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音      更新:2015-10-29 11:57      字数:4223
    长城攻破了,国门打开了,真洋鬼子进来了,假洋鬼子出去了。真假相融,东西交错,这个时代,似乎不存在东西两个平行世界了。

    事实上,这可不是九州师范学院外教们的想法。无论中国的版土有多大,老外们在这里有多自由,东西方之间那些微妙的、无处不在的相互排斥,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牢不可破。就像两个恋人,无论多么努力地想要拥抱彼此,无论从什么角度下手、用多大力气,永远无法抱得够紧、贴得够近。溪水还是从石头缝里钻走,沙子依然从指间溜掉。水是水,石头是石头,沙子是沙子。

    每年,英语系有一两次教师聚餐。在聚会上,外教像一个珍稀动物一样出现,在酒桌上被展示。其他时间里,他们基本上是隐居人,或者根本不存在。汉语不灵光的老外们,基本上同意一个看法:中国人总是一开始对你很热情,一段时间以后,情况就变了。

    他们不了解的是,中国人心照不宣地把老外归类于另一个世界,的确源于一些障碍。跨越到那个世界的种种障碍,比刘翔跨栏要真实得多。也可能是尴尬的、破碎的、无力的语法结构,或者是憋红了脸都想不起来的某个英语单词;有时,就是笼统地归纳为文化差异的东西,尽管,文化差异不影响人们如痴如醉地追看英剧美剧好莱坞,不影响人们把留学、移民看作自己和下一代至高无上的梦想,不影响人们吃肯德基过圣诞节玩苹果手机——文化差异简直就是我们每时每刻的生活。

    自从九州师范学院引进外教以来,每年签约一个外教,先后一共换了四个人。第一个是英国人麦克,一个内敛、虔诚的基督徒,喜爱东方人的随性、毫无距离感的亲密关系,把这里落后的一面,归咎于宗教的缺失;第二个是凯瑟琳,一个刚从伯明翰大学毕业的学生,用文学的人道的诗意,看待东方的一切,把看不惯的东方特色,视为对自己包容力、理解力的考验和挑战;第三个美国人大卫混得最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一年后跳槽到电视台,娶了中国老婆,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一到周末,九州电视台就会出现一张英俊的洋面孔,堆着温良谦恭的、央视主持式的“标准笑”,用综艺娱乐的方式,讲解英语句型、俚语用法;第四个外教就是美国人南希。

    南希是来找茬的。南希有一大堆牢骚,而且绝不迁就。一个六十多岁的美国单身老太太,整张脸皮已经灾难性地垮塌,手里叼根烟头,嘴唇涂得比猴子屁股还红。嗓门大脸子黑,走路快如疾风,行动犹如男人。有人请她包饺子,“饺子吃起来还行,不过我再也不会去包饺子。我不想让你们围着我,笑话我包的饺子!”有学生送给她一盒月饼,她拎在手里上下打量着,“我要转送给谁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也不吃月饼,只是到处送人。太难吃了!对吧?”总之,南希里里外外都不招人喜欢。

    鲍明第一次和南希搭上话,是在家乐福的收银台。那会儿,一句汉语都不会的她,正在心急火燎地比划着什么,嘴里念叨个不停,售货员还是一头雾水。鲍明上去解了围。从此,南希的备忘录上,时不时地多出一个项目:和海伦一起去家乐福。或者,和海伦一起去“东北人家”吃饭。

    这会儿,南希放下购物袋,在餐桌旁坐下,掏出一直烟。她抿了一下嘴唇,感觉嘴唇湿湿的,黏黏的,说明口红安然无恙。她点着烟,另一只手抚了一下扎在马尾巴上的小丝巾。

    坐在对面的鲍明,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她幽幽地调侃道,“口红换了,还画了眼线,围了条丝巾,怎么回事?是不是还要见谁啊?”

