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李娥
曹文軒的小說誕生于中國傳統的藝術土壤之中,其散文化筆法,詩歌般的意境,恬淡的藝術風格以及輕靈的敘事語言給讀者帶來了美的藝術享受。在80年代他就己以《弓》、《古堡》、《再見了,我的小星星》等作品響譽文壇,近幾年他推出的《草房子》、《紅瓦》、《根鳥》不僅受到讀者的喜愛,也得到了評論界的認可,從冰心文學大獎到宋慶齡兒童文學獎金獎,從中國作協兒童文學獎到國家圖書獎,可謂屢獲殊榮。曹文軒小說的成功,有多方面的原因,最重要的是他的小說呈現出與中國傳統美學的親密關系,富于鮮明的本土文化色彩,契合我們中國讀者的審美心理和閱讀期待。這些作品不僅受到孩子們的喜愛,也得到了成年讀者的贊譽。讀曹文軒的小說,往往被故事中流露出的潔淨純真的兒童視角、自然懷舊的人性人情、靜謐古典的意象意境所深深打動。
一、潔淨純真的兒童視角
綜觀曹文軒的小說,我們不難發現其大部分的作品都選擇了兒童視角作為其敘事的邏輯起點。兒童的眼光是天真無邪的,兒童的好奇心使他們能夠在丑惡中發現趣味和詩意。兒童以具象性的細節記錄、表達他們對世界的認知,生動傳神的細節以新鮮的感性特征沖擊習于抽象的人們的感官,激活人們被格式化的古典美感。當兒童以明澈單純的眼光,在人們熟視無睹的場景中過濾出別致的美與純真的詩意時,便給人業已麻木的心靈帶來震顫。可以說,運用兒童視角,是作家達到給讀者帶來強大審美沖擊的一條有效途徑。
在中國的古代文論中,關于在文學中運用兒童明澈單純的眼光創作可以導源于老莊提出的“復歸于嬰兒”,接著孟子也論述了“不失其赤子之心”,還有漢代劉勁提出了“人物之本,出乎情性”,秘康也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等觀點,到了晚明時期的李贊更是在他的文論中就鮮明地提出“童心說”,並對“童心”作出了詳細的解釋︰“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顯而易見,李贊認為“童心”即是“真心”,是一種純潔的、未受官方御用思想侵蝕的“最初一念之本心”,是人們在兒童時代所具有的那種真率自然、天真活潑的性格,是人心空明純淨的本然狀態,與後天被燻陶過的世俗之心相對。李贊又認為,如果“童心”為學問義理所障礙,那就會出現“發而為言語,則言語不由衷;見而為政事,則政事無根抵;著而為文辭,則文辭不能達。”可見,童心對于文學創作是何等的重要!他指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則道理不行,聞見不立,無時不文,無一樣創制體格文字而非文者。”要創作出“天下之至文”,以兒童一樣純明潔淨的眼光和心態去看待這個世界、去描繪這些人事是十分重要的。
曹文軒在吸收中國傳統文論的基礎上對于兒童視角有其自己的解釋的。他在評論現代作家沈從文寫作中的兒童視角的問題時,引用了“嬰兒狀態”這一概念來表述,並對此進一步闡釋說︰“‘嬰兒狀態’是人的原生狀態,他尚未被污濁的世俗所浸染。與那爛熟的成年狀態相比,他更多一些質樸無華的天性,更多一些可愛稚拙和迷人的純情。當一個嬰兒用了他清澈的目光看這個世界時,他必要省略掉復雜、丑陋、仇恨、惡毒、心術、計謀、傾軋、爾虞我詐……而在目光里剩下的只是一個藍晶晶的世界,這個世界十分清明,充滿溫馨。”盡管“嬰兒狀態”這一概念本身用在曹文軒的兒童視角上並不一定準確,但借其內涵對兒童視角的“詩化”功能進行說明倒也頗為合適。兒童重直覺的特點,使他們更容易把握生活的美好與詩意,正如汪曾棋談論兒童時說︰“他們最能把握周圍環境的顏色、形體、光和影、聲音和寂靜,最完美地捕捉住詩。”也許正是這種特性,使生活中許多不美,甚至是丑陋的東西,經過兒童視角傳達給我們的已不再是丑,而是一種美麗與諧趣。在常人看來,病是痛的,藥是苦的,但我們通過曹文軒筆下的桑桑看到的藥與病皆非如此,而是一種溫情,就連熬藥的小紅爐也是小巧別致的,裝藥的黑瓦罐也是質樸優雅的,一切都那麼富有詩意。在少年眼中,不僅正常生活是充滿情趣的,就連社會動蕩的那十年,也同樣有其美麗之處。《紅瓦》中多次描寫文革時期文藝宣傳隊活動的場景,而身在其中的少年林冰對此並無認識,他以孩子新奇的眼光去觀察描述排練過程的波折、角色的競爭調換、人們提高藝術技巧的磨練、演出的場景以及由此引發的恩恩怨怨。《紅瓦》沒有回避文革動亂給油麻地小鎮的人們帶來的沖擊,小說中對大串聯、大辯論、造反奪權、武斗的動蕩作了全程式描寫。這些都是從少年的興奮點和認識力去觀察描繪的,當我們沉浸于生活的美感與詩意中的時候,無法忽視兒童視角對生活的“淨化”作用。在普遍迫求思想、追逐深刻的當代,曹文軒卻通過其對少年獨特題材與視角的準確把握,給讀者帶來浪漫純真的審美享受。
