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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望子中短篇小說《蔡先生》
新聞來源︰愛讀文學網 發表時間︰2016-02-17 12:36:45 發表人︰admin

作者簡介

羅望子,原名周誠,1965年生,大學畢業。中國作協會員,江甦省作協專業作家。一級作家。1986年開始寫作,在《收獲》《花城》《十月》《大家》《天涯》《人民文學》發表小說300多萬字,著有長篇小說五部,中篇小說四十余部,短篇小說近百篇。現居江甦海安。

 

 

 

 

 

蔡先生搬來時,我還沒出生。打我能記事,就喜歡去他家。一是蔡先生的房子就在我家的元寶屋後,推開窗戶就能看見蔡先生的天井,天井里長著兩棵棗樹,一棵粗大的白果樹;二是他家鋪了小青磚,干淨得很,三是他們家里常常飄來紅燒肉、紅燒芋頭、韭菜炒雞蛋的香味。蔡先生一家人都會做菜,都喜歡做菜,哪怕炒個蠶豆燒個青菜湯什麼的,都比我們家的好吃。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蔡先生人好,隨和。瞧見我們去玩,哪怕是探個頭,他都要喊我們,不是拿糖,就是拿餅干的。

蔡先生一家四口人。一個老婆,兩個孩子。我五歲的時候,蔡先生的大男孩十四,小女孩十歲。蔡先生家里只有小哥在隊里上工,小妹和我姐姐一起上學。蔡先生在鄰村的一家代銷店上班,蔡奶奶就呆在家里,洗洗碌碌的。我們都很羨慕蔡先生一家的生活。在我們眼里,蔡先生就是城里人。蔡先生一家也是我們最早交往的城里人。天天和城里人住在一起,抬頭不見低頭見,那感覺還是不錯的。

平時,難得看到蔡先生,他只有周末才回家。蔡先生回家了,我就知道是禮拜天了。我就是從蔡先生那里曉得還有禮拜日一說的。有時候,我也問媽,快禮拜了吧。媽也不曉得今天禮拜幾,她只曉得今天是陰歷幾時。媽見我問,就笑笑,想蔡先生了吧。姐姐知道禮拜幾,但姐姐不說,她只給我一個白眼,要麼就挖苦我,莫不是想吃蔡先生家的魚香肉絲了吧。姐姐和蔡家小妹一個班,相處很好,總是勾肩搭臂的上學放學,蔡家小妹也把姐姐當作她的靠山。不過,因為我,姐姐總是在蔡家小妹面前抬不起頭來。姐姐總是覺得我丟了她的人。倒是蔡家小妹,經常有意無意的提起她爸,蔡先生什麼時候調休了,蔡奶奶去鎮上買了幾條小黃魚了,我都是從蔡家小妹那里得知的。

蔡奶奶待我們也很好。大年三十晚上,不是蔡先生,就是蔡家小哥,總要給我們這些鄰居,送一兩包糖果、蜜棗,或者雲片糕。我們去拜年,蔡奶奶總是塞給我一個紅包,這是別的孩子都沒有的。里面有五毛錢,或者一塊錢。說是守歲錢。媽卻不以為然, 背地里總說蔡奶奶是個“洋堂嘴”,意思是嘴上說得好听,實際上小氣。我想我怎麼就看不出來。我能看出來的就是,蔡奶奶對她的兩個孩子特別狠,蔡先生不在家的時候,蔡奶奶動不動就打兩個孩子,她喜歡拿針戳,拿鞋底抽。所以,背地里,大家都喊她瘋婆兒。我經常听到蔡家小妹的哭嚎,這時候,姐姐就央求媽媽去勸蔡奶奶。媽媽很少到蔡先生家串門,她這一去,瘋婆兒立馬住手,熱情接待,蔡家小妹就得救了。我問姐姐,你怎麼不去救小妹呀。姐姐說,我去有什麼用,蔡奶奶根本不理我,再說了,不去還好,去了的話,小妹會難為情的。我說,小妹有什麼難為情的。姐姐就煩我了,去去去,說了你也不懂。我也偷偷的問過蔡家小妹,蔡奶奶怎麼光打你,不打你哥呀。小妹先是臉一紅,接著說道,也打的,打得比我多,可我哥一打就溜,實在躲不掉,挨打了也不叫,他不怕疼。

蔡家小哥也有個外號,蔡大卵。據說是前年,蔡奶奶逼著他去挑河,挑岔了氣,落下的病根。蔡小哥洗澡的時候,我偷偷瞧過,的確是個大卵子,像個氣球。世相說,哪里像氣球,我看哪,更像只大茶壺。世相這麼說,我再瞧瞧,還真的是像大茶壺呢。村里人都說,這瘋婆真是作孽作到家了,小哥這個樣子,將來還怎麼找婆娘呀。

蔡小哥後來不再上工了,蔡先生把他送出去學徒,做木匠。學到手藝的蔡家小哥,經常在天井里擺開場子,拉開架勢,不是鋸,就是刨,干得熱火朝天,滿頭大汗。蔡家小哥喜歡把一支紅藍雙色筆,或者墨斗筆丫在耳根,皺著眉頭深沉地思考,又恍然大悟狀地在木料上劃來劃去的。這個時候,就是蔡奶奶喊他,他也不理不睬。事實上,自從出去做了木匠之後,蔡奶奶再也打不到小哥了,倒是小哥,常常對著他媽發脾氣。蔡奶奶拿他沒轍,只能拿小妹出氣了。

小妹大了,可還是那樣子,怎麼打也不跑,那哭叫聲卻人得很。每回挨打之後,小妹總是眼楮紅腫,可是臉上卻看不到挨打的痕跡。我哥也常常挨打,他的臉上膀子上,經常留下明亮的疤痕。我問小妹,你那麼叫,是不是真的疼呵。小妹說,怎麼不疼,不疼我能那麼叫麼,你是沒挨過打,你怎麼曉得疼。你叫了,就不疼了嗎。小妹說,叫的時候就想不到疼,過後還是疼。我說,你那麼疼,怎麼沒傷沒疤的呀。小妹說,我媽特精,她總打我屁股,說那里肉多,擰呀掐呀戳呀都好下手。我說我不信,要不你讓我瞧瞧。小妹褲子解了一半,突然停住了,什麼,你想看我的屁股,年紀這麼小,就不學好,看我不告訴你姐!

