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要学算卦去
作者:令狐瓜子      更新:2016-09-02 19:07      字数:5154
    车前进刚把新家安顿好,路永恒便安排他们参加县委县政府开展的“千名干部下百村”活动。今年县里的“三提五统”征收困难,县委县政府从县直单位抽人组成工作队下乡包村,帮助乡镇征收。时间一个月,下乡期间,吃住在村。

    县委县政府在大楼前面广场召开“千名干部下百村”誓师动员大会。主管县长宣布方案,县长做动员,县委书记讲意见,工作队代表做了铿锵有力地表态发言,向县委宣誓,向县政府保证,不丢单位的人,不丢自己的脸,不完成“三提五统”征收任务绝不回还。尧县支行抽调了六人,分包封龙镇的四个村,路永恒带车亲自送到封龙镇。封龙镇政府在大院里挑起横幅召开欢迎会,谢向东宣布了驻村名单。车前进去谢家沟,王勇战去葫芦村,谢向上去龙山庄,办公室小梁在封龙镇。欢迎结束,封龙村支书姚谦走过来热情邀请路永恒他们去望江楼吃饭。

    路过封龙留守处,路永恒走进小院儿转了一圈儿。他说:“这地方马上就得给别人了。”

    车前进问他留守处房产处置情况。路永恒说:“社会上许多人都给我打招呼,搞得我很头痛。”

    车前进说:“我也不得安生。姚谦和于振中都志在必得,论经济实力,姚谦和于振中不相上下。论政治,姚谦略胜于振中一筹。于振中欠我们二十多万的贷款,我找过他多次,他说你们给我地方儿,我就还你们贷款。我担心,如果他买不到营业所的房产,这些贷款恐怕形成死账,再不好收不回来。”

    路永恒说:“姚谦那边干涉的力度太大,都托到夏县长那里了。夏县长主管金融,在许多事上都要用他。”

    车前进说:“县领导的关系需要考虑,我们自身的利益也很重要。员工们都死死地盯着这件事呢。”

    路永恒不置可否,他摸了摸苹果树的树干说:“这棵树还是我亲手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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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前进到谢家沟驻村,明慧哥格外高兴。他清楚车前进的为人,私下提醒他:“征收‘三提五统’是个得罪人的差事,你不要太靠前。这不是收贷款,是你份内的事情。反正有镇里的下乡干部,你就当出来散散心,没事就去落日峡闲逛去,我好吃好喝招待你。”

    车前进说:“谢谢你,我心里有数。”

    谢家沟不过百户,人口不足四百人。跟要贷款一样,老百姓都不愿意交“三提五统”,软磨硬泡了一星期都没有进度。封龙镇副镇长刘小虎很着急,不断给明慧哥施压。明慧哥说:“这种事着急不行,得慢慢来。”

    对这种老百姓都很反感很抵触的事情,明慧哥不愿太过激进,让乡亲们在背后骂他。他和其他村通气,暗中盯着他们的动静。刘小虎说:“你有点政治觉悟和大局意识行不行?县里造了这么大声势,这‘三提五统’你们还能抗得过去?你们趁早醒醒,别做白日梦了。”

    明慧哥说:“老百姓不理解,如果硬来,怕闹出事。听说青秀乡的老百姓把夏县长的车都砸了。”

    刘小虎说:“那白云乡的‘三提五统’都快收完了,你们怎么不说?”

    明慧哥就嘿嘿直笑。刘小虎说:“你就笑吧,有你不笑的时候,我说话你们不听,那就等谢书记亲自来找你们吧。”

    这些年在封龙镇,车前进和刘小虎平日没少在一起打牌喝酒。晚上,两个人躺在村委会的炕上商量如何打开谢家沟的收费局面。外面街道里传来谢老黑喊叫声,忽高忽低,过了一会儿就消失了。刘小虎和车前进继续说,他骂着那些村干部,向车前进问计。车前进看他眼睛都红了,看样子是真着急上火。他刚要说话,村委会外面忽然响起谢老黑唱儿歌的声音,还是那首《小小子儿,坐门墩儿》,他唱了一遍又一遍,声音不快不慢,不高不低,听来着实瘆人。刘小虎从炕上跳起来冲外面骂:“叫你娘那X呢,愿意叫回去冲你娘号丧去。”

    谢老黑还是唱。刘小虎想去制止他,车前进说:“你让他唱吧。”

    刘小虎不肯,火腾腾地冲到院子里,他也不敢开门出去,就用脚“当当”地踹着大门冲外骂,谢老黑不唱了,半晌没有声音。刘小虎耐心等了一会儿,谢老黑再没出声,看样子应该是走了,这才骂骂咧咧地回到屋中。

    车前进安慰他说:“你不要太上火了,明天我试试,找明慧哥谈一谈,顶不顶事我不敢说啊。”

    刘小虎登时笑了,连连道谢:“你给他们家有大恩,你说的话他一定听。”

