牛有牛肉吃,西杨庄的男女老少都来看杀牛,指望最后分点牛肉回家。大家围着,瘌老虎走到牛跟前,牛啪地就跪下了,两眼泪水连连,我父亲把头扭到旁边不愿看老水牛的泪水。那是我亲眼看见牛的哭泣……瘌老虎不管这些,把牛牵到铺了芦柴席子的地方,猛地一拉牛绳,牛轰地一声倒地,我不忍心看下去,低下头……待我抬头,从泪眼模糊中看到瘌老虎的刀已经从牛的喉咙拔出来……我想起儿歌:抽你的筋,剥你的皮,把你的骨头做烂泥。我在人堆里转来转去,在人缝里看到牛皮已经剥下来了,血淋淋的牛就躺在牛皮里,就像睡在一件皮袄里……要开膛破肚了,我不敢再看下去,溜回家躲进南澄子河牛常去的蒿草棵里,不想上岸。

父亲回家了,带回一只九里香——牛的前小腿和脚,去了毛洗净煨汤。傍晚父亲又到生产队去了,说干沟头、剥老牛人人有份,牛肉各家各户分些后,剩下的牛头、牛骨、牛杂碎什么的统统下了大甑子——吃大锅饭的大锅里煮,全体男劳力就在那里会餐。

我做了个梦:两个灵魂在对话——一个说,我要去投胎了,要做一头老实善良厚道的牛。另一个说,我不,我投胎去做老虎,做兽中之王,没有那个畜生敢欺负我,敢用绳子扣住我,我顿顿吃肉,自由自在睡觉晒太阳。大哥我也劝劝你,跟我一起投胎做兽中之王吧!被称之大哥的灵魂就是犟,不肯放弃自己的原则。另一个灵魂说那好吧,不过受罪的日子等着你呢!冬天冻死你,夏天蚊虫咬死你,重活累死你,你犯犟、你不干,牛绳鞭子抽死你,最后还要剥你皮吃你肉!儿歌你没有听到过?说完,它们就各自投胎去了。结果可想而知。我不知道怎么会做这个大头梦的。

 

可怜的牛,在我心中是个谜。据说它可以看到人的灵魂,分清是人是鬼。

我的邻居武大夯的三儿子是小儿麻痹症——瘸子,六七岁时,大人下地干活,他没人管,下河洗澡,淹死了,浮在南澄子河水面上,武大夯的老婆从水里抱起来一看,瘸子肚子像个鼓,一丝气都没有了,他妈妈把瘸儿子朝堆在河边上的水草上一撂,跪在地上乖乖肉长乖乖肉短地哭泣来。有人说,把我父亲喊来看看瞧。

我父亲牵着牛赶来,说:“把瘸子担在牛脊背上,如果牛站着不动,说明还有救,如果牛不肯,说明这伢子不得用了。”

父亲把淹死了的小儿麻痹症后遗症的瘸子从草上抱起来,趴着朝牛脊背上一担,牛乖乖地站着不动。

 “还有救。”父亲说。

有人相信奇迹,有人将信将疑,大家大眼瞪小眼地等待着。家人倒不是很着急的样子,因为是个瘸子,小孩又多,老骂瘸子早死早好。这次淹死了,只哭了一会儿,就打算要我父亲义务当个阴差,用芦席一卷找个地方埋了。

“等等!”父亲说。

他要我牵着牛,他轻拍了牛屁股一下,说让牛跑。走了几圈,哎,瘸子嘴里水被颠得洒洒的,后来大口呕水,慢慢就活过来了。

武大夯并没有显示多少感谢之情。跟这种人没说头。

武大夯一米九的个子,当过兵,跨过鸭绿江,据他说,打仗的时候,他把战友的尸体朝身上一摞装死,逃过一劫。其实他没有上过战场,吹牛B。退伍之后遇到大灾之年,家穷娶不到老婆,要我父亲为他做媒。后来说了一个,就是个子矮了点,问他要不要,他说只要是个母的就行。也可怜。后来他和小矮子生了三个娃,瘸子是其中之一,武大夯并不当事。

