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最有意义的事
作者:令狐瓜子      更新:2016-09-02 18:57      字数:9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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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河灿烂,夜色迷蒙。车前进在封龙卫生院门前转转悠悠来回走了好几圈儿,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走进去。谢永福出事后,车前进很牵挂石青叶。不管别人怎么看石青叶,怎么议论石青叶。他感觉石青叶对他还是很不错的,在他遭受挫折和痛苦的日子里,她给了他安慰,给了他关怀,帮他走过了一段灰暗的人生时期。他并没有觉得石青叶像人们所说得那么坏,他感到她很成熟、很亲切、很美丽。她就像是他的姐姐。每次见她的时候,她都是情致高昂,乐乐呵呵的。他一直认为她生活很幸福。谁想到,人生无常,她遭受了这么大的灾难,温馨的生活转瞬间改变为悲惨的模样。他想去探望她,安慰她,鼓励她。可是他又很犹豫,**门前是非多,况且她本身就遭人非议,他怕再给她伤口上撒盐,惹出更多的闲话出来。

    门前杨柳依依,望着天上明亮的月光,车前进忍不住想起了苏轼的那句著名的词句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谢永福,谢永福,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人间哪有让人永远享不尽的福气呢?

    车前进离开封龙卫生院,回到营业所。自从那天因为石青叶,他在院子和谢向上起了争执,谢向上一直和他保持冷战状态。车前进跟他说话,他理都不理,更不用说正眼看他。车前进想破了头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晚上同住一个宿舍,他感到十分别扭。

    第二天下午下班后,车前进躲开谢向上,回到龙山庄。可是家里也不消停,车永进也不让他省心。

    最近,车永进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魔,他和村里三个小青年儿,整天坐在一起指天画地,高谈阔论。诸葛亮自比管仲乐毅,车永进便自比孙膑,左手一部《孙子兵法》,右手一部《奇门遁甲》,横观国际风云,畅谈天下大势,笑定强国之策。诸葛亮称卧龙,他便称坐龙,声称坐地日行八万里,顺手一指定山河。车永进谈啊谈啊,谈来谈去,谈出一个文学社来。他指河为名曰洪道河文学社。车永进踌躇满志,气魄很大,对于洪道河文学社的未来充满希望。他豪气万丈地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洪道河是我们尧县的母亲河,我们洪道河文学社就如同这洪道河水,必将汇集千万涓涓溪流,汹涌澎湃,最终流向大海。我们必会冲出太行,冲出尧县,冲出中国,冲向亚洲,冲向世界,冲向宇宙。众志成城,只要我们有理想,只要我们热爱文学事业,只要我们坚持不懈勤奋耕耘,我们就一定能够从一株小苗成长为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将来我们就是郭沫若、就是茅盾、就是巴金、就是鲁迅、就是莎士比亚,就是高尔基,就是列夫.托尔斯泰,我们也会得诺贝尔文学奖。我们的名字必将写在中国文学史上,写在世界文学史上,我们的作品必将万世流芳,成为不朽的经典……”

    车永进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前进爹娘背着他东奔西走,求医问药,中医、西医、小门诊、大医院都跑遍了。他们越跑越心凉,越跑越绝望,车永进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伤心的泪水无法改变现实,前进爹清楚,只有知识和文化才能改变车永进的命运。前进爹教他拄着双拐走路,带他上学。把他会的那一点儿草根书法,一笔一划地传授给他。车永进很认真、很聪明,他昼夜苦练很快就迷上了这种神奇的艺术。随着年龄的长大,车永进逐渐懂事,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从心理上很排斥这个世界,他看人的时候总是愣着眼,说话尖酸刻薄,他觉得每个人跟他说话都不怀好意,都幸灾乐祸,想伤害他。久而久之,他变得内向,沉默,爱幻想。他不愿跟人交流,只是喜欢埋头看书写作。花开写花,鸟鸣写鸟,风至动心,雨来伤情,望明月而感怀,见流水而赋诗,写了许许多多的诗歌和散文。车永进雄心勃勃地对父亲说:“爹,你信不信,将来我也能写出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样伟大的作品来。”

    前进爹用力点头说:“我信。”

    如今车永进真的付诸行动,鼓捣起文学社来。车前进没有阻拦,没有泼冷水。在他看来,不管车永进做什么事,不管这事成与不成,只要他高兴去做,感到快乐就行。他对车永进说:“需要帮助,尽管说话。”

    车永进说:“哥,你不笑我?”

