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摆摊
作者:李季彬      更新:2016-05-03 21:43      字数:8753
    凌晨,楚湘杰尚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突然被对面房里起床声惊醒了。

    “轻点,别把湘杰吵醒了。”

    他听出是二婶在说话。

    他睁开眼,看到窗户上还黑麻麻的,心想二叔二婶咋这么早就起床了,听到他们开门走出去,便竖起耳朵听院里动静。

    “嫂子,你和翠平就别去了,我和大哥去,你们晚一点直接去彩虹路吧!”

    “你们俩去也太累了,多个人多一个帮手。”

    楚湘杰听到赖子欢和岳母的对话,原来岳父母都起来了。他一骨碌从床上翻起身,穿上衣服走出房门。

    “妈,二叔,你们这么早去哪呀?”楚湘杰问。

    “我们要去农批市场。”赖子欢说。

    “我跟你们一起去吧!反正我也睡不着,去搭把手。”楚湘杰边说边去找毛巾洗脸。

    这时,赖子强从走偏屋房里走出来,他对楚湘杰说,“你别去了,我和你二叔去就行了,你在家休息几天。”

    “爸,让我去吧!我有力气,三轮车我会踩的。我去看看也是对海州的了解呀!”

    赖子强和赖子欢对视一眼说,“那我们仨去,你们就别去了,七点钟到彩虹路等我们。”赖子强对章小花说。

    楚湘杰满心欢喜,连忙进屋换衣服。出门前,看了一下表,是凌晨四点。他在心里说,“妈呀!不是每天这么早起吧?”

    出门前章小花拿了几件雨衣丢在三轮车拖斗里,她说看天气似乎会变,小心有雷暴雨。

    两辆三轮车悄悄出门,赖子欢骑一辆在前面,楚湘杰骑一辆紧随其后,赖子强坐在车斗里。

    凌晨四点多是澳头村最安静时刻,大部份餐厅和娱乐场所已经打烊了,仅余少数通霄营业的粥店便利店网吧尚开门做生意。

    夜班保安坐在门口或值班室里一个个东倒西歪,哈欠连天,满脸惺忪之态。偶有觅食的猫狗穿行在街头浊黄的灯影里,孤寂的身影映在湿淋淋的石阶或水泥地面,变形了弯弓的身影。

    两辆三轮车先后行驶在村子主道上,给无精打采的街面留下瞬间的喧嚣。

    楚湘杰很兴奋,也很新奇,双脚用力紧紧跟在赖子欢车后。初时有几分生疏,车子显得颠簸或歪扭,出了澳头村他便娴熟了。

    “湘杰,踩三轮车用力要舒缓平均,要不然一会就累了。”赖子强在身后提醒他。

    “爸,我知道了,您坐着休息一会。”

    此时,夜风习习,夜凉如水。白天灼人的暑气尽失,微风拉动衣襟裤脚,怡人的凉爽让楚湘杰心情出奇的好。

    北环大道是贯穿海州市三条主干道之一。他们要去的农批市场在城西南郊,离他们住的澳头村约十五公里。

    越往郊外车辆愈加稀少,偶有一两辆货柜车轰隆隆呼啸驶过,带动一阵强风。

    初时楚湘杰加快速度与赖子欢平行前骑,和他聊天。

    “湘杰,在哪学会骑三轮车,很多人骑不了,车头太重不好把握。”赖子欢问。

    “在部队,每周要去炊事班帮厨,里面有辆三轮车是买菜用的,我常在操场上骑来玩,就学会了。”

    他俩边说边加快速度,渐渐的俩人暗中较上劲。毕竟楚湘杰年轻,将赖子欢远远抛在后面,直到来到一个岔路口,赖子强才让楚湘杰减速,他说,“等你二叔,让他带路,前面的路不好走。”

    楚湘杰停下来等二叔。

    赖子欢气喘吁吁赶上来,抹着额上的汗说,“说到底是年轻呀!二叔服输了。”