不管怎么说,父亲救活一条命。

没过几天,西杨庄杨方厚的小孩叫稳子下河洗澡,怎么洗到菱坡子里去了,被菱坡子的根绞住了,等大人们捞上来已经没气了,父亲赶忙牵来牛,牛见到就跑。

 “稳子没救了!”父亲说。因为稳子在牛的眼睛里已经不是人而是鬼魂了。

硬拉着牛鼻子让它担,但无济于事,果真抢救不过来。赤脚医生赶来了,也无力回天。

父亲他老说鬼的故事,好像世上真有鬼似的。

他说,水鬼很可怜,没日没夜地泡在冷水里,无法爬上岸,阎王老五给他一只篮子,要他摸螺蛳,什么时候把螺蛳摸满了就可以上岸或投胎重新做人。但篮子底有个大洞,或压根儿就没有底子,你说什么时候才能把螺蛳装满呢?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只好永远闷在水肚里,没有出头之日。怎么办?只有拖一个人下来做替死鬼,替换他,就可以上岸去投胎。

很幸运,瘸子拖下去一看,是个残疾人,阎王老五说残疾人不要。想不到阴间也歧视残疾人,只好重新拖,结果看上稳子了,所以稳子就是替代去了。我想,幸亏父亲属于贫雇农,不然说这话做这事就够牛鬼蛇神的条件了。

不过想想有点像,一个月前的傍晚打黑影时,河南面一个人头顶一只铁锅要到河北面来,由于天气热,他又会护水(游泳),就没有叫摆渡,自己把裤头子一脱朝锅里一放两手举着顶在头上,双脚踩着水泅渡了。其实我也会,我到河南面的藕塘里偷采莲花、荷叶和青青的莲蓬,都是把小裤头子一脱两手举起朝头上一顶,把荷花、莲蓬高高举起踩着水,过来过去的,也没有出现大事。而这个顶锅过河的人踩水到了河中心突然喊救命,说有水鬼(一说是水猴子)拽住他的腿往下拖,当人们赶来援救时,只有锅还浮在河面上飘着,人沉入河底,捞上来一看,眼睛、耳朵、嘴和鼻子里全是烂泥。牛牵来犟着头就跑,不肯担,可怜人做了水鬼……

 

我放牛只戴个海大棚子(芦柴片子做的斗笠)防晒,下雨不怕,雨下到身上立马就滚掉了,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叫感冒,不到万不得已不去看病,反正发烧咳嗽睡几天昏昏沉沉听天由命。几天一过,又神气六国地放牛去了,连学都不想上。

 

我由于父亲的原因,受到老师的歧视而赖学(不肯上学)有一段时间了。原先父亲要我两个同学把我抬了去,他们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才走到半路,我乘其不备一收脚再蹬出去,把另一个同学的鼻子的血蹬出来了,他们一放手,我咕噜噜一支箭溜到家。父亲无奈地说,看来不是念书的料,是一辈子捧牛屁股、扛耙田钩的命。

父亲耕地我浇犁水。春耕和秋种,父亲耕田,我拎着小水桶,把水倒给绑在犁辕上的水桶里,通过水苗子(金属做的引水管)把水引入犁铧,耕田时泥土不滞黏在犁铧上,牛拉犁省力,用牛的人用得爽。我也高兴,不用上学逼闷、受欺负,还不断有意外惊喜:犁地时,在田里冬眠将醒或将要冬眠的长鱼(黄鳝)被耕出来了,在翻过泥土的沟里扭动着,不知往哪里逃,我就把它抓起来放在水桶里,半天下来,一顿中饭菜就有了。当然,轻易舍不得吃,要拿去卖了换点生活必需品回来。

父亲耙地我蹲耙。耕过的田要放水耙平栽秧,用的是水耙,耙齿是木头做的,水田里,大人站在耙上嫌重,孩子蹲在上面正好。如果没有孩子蹲耙,就用一个畚箕盛着一块大石头绑在上面,但搬上搬下没有小孩灵便。秋天种麦子前的破垡是旱耙,下面的耙齿是生铁做的,蹲这种耙很危险,我蹲在耙上要小心,不能打瞌睡,屁股要向后面赖一点,假如牛不听话,走得一冲一冲的,拉得正快突然一停顿,我就会栽倒在耙前,牛再往前一拉,我就会在耙的铁齿下送命或受伤,父亲和我都十分小心。

