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元峰
1979年,丁帆在《文學評論》上發表了《論峻青短篇小說的藝術風格》一文,開始了他作為文學評論家的生涯。他研究視角多元,論域寬廣,就本質來看,其學理精髓不可避免地成為了中國當代大陸文學的一部分。
《文化批判的審美價值坐標—中國現當代文學思潮、流派與文本分析》所選文獻是對丁帆30年文學研究歷程的粗筆勾勒。對于丁帆30年所建構的理論體系和文學批評成果而言,它們只是各階段具有代表性的成果,是一些具有地標特征的精神斷面。但從它們所構成的線索中,還是可以看出一位居于特殊文化生長帶上學人的學術襟懷、思想氣度和審美情操。
一、“五四”作為精神參照
丁帆的學術激情與其文化批判立場有關,具體呈現為他對文學審美的敏銳發現和無邊憂慮。他的文化批判立場是指向人性和文化本質的人文立場,這和急功近利的文化酷評截然不同。雖然丁帆一再表明“五四”精神可以作為新世紀的文化起跑線劃定的參照,但他的文學批評和研究已經遠遠溢出了“五四”的精神內涵。他在文學批評中頻繁關注人性、地方性因素,在其研究中有多元視角,諸如生態美學視角、性別視角等等,在不斷的話語吸納中形成自己穩固的批評話語體系。1990年代,他對新的文學具有充分的定義熱情和描述沖動,多次介入了文學現場,對最新鮮的文學圖景進行研究,屢屢能夠敏銳發現作家和思潮的人文精神誤區和美學弊病,並給予發展路向的警示。雖然丁帆這一代學人無法偏離極權文化影響,但在他身上產生的並非是單向度的反彈。思想若非抵御潮流,它就毫無意義可言。在人文精神的弘揚和文化機制的抗爭中,他能夠注意到當代復雜化的文化場中力的復合因素,跳出思想的時代局限,從更宏觀的方面給予判斷,又能深入文本和現象,從最微觀的方面予以透析。他的學術激情和對自我話語體系的不斷整合,使他能夠在文化現象中看到鮮為人知的本質。對文化本質和文學審美價值的刨根問底,是其慣常的批評姿態。雖然他沒有對自己的學術立場的實質與“五四”文化的關系進行梳理,但有一點是可以確認的︰他的學術立場或許從“五四”起,但並非止于“五四”。在他的著作中,經常可以發現超逸于“五四”精神的文化本質認定,比如,他曾說到從“尋根文學”的彌合“五四”文化斷裂帶,到今日之新保守主義否定-五四.文化批判精神的先鋒理論,我們只能感到實用主義文化哲學的悲哀。對“實用主義文化哲學”的否定,顯然已經把握了1990年代以來中國大陸整體發展的文化癥結,這一發現,已經與新文化運動的精髓遙相呼應,其實質已經具有對“五四”片面的精神向度和文化內涵的補足性質。
但丁帆是“五四”精神的呼告者。他針對中國文化困境提出的文化救贖依據,他對當代知識分子精神自立依據的尋找,和他自我學術立場的選擇顯然不具有同一性。因此,在人們以“五四”作為50年代學者的精神自救工具的時候,丁帆將他的學術延伸到人文精神的更高層次。他有充分的在場感,永遠對意識形態說話,但從不以戰叫和詈罵作為言說形式。他是當代文化本質的精確概括者,是文學審美救贖行為中有效因素的敏銳發現者。
由于“五四”精神在丁帆的學術視野中的獨特地位,他希望當代學術能夠從“五四”汲取思想源泉,又希望自己的視野能在“五四”的自由基質上有所前行和累加,他能夠對中國現代文學史的實質作出更從容的斷代研究。在學界進行近代性、現代性、後現代性爭論的時候,他認為現代文學(1919-1949)短短30年發生的現代文學的經典化恰恰是現代文學的古典化,從而將現代文學史在時間中的歸屬問題一勞永逸地解決。這種解決,其本質是對“五四”斷代的反思。丁帆一直在對當代文學的文化格局和審美困境進行從宏觀到微觀的探詢。在精神立足點上,能夠超越“五四”分野所形成的思想格局;在政治反思中,能夠結合文化反思,超離權術批判,對審視對象投注以多元人文精神的省察;在歷史研究中,能夠沖決學科藩籬,動態把握文學史演進中的系譜;在審美探詢中,又能百無禁忌,首肯最初的美學沖動,並飽含學術激情地為之命名。所有這些,都可以視為一個當代批評家的良好學術操守的重要品質。