    车前进鼓励他说:“你在做一件人生最有意义的事,我为什么笑你啊!你的腿不能走路,可是我相信你比我们这些能走路的腿,走的更远。”

    车永进马上兴奋起来,拽住车前进大说特说,规划起他和文学社无限光明的未来。车永进挥着细麻杆一般的手臂,坚定地说:“我要成功,我一定要成功。”

    车用进兴致盎然,在家里招兵买马。车前进不想回家去,他嫌烦。可他在单位和谢向上单独相处,又实在不自在。每天晚上,他不是去守库室替人值班,就是去乡政府、税务所、粮站、学校等单位打麻将,小半夜才回来睡觉。他很想打破僵局,毕竟他爹活着的时候和谢永和是好朋友,谢永和来封龙镇赶集专门到营业所来,嘱咐他照看好谢向上。他比谢向上大七八岁,不管谁是谁非,他都不能跟他计较。可是,谢向上脾气也真倔强,不管车前进如何套近乎,问他原因,他就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这一天下午,车前进正在营业室结现金帐,谢玉秀进来了,带来一大包破破烂烂的零钱要存,龙桂芝嚷车前进:“长点眼色,快过来帮忙清点!”

    车前进走到储蓄专柜这边来。龙桂芝张望了一下说:“向上刚才还不是在这儿吗?你去楼上叫他下来练练手。”

    车前进说:“你去吧,他不理我。”

    龙桂芝看了看谢玉秀,意味深长地说:“怎么,都这么长时间了,你们俩还僵着呢?这几天他老是无精打采,是不是失恋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车前进蓦地想起谢向上这些日子几乎寸步不离营业所,没事就憋在宿舍练点钞、练珠算。再没去小吃摊儿给谢玉秀帮忙。车前进下意识地抬头去看谢玉秀,谢玉秀冲他笑了笑,从脸上神情看不出什么来。谢玉秀很乖巧,看他们清点零钱很辛苦,赶紧去外面店铺里买了雪糕来犒劳。

    办完存款手续,谢玉秀连声道谢。她在外面隔着栏杆,趴着柜台问:“前进哥,你最近有时间吗?”

    车前进说:“你有事吗?”

    谢玉秀说:“学校打算给学生**国主义教育讲座,我想起你上过老山前线,就向学校说了,他们让我请你去讲一讲老山英雄的战斗故事。”

    车前进推辞说:“你别逗我了,我哪会讲课?”

    龙桂芝吃着雪糕起哄:“去吧去吧,你不常说助人乃快乐之本吗?现在这些孩子们自私难管,最需要接受思想教育了。”

    车前进说:“那我就赶鸭子上架,去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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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龙镇国办初中的前身是原封龙镇高中,车前进当年就在这所学校读书。十几年过去,学校几乎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还是那青砖瓦房,还是那熟悉的操场,还是那一米多高的台子。

    车前进坐在操场前面的高台上,面对全校三百多名师生,他多少有些紧张,有些眩晕。谢玉秀坐在学生队伍后边冲他微笑示意,虚拍手掌鼓励他。车前进铺开了演讲稿,干咳了几声开始作报告:“我叫车前进,车呢,就是自行车的车,前进就是国歌里唱的‘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的那个前进,意思就是使劲蹬着破自行车向前跑……”

    师生们发出善意的笑声。车前进说:“说实话,在当兵以前,我觉得祖国这个词很抽象,虽然也常说‘为了祖国’什么什么的,但是心里感觉很遥远,很空洞,直到我到了部队,上了前线,我才明白祖国这两个字的份量,才觉得我的心与祖国距离如此之近,近得让我听到祖国的心跳……”