我曾掉下来几次,都是有意识朝后仰;也有几次重心不稳跌落在铁耙前,我滚得快,父亲也及时拉住牛鼻子控制住牛的蛮劲。水耙危险小些。有次我蹲在水耙上,牛在前边拉,一脚陷进水田里的棺材塘里爬不上来,父亲在牛屁股上抽了一耙田钩,牛让疼、一惊,猛地向前一个箭步,爆发力大,我就被摔在耙后洗了一把泥水澡。有一次父亲去解个手(尿尿),我乘机从耙上站起来,学着父亲唱着“来来歌”,左手一拉缰绳,右手高举耙田钩:“你是一头牛,任我打来人我抽,打来来来打——咋呿!”用力过猛,拽着牛鼻子连同牛头歪向左边,牛瞪大眼睛看了我一下,头一甩猛地向前一奔,我立即向前倾,险些再来个四爪朝天。牛继续向前,突然停住,我向前栽倒,牛又朝前拉去,随着田里劳力们一阵惊呼,水耙已经从我的身上耙过去,我从水田的烂泥里爬起来,真是个泥猴子,七孔流泥。父亲跑上来骂了我一声:“你这个炮子子,不要命了,吓得我尿都没有尿干净。”惹得乡亲们哈哈大笑。而我想起父亲说“吃粗糠,养霸王”的话,我蹲耙、站耙、跌于耙下,耙从身上过,我还活得好好的,我想,我成了“耙王”了。

 

放牛、干活,很开心,很美;看牛也是一桩美差。

我的家是泥草房,也不大,两间带一坯子,经常灌风漏雨,夏季风雨飘摇,冬天日夜难熬。西杨庄的人都会说一段关乎我家的顺口溜:形容我家房子小,说土基墙、毛篙梁,茅草盖的房,狂风暴雨一扫光。外面下大的,屋里下小的,外面不下,家里滴答……也就是我的家极其不宽敞,没有安全感。好在每到深秋至来年三月,生产队看牛的任务就落到我们头上了,牛屋成了我最温暖的家(“文革”结束后好些人写文章痛说在牛棚——牛房或牛屋里的困苦,而我却是温暖的回忆)。

西杨庄的牛房是放在生产队公房最西面一间房屋里。最东面的一间放着稻种、豆种等五谷杂粮种子。荸荠什么的都用“六六六农药”拌在缸里,以防老鼠偷吃,二防人偷吃。中间一间用来看公房、棰草绞绳用。

牛是生产队的大型农具,保护牛就像保护怀中婴儿一样小心翼翼。牛屋里搭着阁棚,像现在房子的吊顶,铅丝绑牢,用树棍子牵拉着,放着生产队里的铁耙水耙长形农具担着,上面再摞着厚厚的穰草,再上面与屋顶之间溜溜老鼠,还可以捉迷藏藏人,每年我不肯到指腹为婚我的岳丈家拜年就躲七滑溜,藏在牛屋的阁棚之上,父亲只好亲自代理去了。牛房外墙披上草帘子,墙缝都用黄泥堵上,牛屋的门用几层厚草帘子挂着,像个澡堂子的门,寒风刮不进去,屋里的温度散不出来,比空调好。牛房的内墙是用黄泥糊、腻皮泯子(刮墙的工具)光过的,比较平整。牛屋里放着两头或三头牛,南面靠墙搁上一张小床,床上铺些稻草,上面放着一张破席子,一床破被,夜里很暖和。没有窗户,牛屋很暗,在床的上方黄泥墙上抠出一个凹洞放上一盏油老鼠,蓝墨水瓶子做的,盖子上打个洞,插一根铁皮管子,棉花捻成的灯芯穿过来,倒上柴油,火柴一点,牛屋就亮起了昏黄的光。偶尔我还就着油老鼠看看小人书。但就是空气不好,初进牛屋牛骚味难闻,令人窒息。时间长了就闻不到了,早上走出牛屋满身的牛尿味。而我仍觉得牛屋像个天堂。