從這本文集可以明顯看到,“五四”是丁帆學術研究中關鍵的精神參照。實際上,“五四”已經在他學術立場中轉換了“能指”他填充它,對它進行提純和再度闡釋,從而催生能夠作為穩健的當代精神的“五四”。這種概念挪移顯示出丁帆學術思想的多元性。特殊的文化境遇導致這一代學人處于學術視域、學術眼光和關注現實的責任感等諸多因素的糾纏和悖論中,但丁帆在其中的立場選擇並沒有過多猶疑。他能夠領略熱鬧的世界文化前沿所發生的景象,並且意識到,在中國確有思想史難以翻過的一頁,在“兩間一卒”的彷徨境地,跨越任何必要的文化修復階段,虛妄橋接文化斷裂帶上的兩極,是不負責任的,甚至是奢侈的。因此,他不憚于一次又一次地呼吁重回“五四”起跑線,讓他頗具有顛覆感與褻瀆感的批評個性回到踏實的近乎歷史主義的座位上。這種端坐,是一種文化使命感下的務實心態的絕好體現。既能以恢宏的學術視角感應到中西當代文化落差,又必須摒棄橋接和揠苗助長的學術沖動,踏實從損毀的最初現場開始文化清理,正是丁帆這一代學人所注定要承擔的使命,似也是他們的悲壯學術宿命。
二、歷史、美學、人性的批評坐標
50年代學人中,能夠在文化探尋和審美追問上一直保持同步發展、並行不悖的很少。因為這種追問,丁帆能夠找到文化批判和洞察以及文本感悟和美學探悉的學術交合點。比如,鄉土文學的研究,即是丁帆學生生涯的重要學術基點之一。在這條依據鄉土中國的文學經驗創立的研究向度上,丁帆建立了諸多生長點,這一體系已經構成了丁帆學術視域的主體;再比如,丁帆能夠保持對文學審美的多樣性、文化多樣性研究的敏感和熱情。1991年,他對“新感覺派”研究的重要學術意義的發現,即是很好的證明。他認為,看不到那個一再被文學史家們所忽視的“新感覺派”的小說創作的意義,就看不到中國現代小說在整個運行過程中另一股力量的存在和抗爭,也就不可能將一個充滿著動態活力的文學運動過程進行“矛盾律”的分析。在這樣的批評中,丁帆和他的同道賦予現代文學批評以新的內涵。他對于文學史的思考和文化史的思考也往往能夠互補,讓人性的因素和美學的因素在其話語體系中共生。
丁帆是20世紀以來鄉土中國文學經驗的忠實研究者。在他的學術成果中有絕大部分是對中國鄉土文學的研究。他將文化論域與美學論域交融在文學研究中,形成中國鄉土文學發展的譜系。正是看到了鄉土文學的風情畫、風俗畫和風景畫的巨大魅力,也看到能夠融匯其中的力透于畫背的一種哲學意識、一種審美觀照的創舉、一種恢弘氣度的熔鑄,丁帆對鄉土文學的文化剖析和美學審視從未停歇,對于鄉土文學歷史、現狀和發展趨向的探究也一直伴隨了他的學術行程。在丁帆那里,鄉土文學變成了一個極具開放性的課題。雖然他關注的是具體的文學現象和作家作品,但這些研究與中國現代整體文學背景和文化走向相關聯。不僅于此,丁帆也將它視為漢語文學概念下的跨政體、跨地域的文學研究,甚至是世界文學的組成部分。雖然他意識到中國大陸鄉土文學的異質和異變,卻並沒有為這種獨特演變狀態的鄉土文學設立新的定義,援引世界性鄉土文學的概念,幫助他尋找中國文學發展中的諸多問題。因此,他鼓勵諸多體現出審美新變和文化思辨的鄉土作家,在客觀的批評中保持積極的引導姿態。他總是能夠在文學現狀中找到癥結,意識到在斑斕的文學圖景中,不能僅僅滿足于流派崛起,而是應該在中國鄉土文學和世界文學的對話中,期待文學“巨人”的產生。他因而能夠在現象顯現的初期及時看到,在鄉土小說的歷史言說沖動中,一種“死亡的詩意”引領著鄉土小說的美學創新,正在更廣泛的意義上讓中國小說接近世界高水準文學品質。丁帆有思想立場和審美依據,但在鄉土文學批評中,這種依據的本質更多體現為反對平面化和異化,堅持“作家對現實世界的摹寫”應大于理念的流露與闡釋。這些于上世紀90年代出現的文學意圖,至今仍然遠遠走在文學現狀的前邊,具有藍圖作用。丁帆文學批評的歷史因素和審美因素,在鄉土文學研究中是共存的。這使他能夠對研究對象進行文本細部詮釋和文化的宏觀概括,在文學批評中審美品評和思想評判相輔相成。