    师生们的神情逐渐专注起来。车前进说:“相信大家都听过一首叫《血染的风采》的歌曲,那就是歌颂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在老山前线有许多战士勇敢杀敌,献出了年轻宝贵的生命。今天我要讲的就是我最亲密的战友,最好的朋友杜宇……”

    谢玉秀冲他暗中竖了竖大拇指,车前进一口气讲下去:“杜宇是山东人,我们同年入伍,一见投缘。我们一起上了前线,在猫耳洞里,杜宇和我畅谈未来,他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等战争结束,他就去考军校。他说这是他的梦想。但是,他没有等到战争结束,就牺牲了。在一场战斗中,他为了救两个战友被炮弹击中,当时就没了声息,这个年仅20岁的小伙子,再也没机会实现他的梦想了……”

    在车前进声情并茂的讲说中,谢玉秀的思绪逐渐回到了以前。那时候她正读初二,老山前线正在打仗,语文老师留了作文,题目就是给老山战士的一封信。谢向上以“明月千里寄相思”起意来做文章,赢得了语文老师的赞扬。被选为范文让他站到讲台上朗诵:“月亮上来了,它静静地浮在东山顶上,又圆,又大,又亮,红里透着白,白里透着红,就好像一位少女的脸庞那样美丽……”

    谢玉秀的脸就是圆的。这篇作文传开以后,男同学们就当着谢玉秀的面不怀好意地取笑谢向上:“你写得这是哪位少女的脸啊?”

    同学们边说边看谢玉秀。谢玉秀低下头,脸红到耳根子后边去。

    “哗哗哗!”一片掌声把谢玉秀的思绪带回来。在讲说中,车前进落了泪,师生们为他鼓掌。车前进擦了擦眼泪说:“小时候玩打仗那只是游戏,游戏结束了,装死的人还可以活过来。但是在真实的战争中,打仗可不是好玩儿的游戏。我们连100多人,就牺牲了18人,重伤了26人。你们可以想象,当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地倒下,你会有什么感觉?随处可见的死亡打碎了你的遐想,恐惧抓住了你的心。可是,没有谁会退却,为了祖国,为了母亲,我们一定要奋勇杀敌,哪怕牺牲也要完成任务。现在说这些话你们也许难以置信,那时候,我们就是这么想的,这么做的。我们每个人口袋里都有光荣弹,宁死不当俘虏,每个人都写了遗书,准备牺牲。我们每个人想得都是不能给家里丢脸,不能让我们的父母抬不起头来!”

    “哗哗哗……”

    操场上再一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车前进的报告获得了成功。当晚,年轻的教导主任陈江水在望江楼宴请车前进,谢玉秀和两位语文老师陪同。其时,明月在天,洪道河上水雾迷蒙,草虫低鸣,两岸乡村的灯火映在寂静的夜空下显得如梦似幻,确有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之美感。饭后,陈江水和两位语文老师回学校了。谢玉秀说:“前进哥,景色这么美,我们在河边走走吧。”

    车前进说:“时间不早了,还是回去吧。要不,你爹娘该担心了。”

    谢玉秀说:“有你陪着呢,怕什么?”

    他们沿着望江楼旁边的石阶下到河边儿。谢玉秀说:“前进哥,我们这个小吃摊儿,收的都是零钱,抽时间你教我整钱吧。”

    车前进说:“那很简单,一说你就会。向上这才来几天呢,早就学会了。”

    提到谢向上,车前进心念一动:“怎么最近没见向上去给你们帮忙?他心情也不好,难道是你还攥着以前的事情,不肯原谅他?”

    谢玉秀说:“你怎么知道我们以前的事情。”

    车前进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谢玉秀生气地说:“他就会贱白白地到处嚷嚷,恐怕营业所的人都知道了吧。”

    车前进说:“还用得着他说啊,大家给他介绍对象,他说不用,逼得他没办法了,他就说早有对象了。他没事就去你们小吃摊儿,傻子也能猜出来。”

    谢玉秀说:“那还是他嘴不把门儿。”

    车前进说:“你究竟喜不喜欢他呢,喜欢呢就给他好一点,不要老折磨他。”

    谢玉秀往前走了几步,背对着车前进,望着远处闪烁的灯火说:“前进哥,你都快30了吧。”

    车前进说:“虚岁28了。”

    谢玉秀说:“那你怎么不着急结婚呢?”