我趕緊跑了。被小妹這麼一嚇,我遲遲不敢回家,鑽進玉米地里睡了一覺,讓世相搜了出來。世相說,你怎麼躲到這里,找得我好苦呵。我說了我害怕的事。我不敢對別人說,但有什麼事從不瞞世相。世相問,那你瞧到小妹的屁股嗎。我搖搖頭。世相也搖搖頭,沒瞧著你躲啥躲,就是瞧著了也不稀奇。他不屑的神色讓我生氣,我甩甩頭上的草往外走,稀奇不稀奇咋的了。世相拉住我說,別走呵,我還沒吃到甜竿呢。世相就這點笨,在玉米地里,甭管他怎麼用心,他剝的玉米竿咬起來總是苦的,倒是我一剝一個準。看在他一向護著我的份上,往常我總是給他弄一根的。今天可就沒這好事兒了。我拉著臉,不管不顧地往外走。你還真走呵,世相說,你可別後悔呵。我有啥後悔的,我頭也不回,腳步卻慢了下來。世相見我動了心,就跟上來,抵在我耳根說,瞧屁股有什麼勁,我還瞧見了小妹的洞洞呢。我一踮腳,差點摔在田溝里。你可別亂嚼蛆,要是讓小哥曉得了,非殺了你不可的。我想起小哥手中明晃晃的斧頭。還要你說嗎,世相道,你以為我就那麼呆嗎,蔡大卵就是不殺我,我也不會說的。

蔡先生的廊檐下,常年擺著一把藤條躺椅,夏天就搬到棗樹旁邊,蔡先生在家,就是蔡先生躺,不在家,就是小哥躺,小哥忙了,才是小妹躺,反正蔡奶奶是不躺的。蔡奶奶說,睡在外頭,惡風吹了,容易歪嘴。躺得最多的自然是小哥,尤其蔡先生買了一只收音機之後。那收音機很小,還沒磚頭大,聲音卻嘹亮,內容也比廣播豐富。想听什麼擰一下旋鈕就成。小哥總是學著蔡先生的樣子,把收音機放在肚皮上,或者藤椅的扶手上。我很奇怪蔡先生,既然買了這個東西,怎麼沒帶到店里去听呢。他要是帶走了,世相就不會有偷的心思了。要是世相沒起賊心,就不會瞧到小妹的洞洞了。那天午後,世相輕手輕腳的躲到樹後,沒有看到收音機,卻看到了藤椅上打呼嚕的蔡小妹。世相走到小妹跟前,推推小妹的肩頭。世相本意是想問問小妹,能不能把收音機拿出來听听。結果小妹鼻子掀了掀,兩條大腿挪一挪,又睡過去了。小妹穿的是裙子,兩腿一挪,那裙子就齜開來,露出里面的花短褲。花短褲倒也不打緊,關鍵是從花短褲里還爬出幾根毛,淡淡的黃。用現時的話說,就是春光乍泄了。世相腦子一嗡,完全忘了他此行的目的。他蹲下身子,伸出髒兮兮的手,扯開小妹的褲角,便一覽無余了。

小妹曉得了嗎。不知怎麼的,我問世相時,嗓子發干,變得張口結舌的。沒,世相說,不過第二天她曉得了。

第二天,還是午後。世相又來了。世相不死心。雖然瞧到小妹的私處,很興奮,不過回去一想,還是覺得收音機更有誘惑力。可棗樹下面,還是小妹躺在藤椅上。小妹換了件裙子,世相很老道地一撥,那裙子便又齜開。這回小妹穿的是條月白色的三角褲,爬出來的毛就更多了。世相倒是沒敢下手扯,他探出手指,捅向三角褲上勒出的槽印,沒承想小妹一挺身坐了起來,迷迷糊糊的瞧著他。世相嚇了一跳,嘿嘿嘿的撓著腦袋離開了。一出蔡家天井,世相就沒命狂奔起來。世相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那天他也不曉得自個兒干嘛倉皇而逃。路上,有人問世相,世相你跑啥呀,難道有餓鬼追你不成!世相顧不上答理,一頭鑽進玉米地,一灘水樣坐在地上,捂著肚子,大口大口地吸氣。鄉野的風吹開來,玉米葉子便嘩啦啦的,陽光照著世相汗濕的黑里透紅的狗臉,這張臉現在有些狼狽︰蔡小妹不知啥時候,已經撥開玉米,站在他面前哩。

你瞧見啥了。我啥也沒瞧見。到底瞧見啥了,蔡小妹的聲音凌厲得他頭皮發麻。世相比我大兩歲,但蔡小妹已經是大姑娘了。世相這家伙偷雞摸狗還行,真的較量,他肯定不是小妹的對手,何況他心虛著呢。我瞧見了。說呀,你瞧見啥了。我瞧見你的洞洞了。你還真的瞧見了,蔡小妹氣得一跺腳。是你叫我說的呀。我叫你說你就說麼,別人叫你說你也說麼。我是個誠實的人,世相爭辯道,不過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說出去的。我怎麼信你,蔡小妹氣得要哭了,我不管,你得賠我。我怎麼賠呀,世相苦著臉。我不管,你就要賠我,我要挖掉你的眼珠子。小妹你不會真的那麼狠吧,世相嚇得一哆嗦,瞧也瞧了,可你也沒少掉個啥呀。那是你該瞧的麼,蔡小妹說,我媽說過,那地方只有自己的男人才可以瞧,你不是我男人,你憑啥瞧了。我倒有法子,世相眼前一亮。哼,你還能有啥法子,還是趕緊自己動手,把眼珠子摳下來吧。反正我瞧了你這是事實,是改變不了的,等我有錢了,我一定娶你。你?是呀,我對天發誓,要是我王世相變心,天打老雷劈。你?蔡小妹上前一步,踢了世相一腳,那你就在這做夢吧你。小妹你別走呵,世相拍拍屁股上的草泥叫道,我不要你啥嫁妝,你只要把那個收音機帶過來就行。