丁帆看到了城市化運動對鄉土經驗的異化或補充,並敏銳地對以“城市異鄉人”為敘事對象的小說進行了跟蹤研究。他看到中國現代化的具體方式“城市化”帶給農民的物質積累和精神成長帶有“真善美秩序的喪失”的痛楚,當農耕文明和城市文明的真正對話到來的時候,農民精神皈依的去向成為前所未有的難題。評述這股文學潮流,丁帆更明顯地體現出文學與文化、美學與思想的雙重焦慮。這也和他一貫的批評姿態有關︰他並不在知識分子的文化身份和批評的職業身份之間刻意區分自己,甚至,他將知識分子的職責和操守放在職業操守之上。他的審美辨析能力和文化思辨能力支撐的,是知識分子所應領受的職責。因此,美學分析起點、文化批判終點的批評構架是丁帆話語結構的主要特征。但他並不把思想硬塞進形象中,實際上,這兩者更多時候並不是截然分開,而呈現為自然的膠合狀態。
丁帆在其文學批評中形成了文學經典認證歷史的、人性的、審美的價值體系。1989年,在《褻瀆的神話︰〈紅蝗〉的意義》一文中,丁帆對一篇飽受爭議的小說勇敢投了美學的贊成票。在文中,精闢的敘事學分析、個性化(甚至帶有些狂野傾向)的審美觀念以及歷史意義的追問一起呈現,預言“一個審美價值判斷的整體遷移的風暴”或許已經出現。20年過去了,回望這充滿青年意氣的審美建樹沖動,近觀丁帆文學批評中對新生作品美學新意的熱情鼓勵,都能感覺到,在丁帆的文學批評中,文化批評的現實主義的警醒和美學研究中理想主義的迷狂始終共存這是僅屬于他的批評風格。
作為命名者之一,丁帆能夠發現“新寫實主義”的美學實質已經處于某種前“五四”狀態,他為新寫實主義選定的西方參照系只證明了這一本土書寫潮流的特異性,而對它的本質評價則援引了魯迅《文化偏至論》的觀點。由于對自我精神立場具有暫定性的“五四”命名,這種命名也虛擬了魯迅和“五四”的在精神上的同位關系,也許他本人都沒有意識到,此文的超“五四”屬性已經不言自明︰它至少表明,在魯迅和“五四”之間存有不容忽略的區分。顯然,當這種區分出現的時候,丁帆更信賴硬骨頭魯迅思想中超越時代的元素。丁帆一直保持對文學現象最積極的可能性的辨別熱情,但從來不放棄對以往論斷的調整和反思。當他對20世紀的文學格局文化本質有了更準確的認識,他對“新寫實主義”的判定也在調整之中。丁帆意識到,他早年對“新寫實小說”進入21世紀的美學趨向的預估並沒有被作家的創作所證實,8年後,丁帆調整了這一判斷,對它作為文學史斷代分期層面上承上啟下的文學功能有了更準確的認識。丁帆一直保持著批評的真誠與坦蕩,從來不會讓學術封建意識在研究行為中有絲毫存留。這對于很多當代文學的研究者來說頗為困難。丁帆並不囿于當代文學虛擬甚至虛假的入史軌跡,將學術研究的視角新變與文化參照與美學根據的恆定有機關聯,體現出恢弘的學術襟懷。
三、操守︰知識分子身份認同的依據
對知識分子身份認同的思考和價值立場的追問,是丁帆學術研究的重要課題。在他的學術研究中,對知識分子精神實質的拷問比比皆是。丁帆以西方知識分子的自我意識為參照,思考大陸知識分子群體的精神路向。丁帆意識到,啟蒙使命決定了大陸知識分子身份的特征。面對極權文化控制和物質主義大潮,在知識分子的各種精神元素中,知識階層的操守和責任意識變得尤為重要︰大陸的意識形態正處在一個動蕩時期,而知識分子能否保持其精神操守,保持一種與現時的距離和文化的批判眼光,以清醒的頭腦引導人們不斷攀援人類文明進步的階梯,則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丁帆一遍遍強調精神操守和批判眼光的重要性,將它們視為確認大陸知識分子的核心參照物。他沒有懷疑過當代知識分子的存在問題,積極地拯救在“前現代性”與“後現代性”因素夾擊中的智識階層,讓他們良知復甦,在危機中擔當職責。他意識到,一場戰斗在意識形態領域、甚至是靈魂中悄然進行︰30年意識形態對知識分子富于人性的價值判斷的閹割,使飽含知識分子使命感的價值立場彌足珍貴。這是一種提醒,但又何嘗不是一種應戰的宣言!在對知識分子非知識分子化的潮流中,當代知識分子陣營的生成及其規模,將決定中國21世紀的文化走向。當知識分子在當代大批淪為“封建文人”,學術體制導致學術封建因襲相應、學風日下的時候,知識界瓦解與反瓦解的爭斗關鍵,正是丁帆所說的知識分子的操守和責任感。