整个冬腊月初春,除了牵牛饮水、回家吃饭,其他时间基本上就在牛屋里面看牛。

父亲要参加生产队劳动,起早带晚,白天我在看牛,有时有小伙伴来改改绷子(做游戏),唱唱儿歌,讲讲故事。晚上是父亲和我一起看牛,我们最大的任务是及时给牛添料,为牛等屎等尿,就像一个孝子贤孙服侍一个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上人。我们睡觉时特别警醒,牛卧着安静地吃草、或咕噜一声,咕哧咕哧地磨着胃里哇出的东西反刍响动,牛突然站起来,骚动不安、鼻孔里喘着不一样的气,知道牛要屙屎或尿尿了,我们在一刹那翻身下床,端起大大的树木做的牛尿碗子——像放大一千倍的抽烟的大烟斗,塞到牛裤裆里(胯下)或牛屁股下等着,还要注意不要被牛踩到,这畜生力大踩上去不送命屎也会被踩冒出来。如果动作稍慢牛们的尿或屎就会撒到地上。我单独做很吃力,其实牛尿碗子都是拖的来推了去的,有时大意推翻了,有我半夜忙的。如果地上弄脏了,要用锹铲干净,再垫上干干的酥泥,牛屋的西南角上堆放着酥泥,为了以防万一。我父亲不在牛房时我经常睡着了,大意或端不动牛尿碗子,牛来尿了,拉屎了,处理不及时,牛就睡在牛屎上,滚在牛尿汪里,第二天一看,牛的毛就刺起来,像疯子的头发,蓬乱着,被队长看到,要扣工分的。垫酥泥还要注意不要铲到牛脚上。通常在牛屋里西北角上放堆积的牛粪,第二天再清理出去。

一夜的牛粪和牛尿味和暖烘烘的热气裹着我的小小的肉身和小小的呼吸。父亲说,不要紧,正好通通七窍。这话不假,我在寒冷里着了凉鼻子不通,患了鼻炎,在牛屋里慢慢就通了,就像一块冰慢慢融化一样。

看牛还有一大快乐是在睡觉前可以听父亲讲故事。

有一个故事至今我还记得:高邮送驾桥有个磨豆腐的人家,门口有棵弯榆树,是棵剥皮榆,树皮的鳞片一片片翘着,像个癞子翘皮,一点也不好看,长得也非常慢,据说十年才长一皮,上百年才有小腿这么粗,平时不指望它成才有大用,扣扣牛羊,挂挂农具什么的。有一天一个别宝猴子(识宝贝的高人)走到豆腐坊门口,说要买,磨豆腐的问把多点钱?别宝猴子说你开个价,你说多少就多少。磨豆腐的想:说多少就多少,看来这不中看的癞皮榆树有大用。就问别宝猴子说,你告诉我有啥用。别宝猴子说,实不相瞒,这是高邮西湖大门的一把钥匙,西湖底下是一座城市,里面全是金银财宝,扛着它去大门就自动打开了。磨豆腐的一听,心想:我为什么不亲自去呢?对别宝猴子说不卖了,树还小,长长再说。别宝猴子说愿买愿卖,买卖不成仁义在,就走了。磨豆腐的回家拿个锯子一气锯锯,用斧头斩去枝叶桠杈,独自扛了剥皮榆树段子——西湖大门的钥匙,直奔高邮西湖。

高邮西湖就是高邮湖,在高邮的西边,是全国第六大淡水湖,由于地壳运动,海水上浸,三十六湖组成一湖,原来有个镇叫樊良镇被埋在湖底,它曾是十三个朝代的国库(解放后治水清淤时吸水筒吸上来的淤泥有一半是钱,金元宝、银元宝,连铁元宝都有,国号大周的张士诚造的钱天佑通宝都有,收藏家们得知纷纷前去哄抢,用手撸,成桶地往家拎。消息得到迟的文物贩子冒充公安人员去抢占最后的馅饼。你还不要说,全国第一个私人钱币博物馆就在高邮,大明星秦怡来高邮演出都是倒过来请博物馆老板为她签名留念。据江苏省《高邮县志》记载高邮还曾出现过湖市。嘉庆十五年(公元1810)四月间江苏省高邮县西门外的临湖石堤崩塌河帅派员修筑工役往来堤上奔运繁忙傍晚时分忽见湖上出现一座美丽的城市。城外断岸有小桥横垣桥畔并列木栅和桥上有人持板锹迎风疾走。岸旁林木繁茂有二驴在荫中悠闲地吃草。似乎有人家在烧煮晚饭……湖底有城,大多人们都相信。