    车前进愣了,他在芦苇丛边停下来,凝视着河面说:“唉!哪里是我不着急结婚呢?我和桂芬恋爱的时候,我才十八九岁,桂芬死了,我跟你嫂……明慧结婚,结果……我也是人,哪里受得了如此大的打击?我给你哥捐肾,又跟桂芬的灵牌结婚,身体需要调理,精神也需要调理,哪儿还有心思找对象啊。就算我想找,我找谁?在封龙镇我出了名,谁都说我做的这些事情不正常。我捐了肾,人家担心我的身体,不肯。我和桂芬的灵牌结婚,常人无法理解,背后叫我鬼丈夫。听起来就很吓人,觉得跟着我也没有安全感,这不就一天天地拖下来了吗?”

    谢玉秀说:“哦,原来是这样。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放过我嫂,让她和我哥结婚,又给我哥捐肾,我们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报答你。”

    车前进摇摇头说:“我说过多少遍,这件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我不想着它,你们也把它忘掉,我们都轻轻松松的去生活。”

    谢玉秀说:“你能忘掉,我们不能忘掉啊!”

    车前进说:“现在我看到明慧笑,看到你笑,看到你爹娘笑,我心里也在笑。当时,我看到明慧痛苦流涕和你爹娘绝望无助的模样,看到玉山强烈求生的眼神,我非常难受,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杜宇的爹娘。”  

    谢玉秀说:“杜宇死了,他们一定很痛苦。”

    车前进说:“丧子之痛,痛彻心扉。杜宇娘以泪洗面,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杜宇爹少言寡语,终日以酒为伴,什么事都不管,什么活儿都不干,庄稼烂在地里也不收割。曾经被人羡慕的光荣军属家庭变得死气沉沉。”

    谢玉秀说:“这些是你听说的,还是你亲眼所见?”

    车前进说:“杜宇生前,经常给家里写信,杜宇死后,家里来信,没人回了。我和杜宇最好,就收着那些信。打仗就要死人,杜宇他们家似乎已经预感到不祥,所以最后一封信是开口的,杜宇娘在信中说:如果杜宇真有不测,哪位战友看到了这封信,请把杜宇的情况告诉我们一下。我想杜宇的死是瞒不住的,我不说,当地政府也会说。所以我就给杜宇娘写信,说明了情况。为了安慰她老人家,我在信中说,杜宇光荣牺牲了,他立下的志向,由我去实现,冒昧地叫您一声娘,你就把我当成杜宇,当成您的儿子吧。后来,我便定期给他们写信。杜宇娘在回信中说:你真正代替了杜宇,你比他强几倍,我有了更大的希望,是你给了我生活的勇气。思儿心切,半夜醒来,我久久不能入睡,就拿出你的信来看,这是对我最大的安抚。后来从部队复员,我没有急着回家。听到家里说桂芬嫁人了,我也不想回家,我怕回家。我去了山东,看到那个家因为杜宇的死而衰败不堪。我很难过,便留下来。我做饭,洗衣,收拾院子,帮他们下地干活,陪他们去赶集散心,这个家逐渐有了生机。杜宇娘让我走,他说好孩子,你放心吧,我们会把日子好好过下去的。你家里还有爹娘,不要让他们担心,以前你为国尽忠,现在也该早些回家尽尽孝心了。我说,我不想回去,我哭着向他们说了桂芬的事。杜宇娘说孩子,杜宇去了,我便把你当成我的儿子。同样啊,桂芬嫁人了,你也可以娶另外一个好姑娘啊。难道杜宇死了,我就不活了。桂芬嫁了,你就不结婚了,不见你爹娘了。在杜宇娘的劝说下,我才回了家。”

    谢玉秀说:“你想起杜宇爹娘,便不想我爹娘再遭受丧子之痛,就想办法尽力搭救?”