    “二叔,不是你老了,而是我这辆车比你那辆好骑,出门时我已经看出来了,你那辆车轮子有些扁了,骑起来当然费力。”

    赖子欢听了不由“哈哈”大笑,大声说,“你眼挺尖。”

    “那当然,当兵就得学会观察事物。”

    爷仨一路说说笑笑往前走。

    初时路上还不见行人,当东边露出一丝曙色,见到零散的骑自行车的人往城里去。再往前便见到与楚湘杰骑的一模一样的三轮车往同一方向,同时也多了一些小型人贷车。

    渐渐的,车和人多起来,楚湘杰知道离农贸批发市场不远了。

    当见到前方亮灯的地方传来嘈杂人声,赖子强从三轮车上下来说,“到了。湘杰,拥挤的地方要慢一些,小心碰到人,你下来,把车给我。”

    楚湘杰依言下车交给赖子强。此时,他身上衣服已经湿透了,伸出手腕看了一下表,已经是五点十分。

    两辆三轮车一前一后,往灯亮处扎。光线越来越亮人和车便越来越挤,楚湘杰看到两根大水泥杆子上两只千瓦灯泡将整个农批市场照如白昼。

    耳听各种吆喝和汽车喇叭混响一处,其间还有手扶拖拉机艰难挣扎的“突突”声,让人亢奋又揪心。

    广场上人头涌涌像雨天忙着搬巢的蚁群,人头上空飘浮一层水气,不知是雾还是人体蒸发的热气。

    赖子强和赖子欢将三轮车推到一间专营碗碟厨具的批发店前并排锁好了,与熟识的店主打了个招呼,拿起箩筐和扁担,带着楚湘杰往人堆深处扎。

    顺着人流走进市场,只见里面人头攒动,人声喧哗。贯穿广场的道路形成批发中心,两边分蔬菜区和水果区,无论是蔬菜还是水果,琳琅满目鲜嫩丰富。

    一筐筐蔬菜绿油油青梗梗的,青辣椒红辣椒洋葱红润润的西红柿绿衣带刺的黄瓜整整齐齐码在纸箱里,又圆又大的包菜码得像一堵堵山墙,水灵灵的芹菜白里透青的萝卜应有尽有。

    从包装箱来看,蔬菜水果大都来自外省,最远的来自山东和安徽。

    赖子强前面带路走进蔬菜区,他在前面挑选,选中了过秤交钱装进箩筐,当箩筐装满了,由赖子欢挑出去在三轮车上码好了。挑出第一担,楚湘杰便没有再跟进去,在外面守着车子,赖子欢再挑着担子进去挑选。

    如此反复,用了近一个小时,装满了两辆三轮车,这时候天已麻麻亮了。再看赖子强和赖子欢,也已经大汗淋漓,上衣全湿透了。

    “现在几点了?”赖子强问。

    “快六点半了。”楚湘杰答。

    “嗯!比平时早,不过今天的货比也平时多。走,去吃早饭,休息二十分钟上路。”赖子强用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汗说。

    “爸,二叔,你们先去吃吧!我在这里看着车子和货。”楚湘杰说。

    “绑好了不会有人偷的,我给店主打声招呼,天天停在这里已经和他们很熟了,不会有事了。”赖子欢说完,从箩筐里拿上两把蔬菜走进厨具店,将青菜放在柜台上,与店老板说了几句话便出来了。

    他们吃完早饭,休息一会,骑上满载的三轮车往市里赶。

    开始是赖子强骑,楚湘杰跟着走,遇到上坡的地方在后面推车。

    他望着岳父和二叔身子伏在车把上,双脚交替奋力蹬踩,汗水涔涔洒落水泥路面,砸出铜钱大的湿迹,内心掠过阵阵颤栗。

    八点半,两车蔬菜顺利运到彩虹路,老远已经看到章小花和吴翠平在事先占据的摊位前张望等待了。

    八点半是海州交通的另一个高峰。

    企业八点上班,七点半是一个高峰。八点半交通高峰是机关事业单位九点上班。两个高峰区别于前者是公交车长龙,后者是私家车和公用车长龙,两个高峰经常让双向行驶的彩虹路瘫痪。