世相再次來到蔡先生家,只有蔡奶奶在。他一拍腦袋,竟然忘了蔡小妹到鎮上念中學了。奇怪的是他也沒見到小哥,更別提那只讓他著魔的收音機了。沒人知道蔡小哥去了哪里,他也不好問。就是周末,蔡先生回家了,也不見小哥的蹤影。那一陣子,蔡先生家里很安靜,蔡奶奶也不打小妹了,她光顧著走西家,串東家,忙著和村里的女人們拉家常。蔡奶奶的一反常態讓大家很不適應。倒是蔡先生不怎麼露面了,一回家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好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天井里的那把躺椅,只得孤零零地的空著,下雨天也沒人收。再也沒人搶著坐搶著躺了。村里的人也怪,走路都繞著蔡家走,連到我家來閑坐嘮磕的人也少了。大家都在偷偷的議論,說夜里听見蔡先生的嘆息,還听見他揮舞著雞毛撢子追趕蔡奶奶,搞得家里雞毛滿天飛呢。听了這些話,我很生氣。蔡先生怎麼可能是這樣的人呢。我的印象中,蔡先生除了把小哥訓得服服帖帖,一向都是和藹的。

蔡先生的店我也去過。村里人說蔡先生之所以不回家,是因為外面有了相好的女人。又說,蔡奶奶之所以動不動就打孩子,就是因為蔡先生不和她困覺。有一天,父親要到蔡先生那里買馬燈,我纏著跟去了。我家的農具也好,鍋碗勺子也好,都是從蔡先生那里買的,比別的店便宜些。蔡先生蹲的代銷店很小。一面櫃台,櫃台外面是兩張長凳,櫃台里面是貨架。貨架背面,大概就是他的床鋪了。對我來說,那背面是個神秘的所在。蔡先生動不動就從貨架後面挪出些東西擺到貨架上櫃台上,仿佛那里是神話中的寶庫。不過那天,蔡先生抓了一把硬糖給我,就和父親聊天了。他們聊著,抽著煙,不時哈哈大笑,根本就沒有我說話的份兒。

一天下午,我只上了一節課。還有一節勞動課,我請假後,便往蔡先生的店奔來。緊趕慢趕,進了店門,櫃台邊站著一個體格健碩的女人。難道她就是蔡先生傳說中的那個老相好?女人放下手里編織的辮子,問我要啥。我說我找蔡先生。女人說蔡先生在睡覺。我在長凳上坐下來。女人問有急事嗎。我說沒事沒事,我就是來看看他。誰呀,蔡先生在里間叫道。女人便進去。過了會兒,蔡先生懶洋洋的出來了,一見是我,便笑容滿面,要我進去坐。看來蔡先生沒把我當孩子看待,我那個激動呀!可我哪敢進去,我順手指了指櫃台的尼絨襪子,問多少錢。實際上襪子上有標價,五塊八毛。不過我還是問了問。蔡先生說,你小子眼楮真毒呵,這可是才進的貨,現在就要嗎。我連說不要不要,我錢沒帶夠。我哪里有錢呀,褲袋里好不容易積攢的五毛錢,已經被我捏得汗濕濕的。我和蔡先生打了個招呼,便說要回家了,再不回家天要黑下來了。蔡先生想了想,沒留我,送了我一袋薄荷糖。

直到我離開店門,那個女人都沒出現。她應該是輪班的店員吧,再說我也不是亂販話的人。

又是一個禮拜六,想必蔡先生回來了。我听得見他們家的聲音。雖然听不真切,但蔡先生在不在家就是不一樣。我背著書包回到家,家里有些不對勁兒,二姐更是幸災樂禍的看著我。還沒點燈,父親坐在方桌邊,吸著銅煙袋。我正想往房里去,父親把我喊住了。我低著頭往桌邊走。盡管我不曉得犯了啥事,但是父親叫我,肯定是我哪里出了錯。父親繃著臉說,瞧瞧這是啥。我這才注意到方桌上包裝完好的襪子,正是我在蔡先生店里看到的那雙。一切都明白了,想必蔡先生回來,順便把襪子也送來了。不用猜也曉得,父親肯定付了錢。父親自傲的是,他這一生,從不欠別人的賬,總是別人欠他的錢。我的腦袋垂得更低,雙手筆直地貼著褲子。不知不覺,我的樣子像極了電影上那些挨訓的漢奸偽軍狗腿子。在這件事上,我已經作了最壞的打算,父親暴跳如雷也好,甩我耳光也罷,只要能得到那雙襪子,他怎麼我都值了。怕就怕他不理會我,襪子給媽給大姐穿都有可能。

誰知父親盯著我,盯了一陣,卻笑得咳起來,你小子有出息了呀,也懂得先斬後奏了呀。二姐一瞧父親樂呵呵的,竟然比我還急,二姐說,他哪里後奏呀,你瞧瞧,他還裝著沒事人的樣子,五塊多錢呢。行了行了,父親擺擺手說,要你多個啥嘴,蔡先生既然說是帶給小三子的,要是沒見他穿腳上,我還咋個做人!

那個冬天,我感到很溫暖,簡直是溫暖如春,所以那個冬天我一直沒有穿棉鞋,穿的是單布鞋。原因就是我擁有了一雙時尚的尼絨襪子。也就是那個冬天,已經臘月二十了,蔡家小哥回家了。此時距他失蹤正好半年把。

小哥剃了個光頭,光亮得像只野葫蘆。世相說得更形象也更損,哪里是葫蘆,明明大卵長到肩上來了嘛。回家之後的小哥立即迎來了蔡先生一頓棒打。蔡奶奶幾次拉勸都拉不住,結果是蔡奶奶和蔡先生纏成一團,一時間人仰馬翻好不熱鬧。虧得蔡小妹機靈,趕緊吶喊鄰居們。大家趕到蔡家時,嘴唇破裂流著鼻血的小哥剛剛把蔡先生和蔡奶奶分開。世相從人群中擠進去,拉著小哥問,蔡大哥,那只收音機呢。這正是蔡先生的問題,也是我們大家的問題。小哥見大伙兒都瞅著他,眉頭皺皺,破裂的嘴唇也滲出血絲,他揉了揉鼻頭說,別提了,都是那玩藝兒惹的禍。

要不是小哥親口說出來,我們還真不曉得,有人檢舉,說蔡小哥听廣播是假,收听敵台是真。他這麼一說,大伙兒立即一哄而散。村里人心里直打鼓,以後還是少和這家人瓜葛。轉念又想,這蔡大卵真不簡單,竟然收敵台,更不簡單的是進去了還能放出來。

有很長一段時間,蔡家的人都抬不起頭來。蔡奶奶跑到哪里,哪里的人便趕緊開溜,不給她閑磕的機會。蔡家小妹來我家玩的時候,家里人待她也是不淡不咸的,就是二姐也只得硬著頭皮應付她,誰叫她倆仍然是同學呢。除夕夜,蔡小哥送給鄰居們的茶食,也只有我們家收了,還回了些糕點饅頭給他,蔡家雖然住在鄉下,但過年從不蒸點心,我們這里叫做“打籠”。

