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徽省阜阳市文联选编      更新:2016-04-27 13:41      字数:3570
    二零零八年农历正月初二,姑姑回到**集来,她这次回来是料理小奶奶后事的。

    小奶奶病得的很急,夜里突发脑溢血,从床上掉到地上,保姆发现时,人已奄奄一息,死在送往县医院的救护车上。

    姑姑这次回来,可谓是轻车简从,只带一个司机和一个秘书。姑姑如今是广东一家财团的老总,所属一个五星级酒店,一家房地产公司和两家汽车销售公司,身价过亿。

    对于姑姑到来,县里镇里非常重视。县里专门抽调李副县长全程陪同,协助办理丧事,并且县委、政府、人大和政协四大班子各派人送来花圈治丧悼念。镇里头头脑脑更是马前马后围着姑姑转,碍手碍脚,转得让人头晕。姑姑说你们心意我领了,大家都公务在身,你们回去忙你们的去吧。

    李副县长说,那哪成呢?我现在的任务就是协助董事长办理丧事的。

    姑姑苦笑了一下,说你都看到了,你们在这里插不上手,谢谢各位领导了,请回吧。

    李副县长想想说,那好吧,我就住到镇政府上,有事给我打电话。

    书记和镇长都说,需要人手,言一声,我们让镇干部都过来。

    两年前,县长专程到广东拜访姑姑,带去一本新版的阜阳地方志,书中新增了一节“日不挫影”的故事,上面写到当年姑姑的外祖父赵阳光利用翻译官的身份用大智慧成功地阻止了日本侵略军进攻阜阳城,使阜阳城免遭一场劫难,保护了家乡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阜阳人民永远怀念他。县长祝贺之余,也殷切表达了希望姑姑能够到家乡投资兴业的愿望。可姑姑嘴上答应,放心吧,回报家乡,造福桑梓,义不容辞。可她迟迟没有行动,实际是姑姑无法忘却过去的伤痛,无法面对过去,她心理上的阴影还没有完全退却。这次回来,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后,如果时间允许,她将实地考察几个项目,至于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这也算是对那位县长大人的一个交代。

    镇里希望姑姑投资的愿望更为迫切。二弟是镇政府党政办公室主任,书记听说姑姑要回来,昨天深夜找二弟谈话,要二弟无论如何要抓住这次机会,争取投资项目落实到镇上,并许诺如果二弟能促成项目投资,空着的一个副镇长位子非他莫属。别看二弟现在是个小小的镇办公室主任,其实他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他给自己定的人生目标是争取到坐到县干的位子,不像我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没有一点进取心,整天在单位里喝酒吹牛,再就是为了一盘残棋能和同事掰扯半天。

    这些年,镇上的变化挺大的,几乎是推倒重建了。十年前,镇上新开辟了一条东西大街,叫朝阳路,街道宽阔笔直,在原来“人”字身上加了一横,整个街道就成了一个“大”字。前年又在朝阳路的北面开发一条东西街,同时对原来的正阳街进行了扩建。这样街道就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夫”字。而这“夫”字下面两条老街:牛街和柳街,仍然如故,破破烂烂的,像得了小儿麻痹症似的,显得又短又细。这个“夫”字上身膀大腰圆,两腿却细小伶丁,就成了个侏儒。

    去年镇政府从外地招来一个开发商,有意要投资开发这两条老街。可这两条街住着都是些修鞋的、理发的、搓背的,个个都是难缠的主,漫天要价,硬是把开发商吓跑了。最主要是李家楼住着的我小奶奶,她是政府和开发商搬不开挪不动的一块巨石。饱受了一辈子屈辱的小奶奶说,谁要是动李家楼,我就和他拚命!小奶奶说话从来没有这样硬朗,这样掷地有声。因为现在小奶奶身后有一个过亿元的大财团,小奶奶就是这个大财团董事长的母亲。

    偌大的灵棚搭在李家楼前,上方悬挂着巨幅挽联,黑布白字,十分醒目。灵棚两侧摆放大大小小风格各异的花圈。灵棚正中央悬挂着小奶奶的遗像,下面方桌上摆着祭品和盅筷,方桌前面停放着小奶奶的棺材,由两条长凳支着,上面搭着绣着龙凤图案的紫红色绒布,棺材四周摆满松柏和鲜花。

    对面三台响手班一字排开,轮番吹奏。各家都使出浑身解数,招揽观众,因为每隔一个时辰,有人就会端出一个托盘,托盘上放一个封子,那是东家的赏钱。哪个响手班台前的观众多,就会把封子赏给哪个响手班。

    二十多张酒桌从三叉口沿着街道摆出老远,不论是吊孝的,还是帮工的、打杂的,一律是孝衣、孝帽和孝鞋,白花花的走马灯似地转,就像河叉里白色的漂浮物。乡下老年人去世,一般是丧事喜办,人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插诨说笑,一切丧葬流程都变成了敷衍,所有的哭丧已经没有了悲伤成分。丧事吃的都是流水席,随到随吃,不论席次,凑足了一桌开席,吃完走人。

    三个街口都设有礼桌,各有专人接待,我和二弟、三弟分别在三个街口谢孝。就是向每一个前来吊孝的人行跪拜礼,这是大礼,非常讲究,得有模有样。行礼时,双手合掌,双膝跪地,头要扣到地上。哪怕来的人是三岁孩童,这礼也绝不能省,不然就会招人耻笑。这是对客人礼貌,更是对逝去长辈的敬重。