    车前进点点头:“我在战场上看到那些战友一个个死去,那些战士的父母痛不欲生。那是战争,需要人牺牲,我们无能为力,面对国家大义,明知是死,也要勇往直前。但是,在生活中,面对痛苦和死亡,我们如果能够做些什么还是应该尽力去做。杜宇为国捐躯,失去了美好的生命。我为你哥捐了一个肾,可我还好端端地活着。比起死去的杜宇,我算不了什么。后来,我就想当日我没有死在战场上,老天爷是否就是让我留下来,为了挽救你哥的生命呢?要不为什么命运一步一步的安排会这么凑巧呢?”

    谢玉秀说:“不是老天爷,是前进哥你善良,心眼好!杜宇娘说得对,桂芬嫁人了,你还可以娶另外一个好姑娘。”

    车前进叹息说:“唉,我都这样了,哪里还有姑娘愿意嫁给我啊?”

    谢玉秀说:“如果有一个好姑娘想嫁给你,你同意吗?”

    车前进说:“谁呀?”

    谢玉秀抬起手臂,指着水里,害羞地说:“你看看水里有谁?”

    车前进悚然一惊,本能的以为她是在说韩桂芬。他往水中望去,月光下看到的却是谢玉秀模糊不清的倒影。

    车前进傻了。还没等他说话,芦苇丛中哗啦一响,猛地冒出一个人来。谢玉秀吓得花容失色,一声尖叫。那个人指着车前进大骂:“**,你也不看你多大岁数了。你以为你与人家有恩,便胆大妄为,欺负不懂事的小姑娘吗?”

    说完猛地一推,一下把车前进推倒进洪道河里。谢玉秀惊魂未定,月光下哆哩哆嗦一看,那人正是谢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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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前进在水里一阵乱扑腾,他拼命抓住河边的杂草,在谢玉秀的帮助下,湿淋淋地爬上岸,狼狈不堪地回到营业所。他在宿舍外面叫门,谢向上就是不给他开。车前进一抬脚,很想把门踹开,想了想又放下了,他强压怒火,低沉着嗓子说:“你让我出丑没关系,难道你想闹开了,让玉秀在封龙镇无法抬头做人吗?”

    谢向上这才把门开了。他做好了挨揍的心理准备,没想到,车前进瞪着眼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噗嗤一下乐了:“原来你跟我较劲,是因为这。看不出,你小子醋劲儿这么大。可见你是为情所困,被爱迷了心智。你我同住一个房间这么长时间,也忒把我看小了。我车前进再混蛋,也不至于混蛋到这份儿上吧。你放心,我和玉秀不会有事的。”

    谢向上的眼泪像滚珠子一般不争气地落下来。车前进一边换下湿衣服一边说:“以后做事可要长脑子,如果今天晚上我在河里淹死了,你即使不判死刑也得做监狱,你再爱玉秀又有什么用呢?”

    谢向上盛怒之下,不及多想,将车前进推下河,冷静一想确实有些后怕。尽管车前进表示他不会接受谢玉秀,但是,谢向上因爱生疑,总是不放心。这世道,有预想不到的事,没有发生不了的事。谢向上思前想后,最终把这件事透露给了玉山娘。玉山娘听了,脑袋嗡的一下,当时就站不住了。她在心里骂了谢玉秀几百遍不争气的东西。她对谢向上千叮万嘱:“这件事一定要烂在肚子里,跟谁都不能说。”

    谢向上使劲点头说:“我知道,可是你们得想想办法,打消玉秀的念头。”

    玉山娘说:“嗯。”

    谢玉秀放学回来,玉山娘镇定自若,没表现出半点不快。到晚上在炕上躺下了,她才给玉山爹念叨起此事。玉山爹原本闭上眼睛睡觉了,闻听忽地一下把眼睛瞪得大大的,黑暗中盯着屋顶看了良久,黯然神伤,叹息说:“受了人家的恩惠,在人家跟前连人都没法做了。唉,恩情大,祸害也大。闲暇常听外边风言风语,我们也只担心明慧。谁承想节外生枝,这个死丫头不懂事,惹出是非来。唉,她念了这么多年的书,都念到什么地方去了?”