也有兩個人對此事滿不在乎。一個是世相,他待小妹,比以前更上心了。整天在蔡家周圍晃來晃去,一有機會就纏著蔡小妹。可是蔡小妹對誰都一副楚楚可憐相,在世相面前,卻怒目圓睜粉臉發威。世相還是不死心,他說日久見人心。世相早就不上學了,也不知他從哪搬來的詞兒。我和世相打趣,你就不怕坐牢麼。坐牢也值,世相說,那又怎麼可能呢,憑啥抓我,蔡大卵不是好好的回來了麼。想想他的話,也有些道理。我暗自點頭,世相見我支持,就更加努力了。要不是蔡小哥找到他,掂著手里鋒利的鑿子,世相還打算每天到鎮中門口接送蔡小妹呢。

還有一個就是蔡小哥。小哥不但不在乎,似乎膽子比以前更大了,說話的嗓門也高了不少,好像這一次進去又出來,相當于國王歸來的壯舉。另一方面,世相清楚,要想得到蔡小妹,蔡大卵是個關鍵。世相已經開始學瓦工了。他現在一回家就圍著小哥轉,說是討教學手藝的經驗。這家伙一改好吃懶做的習性,到了蔡家,什麼活兒都干,恨不得連蔡小妹換下的內衣內褲月經帶子都想承包下來。他這個樣子,蔡奶奶無所謂,蔡小妹幾乎氣瘋了。她跑進廚房,提著菜刀,站在世相跟前。世相倒是不怕,還是夾著衣服往水井處走,小妹只得把刀橫在自己的脖頸。世相一愣,小哥也覺得這事有些過了,趕緊一腳把世相踢走了。

蔡家的人也悶,干活歸干活,飯是不管的,反正也沒哪個要你干。世相也自覺,每次來之前,都吃得撐撐的。小哥吃飯夾菜的時候,他就在一旁蹲著拉呱。世相說,蔡大哥呵,叫我說,你應該去把那只收音機要回來才是。到哪里要,小哥筷子定在空中問。哪個收的,就問哪個要呵。哪里要得到呵,小哥嘆息道。世相進一步道,你蔡大哥都沒事了,他們當然要還,難道他們還能把天下所有的收音機都充公了不成。小哥便歪著光頭瞧世相︰這世相別看煩人,說話還是上路子的嘛。

第二天,世相很想陪著小哥去,說是給他壯壯膽。小哥很感動,可轉身就沒了影子。這一天,世相就坐在村口的大樹底下。世相顯出少有的耐心,幾個人拉他去趕集,他也不動。黃昏,他終于瞧見小哥的光頭了,不過那光頭是耷拉著的。世相還是有眼色的,他沒敢問。小哥果真拿到了收音機,還不興高采烈掏出來!他要是問了,說不準小哥會飽他一頓老拳呢。倒是小哥想了想,告訴世相,他找到了那個人,他和那個人只說了一句話。他說,同志,我是來拿我的收音機的。那個人吐了個漂亮的煙圈說,你是不是還想進來呵。然後,世相便往回趕了。那鳥人吐煙圈真厲害,世相驚嘆道,一個套一個,耍把戲似的。

世相很遺憾,但是又很高興。小哥沒有責怪他出的餿主意;還和他說掏心窩子的話,是把他當自己人看了。世相從眼前這只越來越大的光頭上,看到了自己光明的坦途。蔡大哥,世相以後就跟著你混了,我再也不叫你蔡大卵了,我保證!說完世相趕緊捂住嘴巴,尷尬地望著小哥。大卵就大卵,小哥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也大大看在。

芒種前,蔡小哥訂了婚。蔡小哥的對象身材高挑,要胸有胸,要 有 ,還見人一臉笑。誰也沒想到,蔡小哥會撈到這麼俊的媳婦。蔡小哥也不軟,一來二去,端午節就把媳婦哄上了床。蔡奶奶比兒子還高興,蔡先生一休假,就被她纏著商議結婚的事,終于在國慶節舉行了儀式。這前前後後,最忙的當然要數世相了,村里的人都曉得世相的心思,故意和他打趣,世相呵,人家大卵結婚,你起哄個啥。世相邊搬家具,邊答道︰積累經驗,積累經驗,嘿嘿。只可惜,給小哥的新房暖床的是我,婚禮上的伴娘是小妹,伴郎是小妹的同學,世相一份也沒沾得上。世相也真沉得住氣,他說,伴郎有啥好當的,咱要做就做新郎倌兒。村里人就說,人家是城里人,你個“皮五辣子”,有啥本錢娶人家城里的女娃呀。世相想說,本錢多的是,咱見過她的洞洞,你們見過嗎。世相想說,咱不單見過小妹的洞洞,咱還要向那個洞洞進軍呢。這個秘密他當然不會說,打死他也不會說,世相說,這不是在創造條件嘛。

除了做手藝,世相和蔡小哥形影不離,就是新婚夫婦窩在新房里,世相也會時不時來,望望有沒有啥需要他搭搭手的事體。有時候門樁活,世相和小哥還會撞上同一個主家。小哥刨櫞子,世相砌山牆。飯桌上,世相是最活躍的人,只要有他在,主人就得咬著牙多弄兩瓶瓜干酒,不把大家搞笑得噴飯,世相絕不丟手。當然,情緒好了,酒肉吃喝得多了,木匠瓦匠小工們的干勁也上來了。和世相相反,脾氣大過山的小哥卻是個悶葫蘆,他冷冷的臉,閃亮的光頭,還有他曾經進去過的經歷,都讓工匠們敬而遠之。不過這樣的人也有個好處,干活很賣力氣。誰也不敢和他開玩笑,只有世相,總沒事找事兒,瞅機會到小哥跟前。說得起勁時,還摸摸小哥的光頭,簡直是老虎嘴上捋須。大家都擔心小哥起毛,可小哥硬是沒有發飆。不過還是有人告誡世相,不要去惹小哥,人家可是城里人,你和他稱兄道弟的也太不識相了吧。世相想說,我還要他做我的舅爺呢。話到嘴邊上,世相說,沒事的,蔡大哥這個人其實很好處,一點沒架子的,他外冷內熱哩。

轉年秋天,老人家去世了。那天世相正站在腳手架上,快要上梁了,管頭催他們抓緊些。小工說有人找。世相往下一瞟,是小哥。小哥朝他招手呢。蔡大哥你找我?小哥說,世相,我們去開追悼會吧。哪個的追悼會。還有哪個,毛主席的追悼會呵。世相說,我很想去,可是我走不開呵,到時間我就在腳手架上默哀吧。小哥說,我隨你,我是要去的,在鎮中的操場上,听說恁萬人哩。啥,在鎮中?世相的腦海里立即浮現在蔡小妹的笑容和大腿,大哥你怎麼不早說呵,我跟你走!