    吊孝的人在礼薄上落过礼后,便去灵棚祭奠死者,吃酒席,客人离开时,礼可以不那么讲究了,可以握手或鞠躬道别。

    我父亲和姑姑跪在小奶奶棺材两侧守灵,男左女女。姑姑孝衣孝带孝鞋,孝巾从额头上向后所扎起,孝巾的末端打了两个大大的结,长长地拖在背后。父亲也是孝衣孝带孝鞋,所不同是父亲的孝巾很短,孝巾周边缝上一圈麻辫子,这就人们说的披麻戴孝。父亲是在向小奶奶尽一个儿子的孝道。

    此时此刻,叱咤商场的姑姑泪眼婆娑,一副悲天悯人,孤苦无助模样。相比之下,父亲身板挺立,跪得周正。客人前来行礼祭拜,父亲脸色肃穆凝重,点纸,磕头,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父亲表面看似木讷懦弱,其实是个极有主心骨的人,这一点,父亲特别像我奶奶。这也许是在那个特殊年代,一个地主分子后人练就生存之道吧。

    其实在姑姑回程的路上,小奶奶的丧事已经在有条不紊地操办,比如搭设灵棚、置办酒席、打制棺木、缝制孝衣孝帽等等。姑姑赶回来伏小奶奶灵柩上一阵恸哭之后,父亲捧着姑姑的孝服走过来问,以乡下的规矩办成吗?

    姑姑接过孝服,说听哥的。

    父亲说,哥就作主了。

    小奶奶死前曾交代过两件事,一件是在她死后把李家楼留给我父亲,小奶奶说李家楼是爷爷留下来的唯一财富,它不能旁落他姓。第二件是她死后安葬在乡下我爷爷和奶奶身旁,她想要下一辈子还和他们结伴生活。

    李家楼在姑姑那里就相当于丢在地上的一分钱,给她,她也不会要。只是第二件事情,姑姑想不明白,他们活着有那么多恩恩怨怨说不清,道不明,死了干吗还要纠缠在一起。姑姑想买一块墓地单独埋葬小奶奶,可死者为大,遗愿难违。姑姑也只能把疑问埋藏在心底了。

    盛大的出殡仪式把小奶奶的葬礼推向**。小奶奶的灵柩摆放在一辆大卡车上,十六个壮汉身穿孝衣孝帽分立在灵柩两侧,父亲在我和二弟的搀扶下扛着用一棵青竹子做成的引魂幡。高大的竹子枝繁叶茂,没打枝叉,下面用锡箔纸缠绕着,银光闪闪。竹子中间悬挂着一个大大彩球,彩球下面是长长的五彩缤纷彩条。灵车缓缓前行,灵幡迎风招展。灵车后面紧跟响手班的车队,三个响手班同时吹奏,礼炮锣鼓喧天。姑姑的奔驰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后面是大大小小的送葬车辆,车队绵延三四公里。前面灵车到达乡下的墓地,最后面的车子还没有来不及发动。

    当年爷爷用八抬大轿、高头大马,吹吹打打从乡下老家把小奶奶迎娶取到镇上,排场空前未有,小奶奶是何等地荣光。如今我们李家后人再将小奶奶从镇上安葬乡下老家,排场依然前所未有。

    小奶奶完美谢幕,她就这样走完了辛酸、屈辱、灿烂、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

    在送走了小奶奶的当天晚上,姑姑和我父亲有一次单独长谈,第二天,姑姑便打电话给她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公司的项目经理带着两个建筑设计师起程便往我们小镇上赶。他们的谈话内容,父亲从没有向我们提起过,我们也不便问,但我能猜出十之八九。

    考察后,他们公司决定开发牛街和柳街两条老街,在讨论规划方案时,姑姑提出了两点,一是一定把新建街道修正,改成直南直北两条步行街。二是修建一个街心广场。两位设计师提出疑义,说为什么一定要把街道修正呢,顺着原来的街道规划不仅多建房子,而且也可以节省成本。

    姑姑说只有街道修正了,人才不会迷失方向。

    两位设计师都说这样规划,我们的利润空间就大大地减小了。

    姑姑笑笑说,只要不亏本就行。

    时间是二零零九年十月一日,建国六十周年,时逢姑姑投资的旧城改造和街心广场顺利竣工,镇里举行了隆重的剪彩仪式,遗憾的是姑姑因出国未能回来出席。两条街道风格各异,一条是仿古建筑,模仿明代微派城镇建筑风格,一律是两层楼房,一楼一式,青砖黑瓦,白灰喂口,街道青石铺地。一条是现代建筑,瓷砖照面,铝合金门窗,琉璃瓦屋顶,样式明快新潮。

    街心广场不大,有亭子、走廊和喷泉,中央一座花坛,花坛正中央是一座青铜雕像。雕像是南方的一位艺术大师来小镇采访后,回去创作的。

    雕像是一个****女子倾身仰望天空,面庞微侧,长发如瀑布垂落在身后,**前挺,**高耸,张开的手臂飘浮着两条断带。只是那雕像的面目不清,有人说它像我小奶奶,有人说它像我姑姑,还有人说它有点像我奶奶,有人干脆说它谁都不像,它就是美人桩。

    雕像的底座是一块大理石,上面醒目地篆刻着:美人桩。

    街上老人看不惯,说,咋弄个精屁股女人摆在这里供着呀?年轻人听了,反驳说,这是艺术,是真正的美人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