    第二天早上,明慧哥陪他们吃饭。车前进把他叫到旁边单独跟他分析:“刘镇长说得不错,你是得替谢书记想一想。谢书记仁义,顾老乡情面,这些年,别说你们村私人有事找他,他都想办法给办。就说桃谷县电力公司老板给你们村投资这件事,他不给你们联系能成?将来他还要往上走,你们得给他挣脸。如果真等到让他来催,你们可就被动了。”

    明慧哥低头咂摸车前进话里的味道,他权衡利弊,觉得车前进说的话有道理,便召集村干部连夜分头给村民小组组长做工作,动员本家同宗族人带头缴纳,很快打开了征收局面。七八天以后,就剩下十来户没交了。这些户七拐八拐都跟玉山叔有些关系,顶劲儿最厉害的就是玉山家。

    封龙镇政府财务费用紧张,来人招待在平安饭店记账,年年结账都留个尾巴,谢玉山颇有微词。落日峡开农家饭店的有三四家,来客招待镇政府就转去了别处,很少光顾了。谢向东来了以后情况才有好转。但是,谢玉山不识趣,还催要以前的陈年旧账。谢向东觉得跟镇政府其他领导不好说,就没有给他结。谢明慧怎么说他都说不通,谢玉山就是拧着一根筋。这次征收“三提五统”,他抵触情绪很大,提出用饭费帐顶替“三提五统”。刘小虎清楚这里面丝丝连连的人情关系,他隐忍不发,好言好语说了几次没效果,还吃谢玉山的话茬,他便一把推到明慧哥头上。谢明慧受谢玉山虐待,最近逼得她要寻死,明慧哥很厌烦他们家。而且他看得出这根本就是玉山叔在背后作怪。玉山家这么做就是跟他作对,让他难堪,更是让他万分恼火。玉山家不交钱,剩下的几户都看着他,迟迟不动。刘小虎挤兑明慧哥:“他们是不是觉得有你撑腰,镇里拿他们没办法呀。”

    明慧哥说:“拉倒吧。这家人四六不懂,就是欠收拾。”

    刘小虎说:“你要这么说,那我可就真来硬的啦。我现在就给派出所打电话。”

    话是这么说,明慧哥也不能真同意让刘小虎抓谢玉山他们家的人。他向车前进讨教。车前进说:“我找向上说说吧。”

    车前进回到龙山庄把事情一说,谢向上很恼火:“就他们事儿多,我不管他们家那些破事,有本事让他们折腾吧。”

    车前进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全当给玉秀挡事了。再说还关系到谢书记呢。”

    谢向上默认了。他一边掏钱一边说:“我也正想找你,你回家说说永进,让他不要老和工作队发生口角了。我说不听他。”

    车前进说:“我早提前把钱给我娘了,他还折腾什么?”

    谢向上说:“婶子是把钱交了。可他不依不饶,他说他是残废,干不了活,国家不给补助不说,还让他掏钱,这不公平,吵吵着要把钱要回去。”

    车前进说:“没事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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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前进走到老槐树下,就听见车永进正在院子里叫骂下乡工作队,骂他们是混蛋,是强盗,是蠹虫,愤怒地朗诵柳宗元的文章:“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犬不得宁焉……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熟知赋敛之毒,有甚于是蛇者乎!”

    车前进走进院子,没好气地说:“你瞎嚷嚷什么?”

    车永进说:“我要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

    车前进说:“这次征收‘三提五统’,县里连公检法司都出动了,你能闹出什么好来。”

    车永进说:“我无畏无惧。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车永进腿脚不方便,但是口齿伶俐,无论车前进说什么,他都理直气壮,讲话一套一套的,驳得车前进一愣一愣的。车前进毕竟是当哥哥的,不跟他较劲。翌日清晨,回谢家沟前,他怕车永进惹事吃亏,又嘱咐了他一番。车永进不以为然,车前进走后,他百无聊赖,便又拄着拐杖,到村委会慷慨陈词,发泄不满。镇干部不拿他当回事,笑嘻嘻地逗着他玩儿,一旦他说得没劲儿了,便拿话刺激他撩拨他。谢向上看不过去,劝他回家,好说歹说,才把他弄出村委会。车永进挥舞着干瘪的手臂说:“我要写文章狠狠揭发他们,批判他们,我要向《冀中日报》投稿给他们曝光。”

    谢向上说:“报社不会给你发表的。”

    车永进说:“我认识《冀中日报》的记者,政教部、群工部、新闻部的人我都认识。我还跟总编握过手。”

    谢向上说:“《冀中日报》是市委党报,是党的宣传喉舌,宣传的都是正面的东西,是弘扬主旋律的。县里开展的“千名干部下百村”活动,已经得到市委市政府肯定,在《冀中日报》发了专版,你要唱反调,稿件绝对枪毙。”

    车永进说:“我咽不下这口气!你看这些干部的工作作风,简直给***抹黑。我要反映,让上边看到老百姓真实的生存状况,让党中央好好整顿党风,管管这些屌干部。”

    谢向上说:“君子洁身自好,我们管不了别人,管好我们自己好了。”

    车永进大声反驳他说:“你这是关门主义,是鸵鸟作风。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处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车永进如此雄辩,谢向上甘拜下风,只好顺着他说:“那你写吧,写好了,让我看看。以前我还觉得自己很行,能写点东西。自从认识你,我就傻眼了,我写的那些东西简直不是东西。现在更是越来越不会写,不敢写了。你能教教我吗?”