管頭當然不批假了。世相說,要出大事了。管頭一驚,啥大事。世相掰著手指說,你看呵,總司令走了,總理走了,主席也走了,不是大事嗎。大事是大事,不過世相呵,那堵牆趕緊到頂才是你今兒要做的大事。世相屁股一轉,不再理他,追上了小哥,自言自語道,要出大事了,要出大事了。管頭在後面惡狠狠的說,世相我告訴你,走了就不要回來。

他們趕到鎮上時,鎮中的大門已經關上了,里面黑壓壓滿是人,人人無聲無息,個個肅穆莊嚴。世相壓低嗓子和看門的說。看門的問,哪里來的。世相說,我們是人民群眾。看門的說,里面都是社直單位干部和老師學生,上面關照了,不能再放人進了。世相還想說道,看門的走開了,小哥扯住他,算了,我們就在牆外追掉吧。世相很失望,他扒在圍牆外面,跳了幾跳,想看看里面,當然他最想看到的是蔡小妹了。哀樂響起,哭泣一片,世相似乎听到了蔡小妹的哭聲,心里也悲涼開來。扭頭一瞧,小哥在擤鼻子,世相突然想笑,小哥卻哽咽著,眼淚嘩嘩嘩的淌出來。世相死勁一扭嘴臉,沒笑出,跟著他暗暗的死命在自己的腰上掐了一把,臉上終于飄出了淚花。

傍黑,他們走回村口,管頭正坐在樹凳上抽煙。世相一肚子的不高興正沒處出,說話便沖了些,怎麼了,你還想怎樣,工錢我不要就是了。管頭訕訕的笑了笑,扔給他們一人一根煙,談錢多小氣呵。管頭給他們點著了火,又說,世相呵,你是對的,真的出大事了,幸虧你走了呢。怎的。你不曉得呵,拉警報的時候,我們正在喝水,兩面的牆無奇不怪的就坍了。傷人沒有呵。傷了兩個和泥的小工,不過沒大礙。還要出大事,世相說。呵,還會有啥大事呵,管頭慌了。世相沒有言語,他背著手,定定地望著蒼茫大地,一臉寶相。

還真的讓世相說中了。十月慶祝會,世相再次請假,管頭揮揮手,啥也沒問就批了。這回是世相去找小哥。小哥正在刨桁條,世相拉住他就走。這回的萬人大會還在鎮中開。小哥有些猶豫,世相道,我打听好了,為了這次大會,鎮中已經拆了圍牆。走到供銷社,世相還特地買了一掛鞭炮。但是一到鎮中,世相就消失在人山人海之中。到處是人,鎮中周圍的莊稼地里也是人,還有腳踏車、板車、驢車,還有擺攤賣水果小吃的。世相就像一粒鹽,化在了水中。他在尋找蔡小妹,他想和蔡小妹一起放鞭炮。他擠呵,找呵。分明听到小妹怯怯的笑,卻看不到她的人。分明看到她的身影,走近卻挨了人家的斥責。夾在胳膊肘的鞭炮也折散了。世相點起一根煙,剛想放炮,就給一個民警逮住了。

世相把這些糗事說給了小哥,小哥回去又說給了小妹,一家人笑成一團,好不開心。小哥媳婦邊笑邊揉著大肚子,生怕笑壞腹中的孩子,再有五個月,她就要臨盆了。世相只好陪著笑,心里卻在發狠,蔡小妹呵蔡小妹,有你哭的那一天的。小哥倒是可以笑,你小妹憑啥笑我呢。

小哥媳婦生孩子的時候,可以說是雙喜臨門。一是蔡先生退休了,二是上面安排了小哥的工作。蔡先生一退,就再也不去小店了,我突然想到那個體格健碩的女人。蔡先生離開了,她和誰輪班呢。按照新政策,蔡大卵可以頂替父親,但他不去,他說小妹還有一年高中畢業,由她去吧。也沒等多久,知青紛紛回城,上面落實政策,蔡大卵給落實到了胡集糖廠,而且可以帶家屬,蔡大卵是正式工,家屬是合同工,村里人不由得感嘆,城里人就是命好,怎麼個折騰法,最後還不是吃香的喝辣的!

蔡小妹畢業的那一年,已經恢復高考了。我姐姐約她一起考,小妹說,要考你考吧,我的成績那麼爛,考也是白考,你考上了,我請你進城玩。二姐考是考了,可是她白天要干農活,只有晚上的一點時間復習,坐在油燈下沒多久,就听到她香甜的呼嚕。千不該萬不該的是,高考沒幾天了,她還和蔡小妹弄了一輛腳踏車,輪流騎到縣城工人電影院,看了一場《洪湖赤衛隊》。高考落榜,對姐姐的打擊很大,她一氣之下,不知托誰介紹,去了甦北的大中農場割茅草。姐姐走後,蔡小妹在家也沒閑多久,就被落實到鎮上的供銷社。

出人意料的是,蔡大卵和媳婦搬進糖廠的時候,他的一套木工用具沒給世相,卻全部送給了我二哥,分文不要。二哥還不領情,說我是個鞋匠,我要這些勞什子有啥用。蔡大卵哂笑道,你那鞋匠有什麼學頭,哪有木匠風光呵。又耐心勸道,趕緊拜師去吧,你還年輕,腦子又不笨,做木匠比我靈光。二哥便扔了鞋楦子,跟在大姐夫後面學木匠了。應該說,二哥是個出色的木匠,門檻很精,別人要學兩年,他一年不到就滿師了,可他有些偷懶,以為手藝不錯,就可以擺譜,愛指手畫腳的,所以管頭們都不喜歡他。漸漸的,就沒人帶他做工了。二哥只好賣菜,一直賣到現在。