二、自然懷舊的人性人情
曹文軒的小說創作,是將生活積澱中最感動的部分來與讀者交流,他的小說描寫的多是家鄉甦北平原少年成長的經歷,甦北平原的景物、鄉俗和民情、少年成長故事的曲折生動、心理細微隱秘的變動都以一種回憶錄般的親歷性筆觸書寫出來,折射出一定的自傳色彩,這里有作家早年生命體驗的記錄,是對自我成長經歷的回溯,表現出對中國古代“發乎自然”的美學傳承。
“自然”在哲學意義上本是老莊之學的基本範疇,指事物的本然性,其旨在于反對人為。由哲學範疇轉化為文學觀念,“自然”的含義用司空圖的說法是“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如逢花開,如瞻歲新。真予不奪,強得易貧。幽人空山,過水采隻。薄言情悟,悠悠天鈞”其核心是不事雕琢的真情流露。劉棍的“情動而辭發”,鐘嶸的“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李貸也在《讀律膚說》對“自然”作過明確的闡述︰“蓋聲之來,發生情性,由乎自然,是可以牽合矯強而致乎?故自然發于情性,則自然止乎禮義,非情性之外復有禮義可止也。惟矯強乃失之,故以自然之為美耳,又非于情性之外復有所謂自然而然也。”這說明創作的激情根源于作家的真實感受,作品的思想則是作家感情的自然抒發。曹文軒是在中國的傳統文化滋養下成長起來的作家,他的小說很靈巧地對古典的藝術規律加以發揮,努力調動他自身的成長經歷和心理體驗,創作出“發乎自然”的作品。因而,我們可以看到從童年桑桑到少年林冰都投射著作家的影子,一個在女孩子面前永遠害羞、在愛慕面前總是怯懦的孩子內心敏感多情的細微波瀾,是相當私人化的心理體驗。無論是桑桑與紙月,還是林冰與陶卉,或是謝百三與秋,皆是如此。這也許是作者心靈深處最隱秘的青春期記憶,刻錄著最柔軟的情感信號,才被作家不憚雷同地重復播放,有一種“不事雕琢的真情流露”,很自然地把青春少年特殊境遇下的細膩心理呈現出來,而卻在不經意間給讀者帶來一種心靈顫栗的美感體驗。
另外,曹文軒還追求著一種溫柔敦厚的中和之美,所以他筆下的人性人情蛻去了濃烈的色調,大多都是沖淡平和的。中和之為美的觀點根源于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教原則,其哲學基礎是“中立而不倚”的中庸之道。孔子說︰“溫柔敦厚,詩教也。”孔穎達解釋說︰“溫,謂顏色溫潤;柔,謂性情和柔。《詩》依違諷讀,不指切事情,故雲溫柔敦厚是詩教也。《詩》主敦厚,若不節之,則失在愚。”(《解經。正義》)孔子還提出“樂而不淫”,“怨而不言”,“哀而不愁”等審美觀點,這種中和之為美的觀點,對中國文學有著直接的深遠的影響。閱讀曹文軒的小說,我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作者對這種溫柔敦厚的中和之美的繼承和發展,他的作品一般以對美的迫求來超越痛苦,給人以心靈的安慰。他認為悲憫不是對現實悲劇的模仿,“夸張痛苦是缺少承受力的表現,是一個民族素質低下的表現。”他小說中的悲劇不是宜泄,也沒有一般悲劇中那種劍拔弩張的劇烈的悲劇沖突,而是一種深蘊的、無聲的,卻又是震撼人心的日常命運悲劇和心靈悲劇,吻合傳統的蘊藉、敦厚、含蓄的美學風韻。在他用“感性的、直覺的、整體把握的和審美的”方式構築的悲劇世界中,我們通過作家充滿悲憫的審美情懷與同情的注視目光,看到了悲劇後面的溫情與美麗。曹文軒悲劇意識的表現是和現實與人性融合在一起的,所以在他的《根鳥》、《紅瓦》、《草房子》、《山羊不吃天堂草》中,我們感受到了現實與理想的差距給人物命運帶來的悲劇,但也真切地領略到人們在痛苦中掙扎時表現出的美好情操;我們清晰地看到由于人性自身無法改變的需求,甚至弱點而造成的性格悲劇,也同樣在這種悲劇的慘淡中體驗到人性中向善的良知。正如曹文軒自己所說︰“藝術是一種節制。我喜歡在溫暖的優傷中蕩漾,決不到悲痛欲絕的境地里去把玩。我甚至想把苦難和痛苦看成是美麗的東西。正是它們的存在,才鍛煉和強化了人的生命。正是它們的存在,才使人領略到了生活的情趣和一種徹頭徹尾的幸福感。”由此我們可以看到作家的創作所受到的中國古代關于溫柔敦厚的中和之美的影響,其目的不僅在于讓讀者在悲劇中領略生活,更是希望他們能夠在悲劇所呈現的美感中享受生活,學會面對生活。