    玉山娘说:“现下抱怨有什么用,重要的是快想个辙,不显山不露水,把这件事给压下去。不管玉秀做得对不对,总是自己孩子,倘若不管不顾,只管自己解气声张起来,还是我们自己脸面上不好看。”

    玉山爹说:“打又不能打,骂又不能骂,还能怎么办?”

    玉山娘说:“这大半天我总在琢磨,必须要把他们隔开,隔开了,见面少了,慢慢的这想法可能就淡了。”

    玉山爹说:“怎么隔开?”

    玉山娘说:“还记得玉秀和向上念初中时惹出的那档子事吗?向上转学了,他们见不着面,玉秀的心就安静了,一努力不就考上师范了吗?”

    玉山爹说:“你是说我们搬回谢家沟,不在镇上住了?”

    玉山娘说:“我是说我们找找人,把玉秀留在县城工作。”

    玉山爹说:“我们外面又没人,找谁给办这事呢?”

    玉山娘说:“向东在县政府工作,可以试着托他的门路。”

    玉山爹说:“这样一来,不就等于我们答应把玉秀许给向上了吗?”

    玉山娘说:“向上喜欢玉秀,我们是知道的。如果向上考不出来,没有工作,那是想也别想。现在他在银行上班了,永和他们两口子人不赖,又很有家教,门风不错。玉秀到了他们家,不会受委屈的。”

    玉山爹说:“不是我见钱眼开,玉山受了大难,我是缺钱缺怕了,愿意让玉秀找个有钱的人家,一辈子不用为钱发愁。”

    玉山娘说:“大富之家哪能看得起我们这普通庄户人家,就是找到了,如果你没那福分,压不住就会惹一辈子闲气。”

    玉山爹想了想,点点头:“你说得是,就按你的来吧。”

    玉山娘说:“明天就把向上叫来,让他和你一起去县城找向东,免得夜长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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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谢玉秀刚出门去学校,玉山爹便去营业所把谢向上叫来,说了拜托谢向东找工作的事,并且委婉地透露了他们同意把谢玉秀嫁给他的意思。谢向上很兴奋,满口满应,回去跟路永恒告了假,陪同玉山爹坐班车顺着洪道河到县城来。

    洪道河穿城而过,尧县县委县政府大院坐落在河北岸长城路北侧。谢向东在尧县团委当书记,他没敢把话给玉山爹说死,只答应尽力去办。中午,他在洪道河岸边饭馆请玉山爹吃小碗肉,玉山爹说:“以前借你的钱都还不了,现在托你办事,还让你花钱多不好意思。”

    谢向东说:“这样说话可见外了。乡里乡亲的,到了我这里吃顿饭算什么呢?”

    玉山爹说:“你这孩子仁义,村里谁有事找到你,你从不拒绝,都热心帮忙。村里人都盼你好好混,将来当大官,在县里说了算,为我们村里多办些事情。”

    谢向东笑了笑说:“我一个农村孩子,能够考学出来吃上公家饭就知足了,哪敢奢望当官呢?”

    玉山爹说:“我会看,你们家坟地里冒青烟,好好干,你一定会有大出息。”

    谢向东笑呵呵地说:“借你老的吉言,那我可等着了。”

    从饭馆出来,三人便分手了。玉山爹去广场坐班车先回去。谢向上去支行会计股领取一些会计凭证。尧县支行在尧县县委县政府大院东侧,中间隔着政府招待所。谢向上看看表,还不到上班时间,便在门卫室坐着等。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戴着鸭舌帽,挎着黑皮包从大门口进来,停在门卫室前,面无表情向里张望,门卫老严冲他喊:“老郭,你这皮包鼓鼓囊囊的,又买小鸡儿吃了吧?”

    老郭没有说话,绕过楼角向西走,苶呆呆地上了西配楼二层宿舍。

    谢向上说:“这是谁?看他精神不怎么正常啊。”

    老严说:“他叫郭丰田,是个精神病。听说从新疆调回来的,还是个大学生。他上不了班,整天挎着黑皮包瞎转悠,一年四季扣着鸭舌帽。”

    谢向上说:“他怎么生的精神病?”

    老严说:“听说跟文化大革命搞批斗有关系。”

    谢向上说:“他老家是哪儿的,家里人呢,也没人管他?”

