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莉
在畢飛宇的小說《玉米》及其姊妹篇《玉秀》和《玉秧》三部曲中,《玉秧》與前兩部相比頗受冷落。只有陳思和認為畢飛宇的這篇小說是他當年所讀到的中篇小說中最讓人感動的一部。陳思和先生的感受是有道理的,因為《玉秧》言說了一種生活真相,呈現了我們民族最隱密的傷痛,它實在應該被記住,而不是被遺忘。
如果要了解玉秧,必須得回到王家莊——玉米姐妹的出生地。在《玉米》中,玉秧和她的姐姐們是王連方的七個女兒。事實上,從玉秧的成長史看來,《玉米》、《玉秀》應該被視為她的“前傳”。玉秧以在場者身份,目睹了1971年里姐姐玉米所經歷的一切,也見證了姐姐玉秀和玉葉在王連方倒台後的難言之痛。這是玉秧的童年/少年時代。要說玉秧這段時期里還有什麼不可磨滅的印象的話,那就是王家莊的高音喇叭。
高音喇叭意味著一種權力︰能打開開關,通過它講話,就意味著權力——強迫他人傾听和干預他人生活的權力。王家莊的高音喇叭被安置在玉秧父親、村支書王連方的家里,這喻示著王連方在王家莊不容質疑的權威地位。高音喇叭的聲音隱約而持續地盤旋在玉秧的少年歲月里,如果說《玉米》、《玉秀》中的高音喇叭作為一種生活背景標示了一個時代的“特征”的話,那麼在《玉秧》中,高音喇叭則以滲入玉秧的日常生活、繼而進入她的肉體與精神世界為特征。
高音喇叭在《玉秧》中初次出場是玉秧跑在三千米的跑道上。此時她已是師範學校的一名學生。當她在賽跑中體力不支快要停下來時,“高音喇叭在鼓勵王玉秧,音調昂揚而又抒情。高音喇叭對王玉秧的‘精神’給予了高度的贊揚。王玉秧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是王玉秧了,身體沒了,胳膊腿沒了,只是‘精神’,抽象得很,完全是一種身不由己的慣性,還蠻利索的。”這高亢而抒情的高音喇叭後來成為王玉秧夢魘般生活的背景,也使她愈行愈遠。喇叭再次出現,是在魏向東第一次侵犯玉秧無知的身體時,此刻的玉秧听到了“學校里高音喇叭正在播放《邊疆的泉水清又純》”,這既像“抒情”又像“哮喘”的聲音與屋內魏向東作為“老師”以“懷孕檢查”為名所做的事情構成了反諷。
對玉秧而言,喇叭與魏向東都是侵犯者。魏向東對玉秧的侵犯,實際上既是男性對女性身體的侵犯、也是權力對個人精神的侵犯。在小說中,高音喇叭不僅僅是聲音,它是騷擾,是看守,更是控制。作者畢飛宇自己的話可能更貼切,“高音喇叭里從來就沒有‘新聞’,只有‘宣傳’。它是一種暴力。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畢飛宇《沿途的秘密》,昆侖出版社2002年,59頁)
如果想從《玉米》系列小說中的王家莊里尋找強烈的“地域風情”,猶如莫言那山東高密鄉的濃郁地方特色,或者甦童南方小城那神秘濕潤的氣息,恐怕會失望。但正是不刻意表現強烈的地域色彩,才使王家莊呈現出了一種具有“社會學特征”的普泛性。它的平凡和似曾相識使讀者有理由相信,這是可以發生在一九七一至一九八二年之間,中國土地上任何村莊里的故事。在這里,作為一種生活狀況寫照的高音喇叭與社會學意義上的王家莊,正是孕育了玉秧這樣的人的環境。
在小說的虛擬空間里,玉秧就讀的師範學校里的學生和老師們,似乎都是被看守的對象︰魏向東拿著手電檢查學生的行蹤,“在操場、操場看台後面的灌木叢、畫室、琴房、實驗樓左側的小樹林、食堂、池塘的四周仔細偵察”。他監視他們是否戀愛,“一旦證實,魏向東手里的手電說亮就亮,一道光柱,一道探照燈一樣雪亮的光柱,十分有力地橫在夜色的中間,像一只釘子,把可疑的東西立即釘在了地上。”他以“組織”、“科學”、“領導”、“老師”的名義為玉秧“檢查懷孕”。在這樣的權威性面前,玉秧心甘情願地接受“檢查”以證明自己的清白。而魏向東則因“檢查”,重獲曾喪失了的“男性能力”。同時,在師範學校,學生高紅海因玉秧的告密被要求“鼻尖靠牆”、“肚皮靠牆”、“腳尖靠牆”地“三靠”四十五分鐘。魏向東在審問班主任與龐鳳華之間交往的細節時,被審問者因恐懼和羞恥而不斷地喝開水直至嗓子出血。在《玉秧》中,師範學校里的每一個人,都在這種威權面前低頭,並習以為常。
魏向東是何許人?他是“運動”中以“拳頭硬,出手又火爆”而聞名者。因懺悔、哭泣、發誓,他最終獲得了原諒。之後他來到學校保衛科,還成立了“校衛隊”。他的樂趣在于尋找群眾汪洋大海中的“敵人”,“上學期學校里來了兩位小偷,魏向東把他們抓住了,一不打,二不罵,只是把他們反綁起來,從醫務室拿來了兩張傷濕止痛膏,一只眼楮上貼一張。兩個小偷站在操場上,能走,能跳,能跑,就是逃不掉。他們用腳四處摸,像在水底下摸魚,樣子十分地好笑。七個小時之後,他們自己就跪下了,號啕大哭”。
與魏向東不同,學校的錢主任在“運動”中是受迫害者。但是,“運動”中風行的對“敵人”的誘供、威脅以及有罪推斷 這些可能曾在錢主任本人身上使用過的方式,都被主任熟練地用在了學生身上。師範學校里也受過沖擊和迫害的老書記,在看到魏向東懲罰小偷時“笑了,私下里承認魏向東在教育管理上的確有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