當時,是有人笑世相的。說世相呵,你口口聲聲說蔡大卵和你的關系好得可以穿一條褲子,他怎麼沒把家什送你呢。世相說,我本來就不喜歡做木匠。我是個瓦匠。再說了,我又做瓦匠又做木匠,還給別人飯吃麼,一個人太貪了,是要遭報應的。人家又說,你還不貪麼,你還想著蔡小妹呢,那蔡小妹是你能想的麼,是你想得到的麼。

工作之後的蔡小妹出落得越發漂亮了。她每天騎著一輛小鳳凰,早出晚歸。還沒到家門口,就听到她的車鈴聲,接著是她悅耳的叫聲,老遠的就喊爸呼媽。她的皮膚變白了,人也文氣了,出言吐語帶點卷舌音,以前倒是沒注意。她逢人便甜甜的招呼,村里人便說,這小妹雖然進鎮了,倒是更招人喜歡了。世相當然更喜歡,蔡小妹遇到他的時候,也變得落落大方。她犯不著和他過不去,只要他不纏著他。可是世相現在不敢去蔡家了,蔡先生躺在棗樹下哩。世相只能遠遠地瞄著,游擊隊員一般。

我比以往到鎮上去的趟數多了。我喜歡看小人書,供銷社的櫃台里來的新書最及時。每次去都能看到蔡小妹。她先是在文具櫃台,後來又調到布匹櫃台。一見我背著書包過來了,小妹便走近我,隔著櫃台,我能聞到她身上的雪花膏香。她向我推薦最新的書。我低下頭,指點著玻璃櫃台下面的書,她也低下頭來,烏亮的辮子便拖在台面上。見我臉紅了,她便咯咯咯的笑起來。我很想問她,最近世相有沒有來,終究還是沒問。怕她煩,也怕她反過來取笑我。

在供銷社工作了大約半年多,蔡小妹談了對象。小伙子從團支書干起,現在已經干到公社團委書記了,很快便轉了正,成為國家干部。水漲船高,介紹對象的人便多了。可他偏偏看上了蔡小妹。說他就住在鄰村。他認識蔡先生一家,他和小哥差不多歲,可能還大一點點。蔡小妹對他可是一點印象也沒有。團委書記說,不要緊,現在也不晚呵。團委書記說,過去我們認識的人很多,又能有幾個記住了呢。團委書記說,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

也許就是這最後一句話觸動了蔡小妹的心思,她很快便答應下來。不過她還是有些猶豫,說你將來是要當大官的,我可是個站店的,你不會嫌棄我吧。說這話的時候,他們已經悄悄交往了兩個多月。團委書記笑道,我可是泥腿子出身,我還怕你嫌棄我這個鄉巴佬哩。說完,他便順勢把蔡小妹摟在了懷里。

雖然沒有公開,蔡小妹和團委書記的交往過程,世相卻清清楚楚。時間,地點,進展,動作幅度。很難想象他一個瓦匠,哪有空閑盯上人家的。可清楚又能怎樣,他眼睜睜的看著蔡小妹投進了團委書記的懷抱,還幸福地閉上了眼楮。他看到團委書記的大手越摟越緊,不久便在蔡小妹的身上揉捏起來……他不能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他就不能呆在腳手架上干活了。

戀愛中的蔡小妹照常回到鄉下,世相每看到她一次,就像被針刺一下。沒有人再拿這事和世相說笑了,反過來倒勸他,看開些,趕緊找個老婆算了。世相的臉上看不到痛苦,他照舊喝酒說笑。蔡小妹結婚的日子在陽歷年,也就是元旦。選定這個日子既新潮,另外還有一層意思︰元旦之後,團委書記就借調到團縣委工作了。那天晚上,全村只有世相沒有參加婚禮,世相在自家的場屋放了一掛鞭炮。鞭炮掛在桑樹上, 哩啪啦,火光耀眼,飄動的紙屑粘滿他的全身,一只袖管兒也燙了三個洞。

有一個事情,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蔡小妹結婚前夕,我還不曉得她元旦要結婚。我照例到供銷社看新書。蔡小妹見了我,和吃瓜子兒的女同事招呼了兩句,便出了櫃台向我走來。她叫我跟她去宿舍一趟。在供銷社後邊的場院里,有好幾排平房,最後一排是她們的集體宿舍。現在正是上班時間,平房里很安靜,房前的花圃里有蝴蝶在飛。蔡小妹在水井邊洗了把手,便開了門。待我進去,蔡小妹坐在床邊,要我坐在椅子上。她問我喝不喝水,我搖頭。她說還是削隻果給你吃吧。我搖頭。她笑了笑,也搖搖頭。你上幾年級了,她問。我說初二。她說真快呀,過了年,你就要上高中了呀。那時我們初中高中都是兩年。我說再快也沒你蔡小妹快。蔡小妹說,我比你大多了,你怎麼叫我的名字呀。我說我一直這麼叫的。她說,那時你小,我不和你計較,現在可不許這麼叫了。那我叫你蔡阿姨,還是蔡大姐呢。乖乖,我有那麼大嗎,蔡小妹叫嚷道。那就小妹姐?可是怎麼听得別扭了。蔡小妹也笑了,她努力地繃著臉命令道,就叫小妹姐吧。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呼啦一下拉上了窗簾。房間里立即暗下來,她的眼楮更明亮了。她撲閃的眼睫毛,我都能清晰地數下來。她有些喘息,臉也紅了。我不曉得她要干啥。我欲笑不笑地看著她。她有些惱怒,突然又溫柔地問我,要開燈嗎。我搖頭。你只會搖頭嗎。我還是搖頭。她開始解身上的扣子。今天她穿的是一條粗花格子的套頭連衣裙。你?你不是要看嗎。看什麼。看什麼你不曉得嗎。你小小年紀就不學好,現在裝什麼裝?不過我今天高興,今天我要讓你看個夠。說這話的時候,她提著裙擺,把它們翻上來,裙子便蒙住她的臉。我看見了她肥白的大腿。她的紅三角褲,還有黑胸罩。裙子似乎被發髻卡住了。她要我幫她一下。我說我要走了。她說走什麼,我要光光的讓你看。我真的要走了。說完,我就拉開門又帶上門撲通撲通地跑了。