丁帆意識到,公共知識分子階層在中國大陸一直沒有最終形成,和他所判定的“現代性”與“後現代性”同步滲透的文化格局有密切關系。他不止一次在論著中提及“文化滯差”這一概念,對知識分子在其中身份的變更憂心忡忡。丁帆比他的同代人更為清醒地看到,中國大陸最初的知識分子或將被扼殺在搖籃里面,這是文化危機的關鍵︰中國知識分子逐漸失去了西方人文精神燻陶的土壤,他們不大可能將文化問題上升到哲學批判的層面。他看到了知識分子的軟骨病在精神和學術基礎兩方面的表現,提醒人們離開“罵”的心理慣性,遠離這種低俗的仇恨和憤懣,方正大氣,將問題引導向哲學層面。在丁帆的學術根據中,包含豐富的哲學因素,比如,他在鄉土小說研究中,曾以尼采哲學為依托,恰切找到了一個平台對鄉土文學的詩意因素進行了哲學的透析。正因如此,他能夠在更高的立足點發現當代社會實用主義的文化危害,也能看到文學的癥結所在。互相謾罵、沒有思想根據和哲學導向的學術,將被封建因素同化,覆滅于它所戰叫的封建壁壘。丁帆的“五四”根據後面,更沉穩的根據是西方人文精神。因此,這位以批判為己任的學者筆下,從未出現過單純指向個體的攻訐文字。他以褒揚的方式善意地批評,提出作家的缺陷,從不武斷和帶有惡念的指責,總是與作家們保持健康的批評關系。他針對弊病的發言往往尖銳,但從不將文字墮落為人身攻擊。丁帆以此示意,知識分子在操守與良知方面應該有精神貴族意識,唯有此,才有安身立命之所,精神才能保持最大限度的潔淨,學術氣象才能走向恢宏。
當代大陸思想界一直在思考話語體統的問題,希望能夠清理出知識分子的話語體系,以增強言說的效能。丁帆很少陷入修辭的焦慮,他寧可在理論的探索中迷失,從來不在語言的游戲中浪費自己的學術精力。他深知知識分子話語的自由品質依然來源于操守和性情。在信仰缺失、道德淪喪、激情消退、批評蒼白的文化現狀中,他理出了一條病理關系︰信仰的崩潰,帶來的是道德的淪喪,同時又帶來激情的消退;而激情的消退,又帶來了批評的蒼白。這樣,他對理想主義與浪漫主義的批評情有獨鐘,堅信它們能夠注入批評的生命力,保護批評不完全陷入匠氣十足的知識體系和江湖氣十足的流氓批評。
在知識分子身份懸疑的當下,對于50年代學人,人們通常有一種話語疑慮,也屢屢質疑他們理想主義的激情和批判的思維結構與前現代的控制性有曖昧聯系,甚至直接宣判他們的學術已經過時。丁帆作為一名知識分子,背負著這些指責,在學術研究中一再避開這些疑慮的陷阱。他相信,知識分子的操守和責任擔當意識,是保護“知識分子”身份的最後救命稻草。丁帆已經在他的諸多論著中闡明,知識分子要“守護文化的本義,要實現/知識分子的重新聚合”,這一點是怎麼強調也不為過的。
《文化批判的審美價值坐標》一書很好印證了丁帆風格獨具的學術行旅。憑借它雖不能完整獲悉丁帆的研究成果,但它勾勒出了丁帆在各個時期、各個研究領域的學術剪影,從中可以很好領略他學術批評的風格。當然,不是每一個批評者都有其批評風格,因為,無限豐富的客觀知識使他們斷絕了主觀沉思,從而也就斷絕了風格的培植。在主觀沉思與客觀知識的交相融合中生成的這些文學批評,已經能夠證明,丁帆是有其穩固批評風格的學者。這些風格的構成要素,正是一位50年代學人學術生命的構成要素。這些要素,又是對這一代知識分子文化使命、美學路向和歷史宿命等等提問的極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