三、靜謐古典的意象意境
“意象”和“意境”是中國古代文論中最為常見的術語,“意象”的觀念淵源最早可以上溯到《易經.系辭上》︰“聖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南朝劉聰《文心雕龍.神思》篇中不僅標舉“意象”,而且還對意象的形成極其在藝術構思中的作用作了較明確的說明。到明清時期,可以說中國古代意象理論基本成熟,李東陽、胡應麟、何景明、王廷相等理論家都對“意象”作了比較具體清晰的闡釋。而關于“意境”,同樣在中國傳統文論中源遠流長,由于受到道禪思想的影響,中國古代藝術家很早就強調用自然而含蓄的語言來表現宇宙生機和人生真諦,從而形成意境理論。但意境並不是簡單的自然臨摹,而是人的心靈與景物的完美結合。正如宗白華先生所說︰“主觀的生命情調與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滲,成就一個鶯飛魚躍,活潑玲瓏,淵然而深的靈境,這靈境就是構成藝術之所以為藝術的‘意境’”。
曹文軒顯然是透徹領悟了這一中國古典美學中的精髓所在,所以我們進入他的小說文本,迎面而來的便是久違的純美的意象︰紅瓦、草甸、山坡、柿子林、蘆葦蕩、夕陽、蘭花、鴿子,這些意象最終又整合成單純而略帶優傷的句子,頗有廢名筆下“東方朔日暖,柳下惠風和”的神采。比如《草房子》的開篇︰“小學第一次一下子就全都撲進了他的眼底。秋天的白雲,溫柔如絮,悠悠遠去;梧桐的枯葉,正在秋風里忽閃忽閃地飄落。這個男孩桑桑忽然覺得自己想哭,于是就小聲地嗚咽起來。”這樣的段落在曹文軒的作品中是批量出現的,這些意象美麗奇幻如童話,散發著柔和的氣息,對“美”和“夢”的追求幾欲讓人心碎。在小說中,作者讓我們重溫了文字的強大功用︰它不僅可以用來敘述故事,編撰情節,營造氛圍,更將人類的想象力發揮到極致。曹文軒甚至用水一樣干淨的語言來寫詩一般的女孩子意象,他寫紙月有一對“白淨的,細藕般的手”,有“一對烏黑烏黑的眼楮”,寫一手好毛筆字,會背許多古詩;他寫白雀像一棵臨風飄動著嫩葉的還未長成的梧桐樹;他寫夏蓮香像帶著露珠的蘭花;他寫陶卉“聲音很細很輕很純淨”……其筆下的少女幾乎成了不識人間煙火的仙子,靈秀清撤,有著王實甫、曹雪芹筆調的影子。
我們還能在曹文軒的小說創作中,看到他用其優美的語言、優雅的姿態、優郁的情懷構築的幽微精深、如詩如畫的意境美。雖然自然景物的描寫並不能代表意境的全部,但在我們研究意境的“特構”時,也必須看到對自然的描摹是意境構成不可或缺的基礎。曹文軒的景物描寫是出色的,所以我們看到了那個“長滿了百合花的大峽谷。他們靜靜地開放著,水邊、坡上、岩石旁、大樹下,到處都有。他們不瘋不鬧,也無鮮艷的顏色,仿佛他們開放著,也就是開放著,全無一點別的心思。峽谷上空的陽光是明亮的,甚至是強烈的,但因為峽谷太深,陽光仿佛要走過漫長的時間,因此,照進峽谷,照到這些百合花時,已經變得柔和了,柔和得像薄薄的、輕盈得能飄動起來的雨幕。”這不過是作家若干景物描寫中的一段,但這一段就足以讓我們認識到作家因中國傳統美學影響的功力,曹文軒把自然作為他的審美關照,用自己的筆與心捕捉著自然中的精靈、光環、空靈,也用他優雅嫻熟的文字為我們勾勒出一幅淡雅悠然的水墨畫。也正是在這美麗如畫的小說中,我們感受到和諧與微妙的意境。
曹文軒的小說創作,以開闊的氣勢,兼容並包的胸懷,充分吸收中國傳統美學的精髓,創造了富于鮮明本土文化色彩,具有一種清純自然和超凡脫俗的靈氣。他的作品通過潔淨純真的兒童視角、自然懷舊的人性人情以及靜謐古典的意象意境,充分展現了他在創作方面的美學追求,同時這些也構成了作家豐厚的創作實績,而這些美學迫求與創作實績也促進了曹文軒小說創作特色的形成,為當代文學的發展提供了一種新的選擇,並使其成為當代文壇一位風格獨具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