    而彩虹路交通瘫痪的主要原因是双向行驶的车道,在第二个高峰时间已经让小贩占据了一条车道。

    短短五百米长的彩虹路是通往市区两条主干道的一条重要支道。另外,彩虹路两侧是住宅区,里面人口居住密集,其中有十几栋还是海湾区政府机关干部职工的福利房。沿街是各种门店,这里的商业又很兴旺。

    小贩们在八点钟前占用了道路两侧摆放盛满蔬菜的箩筐,他们无需组织,无需划线,先到先得,也就是说双向车道在七点半之后几乎变成单行道。

    自发市场形成前仅是一两个妇女挑着担子卖蔬菜,她们想不到生意出奇的好,一两担蔬菜转眼便卖完了,妇女便和老公一起用三轮车拉。这种信息不用任何形式宣传,没多久小贩们蜂拥云集,愈演愈烈。如今不仅是各类蔬菜水果应有尽有,连卖肉卖鱼摊挡都有了,形成了不是肉菜市更甚肉菜市场的现象。谁也不会想到,有许多摊挡包括卖鱼卖肉的摊挡是从相距不远的肉菜市场内搬出来的。他们退了有证的挡位,情愿当一名街边无证小贩。造成这种现象有两个原因,一是自由市场形成已具规模,各种蔬菜都比市场便宜,冲击了正规肉菜市场的生意,周边市民已经基本不进市场买菜,正规肉菜市场变得生意冷清;二是正规肉菜市场没有生意,每月仍要按时缴纳工商管理费。

    既然沿街摆卖不用交任何费用,只需蔬菜价格比市场内便宜两毛钱,鱼肉价格也略低于市场,生意自然兴隆,何苦要进正规市场。

    然而,小贩也知道,这种不用交税的买卖要面对另一个风险,那就是城管。

    让城管抓住,货物将全部被没收,这就要求小贩自身练就逃跑的本领,学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怎样在城管下手之前溜之大吉。

    赖子强和赖子欢加入这个地点摆卖时已经形成规模了。整条彩虹路被他们这种外来农民从农贸市场批发沿街摆卖占百份之八十,还有一些是城郊菜农和下岗工人,个别退休工人为挣点收入,贩些水果夹杂其中。

    此时,赖子强和赖子欢的两辆三轮车裹夹在两辆轿车中间像两只绿色甲壳虫慢慢往前挪。被他们挡了道的轿车车窗玻璃摇下来,司机不时伸头喷着唾沫星子喝叱怒骂。

    “垃圾,农民工,你们他妈的把道路改成市场了,怎么不去你妈的炕头卖菜……”

    “今天又他妈的要迟到……”

    “靠你妈,急死人了……”

    “这他妈城管执法人员都跑去哪喝茶乘凉了,也不来把这群农民赶出城区……”

    赖子强和赖子欢伏在车把上充耳不闻、无动于衷,任由司机谩骂。

    愤怒的叫骂和汽车喇叭声嘶力竭的吼叫搅成一锅浆糊,人和车陷在里面徒劳挣扎。所有开车的司机最终无可奈何松开油门,挂上空档如一群蚂蚁缓缓往前爬,彩虹路像一条僵死的蚯蚓。

    骑自行车上班的人望着司机愤怒的脸,面带调侃和得意,左穿右插,从瘫痪的车缝中顺利溜走了。

    赖子强和赖子欢的三轮车被夹在其间动荡不得,楚湘杰跟在后面心急如焚。

    侮辱性的怒骂不堪入耳,却又一字不漏钻进楚湘杰耳朵里。被人当面羞辱的感觉让他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这时候章小花挤过来,对赖子强说,“就在这先卸车吧!先搬一部份过去占个位。前面堵车是因为几个东北人和河南人争抢摊位打起来了,打得头破血流。”