磨豆腐的想,有了这把钥匙,可就发大财了,省得天天起五更睡半夜磨豆腐,苦死了。他扛着这把钥匙,来到西湖,咦!很奇怪,走到哪里,水往两边分,像头发两边分,通向西湖大门的路就显出来了,很快看到一副红漆大门,门上钉满了铁钉子,门口坐着一对石头狮子,就像目前保存完好的明代高邮州署门口的模样。当他把榆树段子朝门上一戗,哎!门吱嘎嘎地慢慢开了,门缝一道金光泻出门外,里面光芒闪闪,像人们想象中的天国,磨豆腐的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把榆树段子朝石狮子脊梁上一戗,连跨三步进去了。城里房屋参差错落,飞檐翘角,古色古香,跟人们见到的“湖市蜃楼”景色一样,街上敲锣卖糖,各干各行,像清明上河图图景,屋内金碧辉煌,柜台上算盘拨得啪啦啦响,但里边的人对他视而不见,也不讲话,金银财宝满地都是,磨豆腐的喜不自禁,一会儿口袋就灌满拿不动了,他想,回家推个车子来装,走到大门一看,大门关上了,这时候他才醒悟:一高兴忘乎所以了,钥匙还在门外没有带进来,门打不开了……我们都替这位磨豆腐的惋惜——父亲说横财不发命穷人。我不知道什么是命穷人。

在故事中我睡着了,父亲离开我都不知道。晚上吃的小鱼煮咸菜,夜里口渴难忍,找不到水喝,又不敢出门,而且牛屋后面的小河已经冻得好厚了。怎么办?我的吐沫都没有了,干得嗓子冒烟了,呼吸都有困难,感到这样下去会渴死,实在没有办法,便在牛尿桶里捧起牛尿喝下去——就是臊味难闻,喝不难喝,就像我长大喝的那个啤酒的滋味。

父亲天亮才来,告诉我牛屋外的故事更精彩。

那天夜里父亲被叫回家去了,说武大夯快要死了,能不能救他一命。

情况是这样的,当天晚茶时分,武大夯正在家里喝酒,这酒不寻常,是不久前得了一个秘方:说一个叫醉仙桃的中药泡酒可以治疗气管炎。他问我父亲,父亲说听说过这个方子,不过这东西有毒,一顿只能喝牛眼大的杯子半杯。可他不信。武大夯用醉仙桃和粮食白泡了二斤药酒。到了九天里,天寒地冻,武大夯呼吸不畅,就着一捧炒蚕豆,用点药酒补补。因为有点馋酒,就一口一杯渴了两杯。正在此时,瘌老虎在南澄子河对河喊过河,武大夯拿起撑船篙子去摆渡,瘌老虎过了河一看,武大夯在喝酒,就端起酒杯子喝起来,武大夯陪他又喝了两杯,不下四两了——标准夯喝。

瘌老虎回家去了,这边武大夯闹得不可开交,到半夜来凶,大冬天把自己的衣服脱得光大光,把自己家里的锅灶拆的光大光,他的老婆小矮子想来拉住他,他“嚯厾”两 个大脑攉子,小矮子被打趴地上喊救命,半天没起来。

听到这么大的动静,左右四邻、兄弟、弟媳妇都来了,看到武大夯这个肉人子,女人们惊艳得不敢看,只在蒙脸的手缝里偷看,不好意思上前帮忙。几个男人弄不住他。他一会儿要上吊,一会儿把自家床上隔棚的竹篙子抽下来说要去摆渡放人过河,他也不知道门在哪里,朝前冲,轰隆一声,他应声倒下,撞墙上去了,把个土基墙撞得黄泥撒撒的,爬起来又向墙上撞过去,还气急败坏的埋怨说,你拦住我干什么?众人说,赶快把我父亲喊来。

父亲从牛屋里来到武大夯家一看,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怎么办?”大家像看到救星一样七嘴大八言地问道。

 “有一秘方,要灌尼姑尿可以解毒。”父亲镇静地说。

大家一听傻了眼,半夜三更的哪里有这东西?就是白天也难找到这么稀缺的东西,文化大革命时期和尚尼姑都没有了。

 “找几个女人的尿试试,可能效果差些。”父亲说。

正好他的两个弟媳妇在现场,还有西杨庄看热闹的妇女,父亲叫她们拿个粪桶去尿。她们嘻嘻哈哈地说,平时干劳动时蛮多,现在急要好像反而缩上去了——没有了。

男人们说:“干劳动开缰(偷懒),就像懒牛上场,尿屎直泷,关键时刻紧张。”