    车永进说:“提高写作能力,要循序渐进,不能速成。诀窍只有九个字:多阅读、多观察、多写作。如此日积月累,坚持不懈,必有所成……”

    就这样,谢向上把车永进的注意力引到写作上来,使他暂时忘记了现实给他的伤害和不快。写作,是他的王国,是他最擅长最骄傲的地方。车永进讲了一天,讲得滔滔不绝,眉飞色舞。谢向上听得晕头转向,一时之间,哪里消化的了?晚饭后,车永进又拉他同榻而坐,挑灯夜授,直到夜静更深,方才放他回去。第二天早上,谢向上主动来寻,车永进尚未起床。谢向上在院子里和前进娘聊天。车永进醒来后责备他:“你早来了,怎么也不叫醒我?”

    谢向上笑呵呵地说:“古时杨时,程门立雪。我辈不才,岂能见笑于古人?”

    谢向上将他比作宋代大儒程颐,车永进很是高兴,效仿卧龙先生做歌曰:“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至于其时是深秋而非春天,是秋日而非春日却不去管他了。谢向上双手递给车永进一张纸:“平日闲来无事,琢磨我们银行的工作岗位,仿写了几首宋词,请你给指教一二。”

    车永进接过来观看:“

    汉宫春.出纳员

    孔方先生,把红尘踏遍,谁不钟情?唯与君遇,却无半点心动。随客而来,以礼待、不卑不亢。一朝去、也不挽留,任其随波飘零。

    常在河岸观景,仍衣不湿带,两袖清风。人生事有远近,亦有轻重。但论得失,求富贵、且需亲耕。笑世人,太多聪明,终误了身和名。

    水龙吟.会计员

    问君何苦如此?坐定苦禅不放弃。日日相对,月月相守,年年相似。窗外云闲,阶前菊淡,岂不欣羡?叹时光匆匆,青春去也,不回头,心何寄?

    人生寂寞恒常。惟能忍,终成大器。手扶乾坤,心怀日月,淡却名利。宝马香车,风情万种,不为所迷。最多情犹是,一把算盘,十个数据。

    声声慢.储蓄员

    风风雨雨,兢兢业业,日日月月年年。你来取他来存,笑语相伴。虽有柜台相隔,但是热情隔不断。世态冷,人情寒,此处我心最暖。

    满街网点皆是,恨不得,我把市场独占。门前三包,更向远处放眼。优环境强服务,一天天,蓬勃发展。这功劳,属于每个储蓄员。

    钗头凤.信贷员

    兴水利,忙经商,民心思富到银行。办副业,建工厂,计划经济,规模控制。放,放,放!

    新欠息,旧欠账,信用危机罩市场。先催收,后倒据,防止沉淀,抢收不良。忙,忙,忙!”

    车永进连连摇头:“你这叫宋词?字数相符,格律却不对。宋词的每个词牌,都受既定格律限制的。每个词牌的曲调是固定,词人只是依据词牌的格律来填词,比如这汉宫春词牌为九十六字,上下各四平韵……”

    车永进说起宋词的流派和兴衰史,简直口若悬河,说到兴奋处,随即高声吟诵。谢向上递给他看那几首词,不过是投其所好,把他稳住不去惹事。看他认真投入,讲得十分专业,他便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听讲,前后印证,收获很大。他发自肺腑地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车永进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在我们文学社里,你对写作还是比较有悟性的。我很看好你,只要坚持下去,一定会出大成就。”

    谢向上说:“不行不行,我有自知之明,我写东西,也就是兴之所至,瞎闹着玩,哪是那块料。要说搞创作,还得说你,你有文学天赋,将来一定能写出震古烁今的大作品。”

    车永进摇摇头,泄气地说:“我连自己都不能养活,还谈什么创作。这些年我虽然发表了一些诗歌,在县里有了点小名气,可是,我干不了活,没有收入。仅凭那点稿费,连塞牙缝都不够。老这么拖累我娘和我哥,我心里也难受,我想自食其力,想来想去,我想跟车先生学算卦去。”

    谢向上吃惊地说:“算卦?那你不写诗了,文学社还办不办?”

    车永进说:“诗还得写,文学社也要办,可我首先得吃饱饭。”

    谢向上说:“学算卦可不容易。”

    车永进说:“我能读懂《易经》,还学不会算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