花圃里回蕩著蔡小妹的陣陣呼喊。

那一刻,我好像流淚了。我也不曉得我為什麼流淚。她為什麼給我看?我為什麼不想看?難道是接近成年,我的羞恥感戰勝了好奇心嗎。

其實一出供銷社的大門,我便後悔了。我歸家的腳步越來越慢,可是我又不能回頭。夜里躺在床上,我還在分析,是不是因為世相早就看過她的洞洞,我就不想看了呢。如果世相沒看過,她給我看,我會不會看呢?如果的事,還真不好說。再者,如果世相沒看過,她會給我看嗎。分析到這里,我又想道,看她的表情,毫不猶豫的樣子,毅然決然的樣子,似乎沒有給人看過的。那麼,有沒有一種可能,世相根本就沒有看到過她呢?畢竟世相的洋洋自得,只是他一廂情願的說法。如果世相沒看過,我又拒絕了她的一番好意,不僅虧大了,怕還傷了她的心吧。

現在,蔡家只剩下了老倆口。蔡小妹結婚不久,便調到了縣城百貨公司,听說還做了櫃長。不過,她比蔡小哥跑得勤些。小哥逢年過節才回家一趟,來去匆匆。工作忙,孩子進了幼兒園,也分不開身。我們追問他,糖是怎麼做出來的,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是從國外進口的原料,再加工。我管那麼多做什麼,我只要有活干,月月有錢拿就行了。

現在,一向好靜的蔡先生,也經常串門了。大家都喜歡他上門,因為他隨身都帶著香煙,見人發一支。蔡先生發的都是“大前門”,有時還發“牡丹”。男人們笑嘻嘻的接過他的煙,女人便罵,不過意的還作勢要打蛋茶。蔡先生便道,心意我領了,可我的膽不好,醫生關照過,不能吃蛋。于是大家便圍坐上來,拿奉承話款待他。女人說,蔡奶奶跟了你,命真好呵。男人說,蔡先生了不得,生了兩個孩子都有出息了。女人說,蔡先生呵,你怎麼只生兩個呀,你生得越多,不是貢獻越大麼。蔡先生便苦笑道,我也想呵,可是沒法生呀。女人說,你怎麼會生不來呢。蔡先生說,沒本事唄,哪像你們家的男人,想生幾個就生幾個,說來還是你們的命好呵。女人便紅了臉,蔡先生也會說笑話呀。男人們听了,便伸開了泥腿,挺起了胸膛。

蔡先生的話,一半是真,一半是假。蔡小妹出生時,是難產。蔡奶奶在鎮醫院整整慘叫了三天。最後一天,蔡奶奶實在叫不動了,幾乎是奄奄一息。蔡先生急得在產房外面來回走動,毫無辦法,護士叫他進去時,他還以為生了。蔡奶奶抬抬手,讓他近前。她說,我不想生了。蔡先生說,不生就不生,保命要緊。她說,生下這個,以後我再也不生了。蔡先生說,依你依你,兩個孩子正正好。她說,你要保證。蔡先生說,我保證,我發誓,不再讓你受罪。蔡奶奶閉上眼楮,護士又把蔡先生攆了出去。

總算是大難不死,母女平安。不過兩個人想想還是後怕。滿月之後,初行房事,蔡奶奶沒讓蔡先生進去。她說她怕疼。蔡先生曉得她心里想什麼,沒再堅持。到了第二次,蔡奶奶見蔡先生還是不進去,于心不忍,便道,進去就進去吧,瞧你的受罪相,我也跟著難受。蔡先生說,我怕你疼。她說,沒事,我忍一忍便過去了。那我進了。你進吧。我真進了。你廢話個啥呀。可是蔡先生剛一挺身,蔡奶奶便大叫一聲,昏厥過去。慌得蔡先生趕緊掐她的人中揉她的胸口。

從此,蔡先生便住在了店里。禮拜六回來過一宿。可這樣的隱情怎麼能說出口呢。說出來誰會相信。誰會相信蔡先生這麼些年,從來沒有再沾過女人的身子!

蔡先生原來在鎮上有好幾進房。鎮上下力氣,好不容易歸還了他兩間。人老了,毛病就多了。蔡先生決定搬回到鎮上住,到了鎮上,就醫方便些。臨走前,蔡先生一家一家的去道別,說到了鎮上,別忘了去他們家歇歇腳。又請大家吃了一頓飯。飯後,蔡先生特地把我父親留下來,鄭重其事把空房子的鑰匙交給父親保管,說麻煩老哥了,房子就托你照應吧。蔡先生就是這樣的人,明明是給你便宜,還做出央求你的舉止。父親自然明白,不過他還是謝絕了蔡先生的好意。父親說,還是給祥林吧,他家住得擠。祥林是我的堂叔,房少人多。蔡先生說,也好,那就請你交給他吧。父親想了想說,還是蔡先生給他為好吧。蔡先生去找祥林後,父親連夜召集村里人,說明天中午,大伙兒無論如何要抽出空來,回請一下蔡先生。

翌日清晨,父親轉到屋後,發現蔡先生家門前停著一輛小卡車。蔡先生已經收拾妥當,準備出發了。蔡先生說,回請就免了,以後有的是機會。我不明白父親為什麼沒有接鑰匙,但是我明白,沒有回請到蔡先生,一定是父親無可挽回的遺憾。

蔡先生搬到鎮上後,開始是個把月回來看看,後來是半年把回來一趟,漸漸的就少了,最後干脆不下來了。主要原因是他的空房子祥林叔看管之後,給糟塌得不成樣子。一間做了糧倉,一間塞了農具化肥農藥,還有一間圈了豬和羊。留著一張床的房間稍微好些,但是又加了一張床。不僅祥林家的來睡,村里人家來了客人隨時都可以來睡。祥林叔這人膽小,不敢得罪人,誰找他拿鑰匙都行,以致成了那些老光棍和好色之徒行苟且之事的場所。看到的,加之傳到耳朵的事情,自然讓蔡先生大失所望了。可蔡先生和我父親一樣,極好面子,他當然不好收回房子。他絕不會因為一套沒人住的空房子壞了一世英名。由此,我也總算理解了父親,不能得罪人,干脆就不給自己添麻煩唄。

我雖然在鎮上上學,但從沒有到他家去過。空手兩掌的去,蔡奶奶還以為我是想著她的紅包哩。時間過得也快。沒多久就高考了。我和姐姐一樣沒考上, 不過父親一扁擔,又把我打到西場中學去復讀,終于考上了師專,離開了家鄉。每次放假回家,我都會問到蔡先生一家。蔡先生身體不好,蔡小妹生了個男孩,蔡小妹的男人調到了組織部干部科,蔡小哥的媳婦和糖廠的一個車間主任搭上了,這些我都一清二楚。偶爾,我也會獨自一人,跑到蔡先生的天井里,站站坐坐。那兩個棗樹還在,那棵白果樹好像到了壯年,茂盛得很。和風吹來,樹影綽綽,我似乎听見了蔡先生鎖著的房子里,傳來若有似無的笑聲或者哭泣。