说笑归说笑,先救人最重要,都积极地在酝酿尿尿。

他们很相信父亲说的话,有次西杨庄的皮匠独眼龙瞎方根来找父亲,说腿好像有点肿,不知什么原因,父亲用手分别在小腿上、脚面子上按了按,都是深深的两瘪塘,像两个酒窝,再把瞎方根的脸一看,父亲说回家休息休息。老方根走后,父亲告诉他儿子,瞎方根命不长了。第二天传来消息,说老方根天麻花亮对儿子说要吃粥,他儿子赶忙到锅上去煮粥,把粥煮好端到他床前叫他,叫不醒瞎方根了——已经死了。我问父亲怎么知道的。他说人的腿脚像树的根、房子的柱子,树根坏了、柱子朽了,就撑不住了,倒下了,而且他的脸黑过来了,说明他的魂不在身了。

我不太相信,西杨庄的人传得神乎其神。武大夯在醉仙桃里成了仙,相信父亲有办法。经过大家一起努力,悉悉罗罗、淅淅沥沥一阵,几个女人并起来挤了两小大碗尿。父亲说不算少了,先拿一碗来强迫武大夯灌下去!一碗尿端来,还冒着热气,一时满屋三间臊气烘天,几个男人揪住武大夯像杀牛样完成了这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屁大功夫,武大夯居然安稳多了。

你还别说,父亲真有点鬼马道,不知道这些秘方他是从什么地方知道的。好像奇巧八怪的事父亲没有不知道的。

我上次早上放牛带剐猪草,赤脚大巴天的(除了过年有人为我做双单布鞋,自从母亲去世平时就没有穿过鞋子,更没有棉鞋,冬天穿蒲鞋,打了春就赤脚奔),回来后脚上起泡,奇痒难忍,嘴歪歪的倒抽着冷气,痒到骨头里了,没办法只好在地上打滚。父亲说,是中的露水毒。我不知道露水毒是什么,只见父亲烧了半锅开水,拿来一只木头尿桶,我们家叫粪桶,盛粪挑水浇菜,晚上放在房间里盛大小便,长期使用,尿硷在桶底结成发白的盐霜。父亲把开水倒进去,一股臊气直冲脑子,冲向屋顶。待水温不是十分烫的时候,要我把脚放进去泡,泡啊泡的慢慢不痒了,有命了。真神奇,一只臊哄辣臭的粪桶还有奇妙的解毒作用,我没有想到过。

“哐啷!”武大夯突然把家里的大里锅掼得稀散。大家松下来的神经又绷紧,看到武大夯的梦游状态出现了回潮:又狂蹦乱跳,浑身又脱得光大光,变本加厉的夯,追着妇女打。

“到底不是尼姑尿,”父亲说,“把那碗也灌下去!”

几个妇女为了帮得上忙,也不再蒙眼睛了,就这么回事,谁没有见过?多大的事?看开了,想通了,就体现了人道主义精神,螃蟹过河似地七手八脚上去帮男人们按着,用筷子撬开他的嘴,又给他灌下一碗几个妇女合成的尿。

但好像还不能立竿见影,父亲说去公房牛屋里再拿点牛尿来,借牛尿的力道催发女人尿的潜在功效以弥补非尼姑尿的不足。

感谢她们和水牛,这下可作了贡献了……

安静下来后,武大夯意识还是模糊,胡话不断,动作诡异。父亲说是心烧得难过的原因。

武大夯坐在床上把铺在床上的穰草打成一个个小草把子,塞进头顶上卷着的凉席筒子里,喊着张三李四的名字,和他们一起打牌,要他们出牌,像个真的。可是他喊出的这些名字的人都不在人世了,大家被他喊得汗毛竖竖的,知道他是在和死人说话,和鬼做游戏。听说过与狼共舞,没有听说过与鬼打牌。

而那边瘌老虎虽然喝得少,也神志不清,半夜把烟头子揣到床上破棉花胎里,烧起来了,瞎妈妈喊救命,不是父亲这帮人及时赶到差点引起一场火灾……

没等父亲讲完我就着急地问:“武大夯‘下去’说看到我妈妈了吗?”