    “大哥,我看这情形有点不妙,如果这么堵,交警一会就来了,打架了警察肯定会来,很难说城管会不会来,还是先不要卸车。”赖子欢说。

    “昨晚大洋子说城管不会来的。”章小花说。

    “大洋子说的话也不能全信,现在这种情形,还是谨慎点为好。万一城管来了,我们就说是路过。没卸车他们也不能说是乱摆卖,更何况现在这个样子也没有生意,不要急这一小会。”赖子欢说。

    “先不卸车吧!你还是去摊位上等看。”赖子强对章小花说。

    在赖子强他们商量的同时,左侧住宅区出口处一辆深蓝色别克被前后夹击堵在路口,进不得退不得。车后座那位着蓝色西装的胖子是海湾区副区长魏宋碑,他所分管的就是城管、城建两个部门。

    魏宋碑初时还耐心地等着,可是十分钟过后车子还是一动不动,心里开始动气。

    司机嘴里嘀咕道:“城管和交警都跑哪去乘凉了,都这个点了还不见人影。”他的这句话,一下子点燃了魏宋碑心头积压的怒火。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城管办主任古秋桐的电话。

    “喂!老古吗?你这城管办主任怎么当的?执法队员都到哪去了,彩虹路让小贩占满了,弄得污水横流脏乱差严重,群众投诉不断,影响那么恶劣,你这个城管办主任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太不象话了。”

    “魏区长,您在哪儿?”电话那头问。

    “我的车已经堵在这里半个小时了,你们连个人影也不见,你这个城管办主任究竟称不称职?”他发完这通火,也不等古秋桐回答,“叭嗒”合上手机盖。

    “魏区长,如果您坐在车里闷,要不您先下车转转,看看城管办的人什么时候才能赶到现场。看他们办事是不是推三阻四,阳奉阴违。古秋桐现在牛的很,办事从来拖拖拉拉,也不把区领导的话当回事了。”司机说。

    魏宋碑看了司机一眼,猛然想起他曾经央求过自己找古秋桐说情的事。他的内弟从陕西老家过来,想去城管执法队当临时工,当时是写张条子让司机自己去找古秋桐的,是不是这件事让古秋桐给拒绝了?

    魏宋碑心想,“是呀!古秋桐,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我交待安排个临时工你都能拒绝,眼里还有我这个副区长吗?别说我分管你,就是不分管你,我的话你还得听,我到要看看你今天如何收拾这个局面。”

    魏宋碑下车的同时,想到司机现在变得狡猾了,连副区长也敢利用,心里由不快变得有些愤怒。

    造成今天交通堵塞是东北人和河南人为抢占摊位打架引起的。开始是你推我搡,不知谁动手先打了一拳,跟着两边人便扭在一起。他们从人行道打到马路牙子,从马路牙子翻到路中间,扭成一团,所有车都停下了。骑自行车上班的也不急于赶路了,也不担心老板扣工资,双脚支地坐在自行车上撮着牙花子看热闹。人群将殴斗双方围得水泄不通,任司机鸣破喇叭。

    初时,男人在路中间撕打,双方女人并没加入。可是,当见到自家男人嘴角流血,鼻子流血,吃大亏了,便抄起萝卜圆白菜,使劲往对方头上砸。东北娘们见河南娘们这么干,有样学样,你砸我扔,你来我往,萝卜白菜在空中乱飞,路面乱滚,似乎天上下萝卜圆白菜。围观者中有好事者起哄,抄起箩筐往人堆中间扔,引起一片惊叫,场面更加混乱不堪。

    鼻子流血的男人抹一把血,往对手脸上抹去,立时受伤没受伤的脸上都是血。

    另一对嘴里打出血的,互相谩骂对吐,血沫子乱飞。

    挤在公交车里透不气来的乘客,看到这种情形所有怨气都跑光了,车厢里暴发一阵阵哈哈大笑。

    还有人站在路边进行现场解说,“哈!开片啦!快来看呀!这场面比香港武打片真实。”