    南希不置可否地转了转眼睛,看着别处,耸耸肩膀,“没有。”是啊,万一,那个人不来呢?再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面是一个年轻秀气的姑娘。这是个重大失误,事先没有考虑到。

    然后,忽然间,破天荒地,南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眼角的细微舒展开来。她轻松地吐了口烟圈,承认道,“是啊——,我在等一个朋友,师院的图书管理员。”

    鲍明意外地睁大眼睛,接着,她的嘴巴也张开了,张得很大——她看见,饭店门口,一个神采奕奕的小伙子,正朝她们的方向走过来。

    南希看着鲍明的表情,笑着把两只手一摊,“怎么了?态度!”然后朝鲍明凑过来,举起手里的烟头,在空中迅速划了一道直线,压低声音说:“人生态度!”话音刚落,小伙子已经来到她们面前。

    在鲍明的印象里,高校青年男教工们看起来,就像肯德基的一只白羽鸡和另一只白羽鸡,没什么不同,基本上都是这套标配:牛仔裤或者西裤、学院风夹克、单肩挎包,神态谦恭随和,随时点头,随时应承,每天最开心的时刻,就是在学校对面的小吃街和校内各个食堂之间,做选择题。眼前这位,一身大黄大绿的运动装,板寸的浓发,剑眉方颌,肌肉结实饱满,一副运动员的身材。四十岁的袁冲伟,看着足足比实际年龄小了十岁。

    “嗨,你们好!见到你们很高兴。”他用英语喊道,带着滑稽的口音。

    “介绍一下,”南希看了一眼鲍明,然后示意来者在自己身边坐下,“我爬大陵山的时候认识的绅士,”她不无得意地说,“摄影师,一级登山运动员,菲利普,”然后她侧过头,面无表情地对男士说,“英语教师海伦。”好像多说一个字,就会累死过去。

    鲍明一只胳膊撑着下巴,摆出一副“我啥都理解”的笑容,心猿意马、恍恍惚惚地对一老一少点点头。从两人不对称的表情和神态上来看,她感觉,某个浓妆艳抹的人可能在闹单相思。好吧,人生态度。

    袁冲伟把PAD放在餐桌上,打开电源,点击一段自己拍摄、编辑的视频。晶莹剔透的雪山,宽广无垠的大草原上,身姿矫健的牧马人,雨中古朴厚实的古桥,伴着撩动人心的音乐,简洁、凝练的文字介绍,声、光、文字,像一道撕开乌云的闪电,直袭人心。

    最后的画面,是他和南希爬大陵山的合影。南希一身白色的运动装,高高地扎起马尾巴,一扫往日的苍老,高挺的鼻梁和鹅形的面部轮廓,能看出年轻时不俗的模样。

    鲍明开始还心不在焉。别说美图、美景,在数码时代,就是突发事件的新闻,都很难让人震颤不已、激动不已。人们的审美感官至少已经被麻醉了,如果还没被手术刀切掉的话。

    等小袁关闭视频,鲍明感觉浑身发热,对面男人每一个细小的举手投足,仿佛都源源不断地辐射过来一阵阵强劲的光波,让人心慌意乱。

    “这条公路,我每年都回去拍一次,拍了十年了。”袁冲伟指着一组公路的图片,“我父母就是在这条公路打工出事的,上面的山塌方了。”

    两位女士诧异地抬起头,表情凝重地看着他,一时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南希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安抚了一下,“我父母也不在了,”切,好像别人想不到似的,鲍明鄙夷地想。“他俩都是癌症患者。”

    “有父母又怎么样呢,我生下来就被扔来扔去的,”鲍明漫不经心地说,“差不多是半个孤儿,还不是一样长大了。”说完,她心里暗自惊诧,不相信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话。这话从没对任何人说过。

    “没什么,我当时上初三,都二十多年了。”他安慰似地对鲍明笑了笑,“我还有姐姐,比我大十岁。我姐就是我妈。我小时候特别淘气,被他们宠坏了。”袁冲伟笑呵呵地说起小时候的趣事。

    在袁冲伟的眼里,世界还是那个大游乐场,和几十年前没什么不同。当年,四岁的袁冲伟,第一次被大人拉着上九州县城的幼儿园。他挣开大人的手,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路过的行人看着这伤心欲绝的孩子,还以为他被痛揍了。他只是感觉,自己将要丢失一样最宝贵的东西。再也不能随时随地疯跑了,要和大人们一样,每到某个时间,就呆在某个地方,而且只能呆在那个地方。最可恨的是,午饭后,得睁着眼睛躺在幼儿园的小床上。那时候,知了正在树上招唤他,牵牛花张大嘴巴从叶子的阴影下爬出来,村头卖糖人的老头儿,用糖稀画一条弯弯曲曲、长着翅膀的龙,在太阳下闪着甜甜的光亮,他几乎能听见,围观的小孩子们口水“噼啪噼啪”掉到地上的声音。一想到这些,哭声就更大更响亮。