    老严说:“说不太清,好像是你们封龙镇那一带的人。”

    正说着话,会计股管凭证库的老张上班来了。凭证库设在西配楼一层西南角,上面就是老郭的宿舍。谢向上领了凭证刚要出来,哗地一声从上面泼下一盆脏水来,差点浇在头顶上。老张仰着脖子大嚷:“老郭,你瞎眼啦,没看见下面有人啊。”

    老郭不言不语,转身回屋去了。老张嘟嘟囔囔地说:“这老郭呀,一个人住在行里,没人管他,就怕将来他病死在屋里,撂臭了都没人知道。”

    谢向上说:“找他们家里人,把他送走啊。”

    老张说:“家里没人管他。他原来的媳妇儿是冀中市的,他得了精神病,就跟他离了婚,从新疆调回冀中市了。他有个儿子在封龙镇瞎混,听说不怎么正干,是个小跑慌子儿。打架惹事,让派出所抓了好几回了,他连自己都养不下,哪还有能力管老郭?”

    谢向上在心里过了一遍封龙镇那些小混混,他问老张:“他儿子是不是叫小光?”

    “对!”老张说,“以前他还在行里跟老郭一起住过一年。”

    老张这么说,谢向上不禁想起了谢老黑。谢老黑四处乱逛,既怕他掉在水里淹着,跑了坡摔着,又怕他发疯伤了人,把老黑爹娘愁坏了。谢向上对老张说:“老郭住在行里,早晚是个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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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向上拎着凭证从尧县支行出来,去汽车站坐车。刚到汽车站外边的小广场就被强拉乘客的售票员给包围了。这个抻你的胳膊,那个拽你的包,都想把你拉到自家的小班车上去。正在不知道坐哪辆车,从中间一辆车的车窗里探出一个大脑袋来喊:“谢向上。”

    谢向上闻声一看,是胡光明。谢向上奋力挣脱,上了胡光明坐的这辆车,还没坐稳售票员就让他买票,胡光明抢白售票员说:“你们绕着广场都转了八圈了。快走吧。”

    谢向上说:“那等一会儿再买票吧。”

    这辆小班车又在广场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儿,看乘客们不断抗议,耐心到了极限,这才离开了广场,顺着阳光大街往北走,经尧县人民医院出县城,进了**峪顺着洪道河一路向西北开往封龙镇。在车上,胡光明说:“听说你考上泽丰银行了,你还真行。”

    谢向上说:“行什么行,瞎碰上的。”

    胡光明说:“我还记得你写的那首明志诗:眼见人皆展颜笑,我亦忍痛强提神。安能平庸鱼虾类,他日我定过龙门。现在你真的鱼跃龙门了。”

    谢向上说:“你就别笑我了,那时候不是跟你们那些无赖赌气吗?你今年高考考得怎么样?”

    胡光明说:“我没参加高考,高考前县二建公司去我们职中招合同工,我被选上了,过几天就去天津培训了。”

    谢向上说:“你这也算端上铁饭碗了,可喜可贺!”

    胡光明说:“有什么可贺的,那是个烂摊子说不定什么时候破产散架了呢!”

    谢向上说:“没你想得那样悲观吧,都散架了还招工?”

    胡光明说:“谁知道呢,谁叫自己学习不行,又没有你那么好命,只好走一步说一步了。”

    两人一路聊着,聊着聊着便聊到了石雪梅身上。胡光明说:“雪梅现在封龙卫生院给她姑看孩子,你见过她不?”

    谢向上说:“见过。”

    胡光明说:“你们现在怎么着呢?”

    谢向上说:“我们俩还能怎么着呢?”

    胡光明说:“该不是你有了工作把人一脚给蹬了吧!”

    谢向上笑着说:“你看我手无缚鸡之力,我有你那么大本事吗?”

    胡光明说:“让我知道是你蹬了雪梅,我绝饶不了你。”

    谢向上诧异地望着胡光明,看他神情严肃,说得很认真,心头蓦地一动,恍然大悟,忍不住会心一笑,冲他肩膀擂了一拳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这家伙,藏得可真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