暑期,學校布置我們進行社會實踐活動。我得以和蔡小妹的男人有過面對面的接觸,我把學校團委開具的介紹信給他,請他出出主意幫幫忙。這種事于他而言太小兒科了,他很熱情地親自領我去了團縣委,請他的一個老同事目前的團縣委副書記負責安排。副書記親自帶隊,率領我們到里下河地區,實地走訪那些先富起來的農村專業戶。縣報和校報都刊發了我撰寫的調查報道。實習結束,我去告別並感謝,他要留我吃飯,我堅決地婉謝了。我想蔡小妹的男人不簡單,我也要做個不簡單的人。沒想到的是,蔡先生正是在他們家出事的。

住到鎮上後,還是蔡小哥回來少些,蔡小妹回來多些。總的來說,比在鄉下好多了。天氣好的時候,孩子們也派車帶他們去小住幾天。糖廠那邊,蔡先生和老伴,只去過一趟,也沒有過宿。小妹這邊,倒是經常去住住的。蔡奶奶住不慣,蔡先生就一個人住。蔡奶奶是個閑不住的人,在鎮上,她可以找人拉家常。蔡先生好靜,喜歡看電視,听京戲,一看能看大半天。下午一覺之後,還可以去泡個澡。蔡小妹用了保姆後,就不讓他去浴池了,怕他摔著,浴池也悶氣。

保姆是個中年婦女,蔡先生八十多歲了,所以照看起來也不妨事。大家都認為沒事,卻有了事。事情是保姆親口說出來的。蔡小妹給她的開的工錢已經很高了,保姆說不夠,還要。蔡小妹說,再高不可能了,你找別家吧。保姆也不示弱,說找別家也可以,你得把這兩個月的工錢給足。蔡小妹說,已經給了,你去打听打听,看看哪里還有比我們好說話的主顧。保姆說,好吧,你不加是吧,那我可就說了。保姆說,我是不想說的,你們硬要逼我說,我也不怕丑。保姆說,你也不要干瞪眼,這兩個月來,蔡先生和我那個好幾回了,你說該不該加工錢?哪個事,蔡小妹一問出口,就想到是啥事了,趕緊給錢打發她走了。

推開蔡先生的房門,蔡先生已經關了電視,正在收拾東西呢。蔡小妹紅著臉問,爸爸,真的有那事嗎。也許蔡小妹一生都會後悔,不該這麼問,既然已經給了錢人家,事情已經了結,還問什麼問。可是她問了。蔡先生沒言語。顫顫巍巍地拎著皮包,準備走。蔡小妹叫了輛小面包送他,他也不坐。蔡先生走了一段路,自己叫了輛三輪回到鎮上。回到家,蔡先生就病倒了。

蔡奶奶不依了。她打上門來,興師問罪。人是在你們家病倒的,你們怎麼也不聞不問,還讓他一個人回去,你們還有沒良心不。蔡小妹想了想,還是把情況告訴了媽媽。不說還罷,一說,蔡奶奶就坐在地板上嚎啕大哭起來。蔡小妹慌了神,說媽你也不要生氣了,事情已經過去了。這一說,蔡奶奶就在地板上打起滾來。蔡奶奶說,我不是生他的氣,我是生自己的氣,是生你們的氣呀。蔡奶奶說,是我害了他,是我對不起他。蔡奶奶說,沒想到我好不容易生下你這個死丫頭,你又不能給我安慰安慰他,嗚嗚,啊啊----

蔡奶奶一路哭著叫著,和蔡先生一樣,自己叫了輛三輪回到鎮上,再也沒有出過門。小哥和小妹來看他們,也不讓進。小哥問到底怎麼回事。蔡小妹想了想,到底還是沒敢說。事情已經過了這麼久,提了要是再惹出什麼事來,她就是一錯再錯了。

這年冬天,蔡先生沒能挺得過去。他靜靜地躺在床上,毫無征兆地去世了。過了年,清明還沒到,春寒料峭,蔡奶奶也隨他而去。

因為要合墳,蔡奶奶的葬禮我也參加了。幾個月來,蔡小妹請了長假一直住在鎮上,敬供母親。她說她對不起媽,對不起爸。她說這是報應。所以誰也勸不了她。眼看就是七月,房間里的氣味本就不好聞,再不下葬,抬也不好抬了。

蔡先生老倆口就下葬在我們村的桑樹田里,場面宏大,來的人很多。比如我,就是從外地趕回,想著借這個機會,見一見蔡小妹的男人,加深些印象的。可是葬禮前後,都沒瞧見那個男人。可能和我抱同樣想法的人不在少數。大家一打听,是蔡小妹不準他來的。為啥呢。蔡小妹的男人也有了外遇,還是個小姐,你說蔡小妹能讓他來嗎。

一年後,我在汽車站,意外踫到了蔡小哥。他弄了一輛摩的在拉客。原來糖廠已經倒閉半年把。他再不弄錢,就供不了孩子上學了。我說你可以找找你妹婿呀。找他?蔡小哥的鼻孔里哼了哼,他呀,現在也是自身難保了!

蔡小妹的男人和那個小姐斷了之後,又和部里組織科的一個副科長搭上了。也有人說,是那個女科長勾引他的,不管誰主動,反正他們搞在了一起。有一天下午,蔡小妹的男人在女科長的家里幽會,給人盯上了。那人分別打了電話給民警、蔡小妹和組織部領導。這一來,原來只是風傳的事就徹底曝光,不處理是不可能的了。部領導很氣憤,和民警交談了幾句,便把兩個人帶走了。

現在,樓道里只有流淚的蔡小妹和那個揚眉吐氣的檢舉人。蔡小妹對那個人拳打腳踢,那個人是罵不還口打不還手。蔡小妹嘴罵累了,手也打酸了,便順著牆根癱下去。蔡小妹說,狗日的王世相,你為什麼還纏著我不放呵。蔡小妹說,你曉得你毀了我一生呵你曉得不!世相說,小妹呵,這種男人,不值得你為他罵為他哭的。他說,我也曉得自己無能,可我總想為你做點什麼,我一直在想為你做點什麼,我只能為你做這麼多了。

                  

               

 

 

 

 

 

 

 

(小說發表于2010年第八期《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