    幸运的是,不管是在幼儿园,还是后来上了小学,他能在任何地方发现游乐场的影子。老师们拖在墙上长长的影子,一片从教室窗外飘进来的形状奇怪的叶子,书边角的空白处——那是珍贵的狭窄的微创作空间,想怎么涂就怎么涂。

    成绩单令人沮丧。父亲假装把拳头举得越来越高,最后都落到了别的什么地方。有一次,父亲抓起一只旧塑料鞋,朝不争气的儿子扔过去,不料正打中他的鼻梁,鲜血旋即染红了半张脸。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鲜血,小冲伟惊恐万状,决定做一番举动,在惊世骇俗的程度上,必须与此相当。他冲进厨房,抓起菜刀冲出来,追得父亲满院子疯跑,一直跑进猪圈才罢休。从此,这个野孩子与世界的妥协再无可能,征服游乐场的欲望和胆量,却百倍地膨胀。

    有些人,注定一生在内心的沟沟坎坎里探索自我,有些人,却只能在崇山峻岭的神奇里,体会深深的谦卑。每当征服一座雪山,完成一段异常艰苦的旅程,登临山顶,俯瞰地面,他喜欢像一头驯服的野马一样静默,让内心如羽毛般轻灵沉静,在群山空谷发出的巨大回响里,变成一粒渺小卑微的尘土。

    袁冲伟用结结巴巴的英语,高度提炼的词汇,加上丰富的肢体语言,让两个女士听得如痴如醉,南希更是一脸陶醉。最后,他突然想起什么,从挎包里拿出一本封面花里胡哨的书,“在图书馆找到的,最佳徒步旅行路线。”他把书朝鲍明的方向推了一下。

    南希把书一把抓了过来,略带不满地说,“这是我找你要的书!”然后把书举在手里摇晃,脸上所有的褶子一起激动地抖动,对鲍明说,“我们正打算一起徒步旅行!”

    九寨沟的天气,华山的具体位置和高度,三亚的潜水装备…… ……两个人争着把书抢到手里,书页被翻得哗啦哗啦响,就各种方案的优劣争论着。鲍明被晾了好一会儿。她突然打断两个人,用汉语插了一句,“你们图书馆还有什么好书啊?介绍下吧。”

    袁冲伟抱歉地看着她,用英语表示不太了解,因为他刚从一名经管学院的讲师,变成图书管理员。

    “为什么?”南希合上书,抖了抖手里的烟头。

    “惩罚。”袁冲伟直截了当地说,不屑地扬起一边的嘴角,带着讥讽的口吻,用精炼的中式英语对南希解释,“网上流行的说法:如果你是一个讲师,你每年要下蛋,一个或两个,下在某个篮子里,你不下,走人。所以我走人。”

    “跟他们说,我是公鸡,我不会下蛋!”南希尖叫着,高高地扬起烟头,在头顶挥舞。

    “母鸡也不会下啊。我就打算一辈子作讲师。万年‘僵尸’。”鲍明看着小袁,不住地点着头,好像确认此事“情况属实”。

    袁冲伟看着她,笑眯眯地露出一排白牙,伸出手,用汉语说,“战友啊,握握手来。”然后他顿了一下, “想看新书的话,就来图书馆找我吧。”

    那天,两个女人在楼道口分手的时候,天色已经漆黑。“我就知道!”南希恶狠狠地说。“叫上一个比我年轻漂亮的女孩会出乱子,我根本不该叫上你!”

    “是我的错吗?”鲍明抿着扬起的嘴唇,忍着满心的得意,“可能他不太喜欢你口红的颜色。”

    “得了吧!你欠我一个人情,永远!”南希用烟头指点着她,那副样子,让鲍明一时不清楚是假装生气,还是真跟自己较上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