    “你看农村的老娘们多爱丈夫呀,见自己男人吃亏了,马上投入战斗,比城里绣花枕头实用多了。”

    “就是,你瞧人家吃棒子面大馍头长的身子骨多带劲,你看那腰,靠,水桶。你看那大**,靠,大馍头。有味,太有味了。”

    “哈哈……”

    “哈哈哈……”

    一颗没长眼的圆白菜照直飞过来,不偏不倚正中解说员脑门,“呱叽”倒地上,又是一片惊呼伴以更热烈的哄笑。

    接到报警的警察带着几个保安赶来了……

    交警骑着摩托车鸣着警笛赶来了……

    不多时,几个斗殴的男人被警察带走了。女人开始心疼扔出去的萝卜白菜,又冲到路中间捡,围观人群中有个别占小便宜的男女乘乱捡几个揣进怀里转身走了。

    交警驱尽路上行人,清理了箩筐扁担等障碍物。

    骚动渐渐止息,车辆开始缓缓移动。

    魏宋碑一直站在马路边看派出所的人在忙碌,也在不停看表。被堵的别克松动了,开上人行道,给后面的车让路。

    古秋桐带着贺之祥和十多名城管队员,分乘三辆执法车出现在人们视线里,黑色车身喷写斗大的红字:“城管执法”,透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

    魏宋碑算了一下时间,比交警和派出所的警察整整迟了八分钟。

    “城管来了……”

    这一声喊有如几滴水落进烧热的油锅,刚刚从骚动中恢复秩序的彩虹路,“轰”地炸了营。那些自发排列在路两侧的各色小贩抱着拎着推着各种物品,有如溢堤洪水,四散奔逃。

    奔逃中,一名身着红色上衣的妇女脚下湿滑,一声尖叫平趴在地面上。怀里一兜西红柿呈扇形骨碌碌乱滚。纷乱的脚步踩上去,成了一滩红色浆汁。怀里还有几个没滚出去,被她自己压烂了,胸口和肚皮有一阵凉意。妇女撇了撇嘴想哭,没哭出来,爬起身又四处找寻,终于看到老公搬着箩筐在前面跑,立即尾随追去。

    卖猪肉的中年男人光着上身扛起半扇猪肉,顾不上弯腰捡秤和砍刀,挤在奔跑的人流里,脚下踉跄,像一名醉汉,却又不敢放慢速度,跌跌撞撞奔跑。

    不知谁在跑动中踢飞一只破箩筐,恰好滚到卖肉佬脚下,由于他身上重负脚下不灵活,无法闪躲,右脚插入箩筐。脚下被缠,往前冲了几步,一头栽倒在地。半扇猪肉从他头顶飞出去,拍落在人行道上发出一声巨响,紧接着人扑在猪肉上。

    人扑在猪肉上与猪肉砸落地面发出的声音异常相似,围观人群“哈哈”大笑。

    卖肉佬顾不上膝盖被磕痛了,也顾不上人们的嘲笑,爬起身扛起猪肉继续跑。

    卖鱼佬一脸盆鲜活的鲫鱼被奔跑中的脚踢翻了,十几条鲫鱼在地上蹦跳。

    执法车停了,十几名城管队员从车里冲出来,跟在小贩身后猛追。

    一时间,彩虹路鸡飞狗跳,人影乱窜,混乱不堪。所有机动车都停下了,两侧人行道上撒满青色和白色的菜叶子,萝卜水果西红柿乱滚。

    有几个妇女和年纪大一点的跑不动了,将手中装青菜萝卜的布兜扔在地上,并排站在人行道中间,装成看热闹的行人。她们望着远处狂奔的人群背影,知道里面有儿子媳妇还有老伴。

    追过来的执法人员当心撞倒她们,放慢脚步从她们中间挤过去。一名老妇摔倒了,执法人员伸手去扶,如此耽搁,追赶速度缓了缓,小贩乘机散进两边住宅区内。

    楚湘杰站在赖子强的三轮车旁边,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他半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喉咙不时发出惊呼。