父亲摇头,说我妈妈在天上,他看不到我妈妈。我相信妈妈肯定来看我了。

第二天武大夯没有下地干活。第三天武大夯下地脸上蜡黄,像霜打的茄子,问他前晚怎么回事,他说不知道。大家嘻嘻哈哈地描述夜里的情景,说比西洋景好看。没有看到的人一再后悔没有起来去看看。我还想再听听,父亲叫上我说给牛添草去……

 

大忙过后,牛要送到湖里大草滩上去养,就像老革命送去疗养院。我去新民滩放牛时还骑牛渡过大运河。整个京杭大运河高邮段最宽,从东岸到西岸有几百米,水深骇人,游到河心让人感到渺小恐惧与无助。我骑在牛身上一点也不害怕。

夏天我放牛时不拾草,但有看草的任务,是父亲把青草割下来,晒干了运回家,冬天好把牛吃。

我不是天天回家,父亲在草滩上搭个窝棚,就是用割下来的青草搭的,棚里铺些晒干了的青草,我夜晚就睡在里面,青草的清香裹着我,味道很好闻,连做的梦都是美梦、甜梦,梦到母亲给我喝糯米粥,给我穿棉袄、穿棉鞋,我望着母亲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快活得把我自己都笑醒了。

月光从从窝棚的缝隙中穿进来,牛卧在窝棚边泥塘里翻动着身体打汪——夏天蚊虫多,都要为牛搞一个塘,和一塘稀泥,到了下晚牛就自动地下到泥塘里,连头都埋进去一下下子,就像小孩子在河里扎猛子,牛头上都有烂泥护起来了,然后摇摇头甩甩耳朵睁开眼睛,上下嘴唇带动上下牙床挫动磨着反刍的青草,时不时地用牛叫挑点烂泥摔到头顶上,脊梁上,如果还有地方糊不到,或泥干了,它还会用尾巴甩点泥到脊梁上,顺便驱赶钻空子咬它的蚊苍牛虻,或在定期翻个身打个滚,把身上烂泥再糊厚些,叫吸血鬼们无处下口。忽而鼻孔里发出粗重气流声不知是对谁嗤嗤以鼻还是沉重的叹息发发怨气;我顺着月光朝天上望,只有稀稀落落的几颗星星忽隐忽现,明明灭灭,不知道哪颗星星是母亲的眼睛。在野地里睡觉好像天亮得早,牛站到塘埂上来我就得起身为牛洗澡,洗刷去牛身上的污泥浊水,放牛的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与牛作伴要住在草滩上半个月,我是多么喜欢这样美好而有点令人凄清时光。

 

父亲积劳成疾,哮喘后来又吐血,挑大担子的农活干不动,用牛相对来说带得住活,扶扶梨稍、站站耙、打打场,用的是巧劲,跟牛跑跑;我虽然小也是资深的小放牛子,趁人不注意我替父亲扶犁稍耕田,在没有人看到的情况下,把父亲替换下来歇歇,又能混到工分。遇到西杨庄、东杨庄、李大桥发扬龙江风格——相互支持,牛摆摆还能混到一顿好晚茶吃吃。

然而武大夯看不得我们父子,说我父亲痨病鬼子还能用好牛?说我疙瘩鼓、桨桩大、十八拳高还能用牛?笑掉大牙呢!咬定我们就是用生产队最重要的大型生产工具谋私——混工分。

“轻活该派老给他一家干的?”武大夯不止一次地发牢骚。

有一次我们到李大桥耕田,要走过一条水渠的水泥桥——两块水泥预制板担的,中间有条缝,走不好牛脚容易陷下去。那天父亲驾着牛,牛拖着犁,我在前边牵着牛,小心地经过,不知道武大夯做过手脚——抽掉一块搁起预制板的砖头,牛刚走到中间,一块预制板一翻,牛从缝里掉下去了,父亲连忙下掉搁头犁和犁索。然而牛角挂在两块水泥预制板中间,这么笨重的大家伙,上不得上,下不得下,来不得来,去不得去,急死人了,牛在不住地骚动,眼看牛角挣断了……

这还了得,牛是大型劳动工具,而且是一条母牛,肚里怀着牛宝宝。抓革命促生产年代,破坏耕牛是要抓起来坐牢的。武大夯像兔子一样跑到生产大队报告,无限上纲说我父亲毁坏耕牛,破坏革命大生产,深挖洞广积粮的大好形势!