    红上衣妇女摔倒在离他不远的人行道上,他清清楚看到乱滚的西红柿被纷沓的脚步踩得稀里哗拉汤汗四溅,惨不忍睹。当妇女趴在地上咧嘴想哭时,他想跨过栏杆扶起她,可是,不知为什么?脚像焊在地上了,挪不动。

    当看到妇女爬起身继续往前跑,楚湘杰吊起的心才放下了。

    他无意中发现岳母和二婶表情自然地站在一间店铺屋檐下,没有一丝慌乱,还不时对视微笑说话,不由万分惊讶。稍时明白,这种场景她们已经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了。

    另一侧,站在人行道上的魏宋碑望着眼前混乱的场面,忽然想到电影里鬼子进村老百姓四散奔逃的画面。竟管他非常清楚把城管比作鬼子是一种无需争辩的错误,却偏偏冒出这种想法,喉咙立时有如被一团棉絮堵住的窒息。

    魏宋碑看到古秋桐从吉普车上下来,俩人目光相遇,古秋桐立即双手抱拳提于掖下,以标准的军人跑步姿势小跑过来。

    贺之祥望着古秋桐跑去的方向,看到魏副区长站在路边,连忙跟在他身后跑过来。

    “魏区长早上好!”古秋桐说。

    “区长早上好。”贺之祥小声说。

    魏宋碑脸色铁青,对他俩的问好充耳不闻。

    古秋桐与贺之祥目光对视,一闪即离,各自表情有几分尴尬。

    小贩跑光了,彩虹路留下一片狼藉。整条马路像刚刚经历一场台风袭击,扁担绳索箩筐洗菜用的水桶,横七竖八躺在路边。水桶翻了,污水往低洼处流淌。散乱的菜叶西红柿被踩成烂泥,空气中弥漫一股馊臭味。

    一只大南瓜在路中间被车轮压烂了,碾来压去,十几米见方的路面黄乎乎的,不忍目睹,又令人恶心。

    不多时,那些跑散的小贩空着手返回来了,他们已经将主要物品藏好了,返回来是找回他们丢下的运输工具。他们看起来很自觉,知道自己遗留下的扁担绳索自行车三轮车在哪儿。

    几个穿着反光背心的环卫工人在默默收拾烂菜叶破箩筐。

    光着上身的卖肉佬已经将半扇猪肉藏好了,也回到原先卖肉点,寻找丢下的砍刀和托盘秤。当他看到砍刀和托盘秤被一名城管队员拎在手中,脸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托盘秤和砍刀加起来近百元,卖一天肉也挣不了那么多。他没有气馁,跟在这名队员身后低三下四地哀求道:“同志,把秤和砍刀还给我吧!我再也不来这里卖肉了,你相信我,我这是第一次。”

    “你也好意思说是第一次,哪天不见你在呀?下雨天,只要雨停了你仍会出来,没错吧?”城管队员爱理不理又对他撒谎很气愤,扭脸回击他。

    “唉!我也不想这样,天天让你们追来赶去的,你们也辛苦,我也觉得于心不忍。可是我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又有病,一家人靠我一个人挣钱养活。”

    “还有三个小孩在老家读书,费用高供不起,上次我不是听你说是老母生病吗?怎么这回变成老婆了?”

    卖肉佬语塞,黝黑的脸似乎真的羞红了。

    这时,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子光着脚丫子跑过来,冷不丁抱住城管队员的腿嚎啕大哭,她边哭边说,“叔叔,求求你,把秤和刀还给我阿爸吧!我给你跪下了……我们以后再也不来这里卖猪肉了……”小女孩说着真的跪倒在城管队员脚下。

    城管队员一下子窘住了,他想把小女孩扶起来,可手里拿着刀和秤,又腾不出手。而他身边又没有队友,急得他脸都红了。

    “叔叔,我妈病一个多月了,都拿不出钱给她买药治病……”

    “你起来……你别跪……”

    “叔叔,你不还给阿爸,我就不起来……”

    卖肉佬站在一边连声哀求。

    “求求你了,刀和秤让你没收了,我剩下的那点肉也没法卖了,辛辛苦苦一天,也挣不来这秤和刀的钱。而且,你没收回去也没用,也是当垃圾扔,可在我手里就是吃饭的家伙。”

    “你的意思是连猪肉一起没收了?你带我去,藏在哪儿了?也省得你费力卖了。”城管队员仍严肃地说。

    “您说笑了,您取笑我……”

    已经兴味索然的围观群众看到这一出又来了兴趣,有在远处驻足冷眼静观的,有的涎着脸凑过来。

    住在这片小区的已经退休的陈老师,经常来这里买菜,很多小贩认识他。每天只要城管来了,彩虹路立即鸡飞狗跳,这种场景他已经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不过,有人向城管下跪的场景还是很少见。他手指点着城管队员对站在自己身边的人说,“你们看看,这是什么世道呀!政府执法人员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逼得老百姓下跪求饶,太不像话了,这是人民公仆的所作所为吗?”

    “陈老师,如果是您老人家当城管就好啰!我们这些穷人就有活路了噻!”一名操着四川口音的妇女对陈老师说。

    “哼,我当城管?我才不当这种狗屁城管呢!我儿孙都不让他们当城管。”

    陈老师说完气咻咻转身往家走。当他看到环卫工人费力地打扫路面垃圾,由于扫把扫不动,只好用手去扒粘在路面的烂菜叶和各种垃圾。陈老师愤懑的表情松驰下来,他驻足几秒钟,回身看了看那个和他说话的四川口音的妇女,似乎想说她什么,没说出来,又继续闷头往前走。

    卖肉佬和女儿仍缠住城管队员不放。

    这时候,贺之祥看到了这边的骚动,他跟魏宋碑打了声招呼,带着协管员走过来。协管员见状,上前去拉跪在地上的小女孩,可是小女孩子仍死抱住城管人员的腿,赖在地上就是不起来。

    “小宋,怎么回事?”贺之祥问。

    “喏!”小宋举着手中的秤和砍刀。

    “是你的?”贺之祥问裸露上身的卖肉佬。

    “是的。求求你们放过我这回,我保证以后不来乱摆了,我还回菜市场内做生意。”卖肉佬苦着脸答。

    “是你女儿?”

    “是的。”

    “你先让她起来,这样跪在地上,影响不好。”

    “你们放过我这回?”

    “可以放过你,但你要说话算话,不要出尔反尔。如果下次再抓住你,我们就从重处罚。”

    “好好,我保证没有下次。”卖肉佬欢天喜地说,同时对女儿使了个眼色。

    跪在地上的女孩见到了,立即停止伤心的嚎哭,放开小宋的腿站起来,抹了抹脸,然后捂上脸跑了,谁也没看见她究竟有没有流眼泪。

    小宋将手中的秤和砍刀递给卖肉佬,也没搭理卖肉佬点头头哈腰致谢,与和贺之祥并肩往前走。

    “这卖肉佬就是一无赖,天天在这里,你走了他就出来摆,你来他就跑,干吗要还给他?”小宋愤愤地问。

    “副区长站在那边站着看呢!这么多群众围观,眼看一个小女孩跪在地上又哭又叫,影响不好。”贺之祥说。

    “这种惯用伎俩已经使用几回了。”协管员说。

    “让不明事情真相的人看在眼里,又该说我们执法粗暴。如果人群中有记者或好事者拍几张照片放在网上,明天就成了海州乃至全国一大新闻,区里和城管办领导就更没面子了。那时候我这个队长又要挨一通批评,又要不停写检讨。”

    正在他们说话间,又听到前面有争吵声,俩人带着协管员循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