我父亲吓傻了,可怜眼屎巴沙的呆若木鸡,听从惩罚。后来牛没有死,我父亲没有被抓起来,但被剥夺用牛的权利。气恨之下病又加重,只能拾狗粪换工分,我的小放牛子生活也结束了,帮助父亲拾狗粪。

 

牛归武大夯用了,整天得意洋洋,唱着淫秽小调:“我驾着牯牛去耕田呀,牛B朝后人B朝前……”

母牛不久过下了一条小牛崽子,卧在地上,牛妈妈在小牛犊身上舔啊舔的,小牛娃娃就站起来了,很好玩。

我眼馋地看着武大夯骑在牛身上,小牛犊跟着牛妈妈屁股后面要奶吃。几个月后小牛犊就变成一条身体蛮棒的小公牛了。

后来归瘌老虎驯养使用,先是用用麻绳打个龙头结套在小牛头上,不让它再跟牛妈妈后面走或不让它无拘无束地东溜西跑。

后来要阉割它,它不让,死命奔跑,瘌老虎拿了一把点刀(杀猪用的匕首)骑在它身上,一直冲到南澄子河里,牛在踩水,瘌老虎一手勒住小牛的卵子,一手下刀一划,河里开了一朵血花,瘌老虎顺手一挤一抹,两个卵蛋(牛的睾丸)就割下来了。牛乖乖地上了岸,眼里不知是河水还是淌的眼泪水。

“呵呵呵!”瘌老虎得意地淫笑。

“伙计哎,这条牛是我的功劳,卵蛋留给我。”武大夯眼馋了。

“不谈了,就在你家我们一起吃,你贴酒。醉仙桃就不喝了。”瘌老虎也屌,两不吃亏地说。

“小姨子做马马(老婆),好呢!”武大夯垂涎欲滴地说。两个人就把牛卵子切片和一把大葱炒炒喝酒了……

 

小牛长壮,瘌老虎给它驾上搁头,下地耕田。小牛犟,不肯,瘌老虎用铁锔子穿过牛鼻子,血从牛鼻孔流下来,牛红着眼睛,一甩头,鼻子撕裂开来,滑掉了,血继续滴……

“跟老子犯犟!”瘌老虎说着又用钢丝穿过牛鼻子,用老虎钳子绞起来,扣上麻绳,吊在一棵大杨树丫杈上,牛头拽得紧,不得动弹,瘌老虎用牛鞭子、耙田钩死命地抽打……

“哞——”“哞哞——”像在哭喊,像在叫妈妈!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四条腿在地上颤栗不止……后来听话了。

有两条牛,耕田耙地无论是人还是畜生,相对轻担得多了。但武大夯快活起来了,在耕田的地头,让牛站在水渠里,他站在水渠埂上把那肮脏的屌揣进牛B里……被我父亲拾狗粪看见了。

“日牛B要看天时呢!”父亲不知说什么好,厌恶地就说出了这句话。

“老子日牛B怕什么?老子还要日虎B!”武大夯恼羞成怒、气急败坏恶狠狠地说。

“牛B是给你吹的,不是给你日的。”父亲丢下一句话拾狗粪去了……

 

瘌老虎不会用,更不会爱惜耕牛,蛮干一通,三划两绕牛被拉倒了。武大夯眼珠一转,一边把责任归于我父亲,说这条牛在胎里就受伤了,一边借机和队长说把牛剥吃了。杀牛还是不眨眼的刽子手瘌老虎。

后来那条母牛也不经拉了。大忙季节没有耕牛哪行?

他们又动起歪脑经——说出去借,实质就是偷。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西杨庄武大夯、瘌老虎一伙真把人家大队(村)的牛偷回来了,在南澄子河对岸喊过河,父亲无奈就把他们摆渡过来了。

没有想到过了两天我的家和菜地突然被南澄子河南面几十个来路不明的人洗劫一空,像遭了一场严重的冰雹或日本鬼子扫荡。莫名其妙。当晚才知道,说是我父亲偷了人家的牛。

原来是武大夯,自己偷了牛又去告密(诬告),领了赏金二十块钱。父亲蒙受不白之冤,田鸡拱到青苔衣子里——吃个大软闷!

看到父亲气得吐血,我满腔怒火,决心找武大夯算账:我小放牛子不是好欺负的!我拿起打牛的耙田钩跑去找武大夯讨公道!谁知他家里空空,鬼影子没有一个。

瘌老虎笑嘻嘻地说:“武大夯带着全家跑到安徽要饭去了。”

我非常仇恨地破口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