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徽省阜阳市文联选编      更新:2016-04-27 13:41      字数:3765
    解放后,小奶奶嫁给乡下的一个小伙子,是奶奶做的媒,那人老实巴交的,只是那人眼里容不下我姑姑这个拖油瓶,经常为了姑姑和小奶奶吵架拌嘴,那人后来跟他叔叔去了新疆,就再也没有回来。

    小奶奶裤腰带是从六零年开始松的。对于这件事,我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是在爷爷去世的当天降生的,可以说是伴着爷爷的惨叫声来到这个饥饿的世界的。自从我来这个世界上,满眼都是饥荒,妈妈饿得皮包骨,两个干瘪的**竟然挤不出一滴奶水来,全让我喝从食堂打来的可以照人的菜汤,让我越喝越饿,越饿越喝,对于这种非人的待遇,我当然进行了抗争,我抗争的唯一方式就是不停地啼哭。我的肚子喝得比葫芦头还大,而脖子只有手指头粗细,连头也抬不起来,但我的嗓门极大,哭起来特别嘹亮,而且贝分极高,连野狗都对我望而却步。我曾两次被妈妈偷偷地扔到乱坟岗上,所幸的是又都被奶奶捡了回来。

    奶奶为了能让我填饱肚子,她从家里水缸底下偷偷挖出一对玉镯,那是她当年的陪嫁,是她解放那年偷偷埋下的。我们家的那些字画首饰都当成浮财让政府没收了,或者分给了百姓了。这对玉镯是我们家唯一留下来的宝贝。

    奶奶悄悄地拿到街上希望将它变成粮食,奶奶把它摆了在街上,一天却无人问津。那时候大家命都不保了,粮食比金子还珍贵,谁还要那玩意儿。奶奶走投无路,想到了小奶奶,集上人总比乡下人路子宽。奶奶就将玉镯托付给小奶奶,握住小奶奶说,一定要让玉镯变成粮食,家里等着救命呢!小奶奶点点头,说大姐,放心吧,清林没了,我要和大姐把咱们李家撑起来,现在救命比啥都要紧。

    小奶奶把她认识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她把目标锁定在牛街的陈六身上。陈六是个光棍汉,他是小奶奶烟摊上的铁杆顾客。陈六现在是仓库保管员,他手里掌握着粮食。

    夜晚,小奶奶就悄悄来到陈六家。陈六家关着门,屋里亮着灯。小奶奶听到屋里有女人的声音,就缩在屋角的黑影里等,一直等到月亮偏西,那女人才从陈六屋里出来,怀里抱着着一兜红薯干。那女人小奶奶认识,是先前柳街开蒸馍店女老板,被称为柳街的白玫瑰。

    小奶奶等那女人走远,才从黑影里走出来,上前敲陈六的门。陈六听了很不耐烦,说你个**女人,粮食不是给你了吗?咋又回来了?

    陈六开门,见是小奶奶,又惊又喜,问,咋是你呀?

    陈六说着就把小奶奶往屋里让。小奶奶进屋啥话也没说,就把玉镯从怀里掏出来,解开布包,摊放到桌子上,顿时满屋是一片晶莹的绿光。陈六惊奇地用手去抚摸,结果他的手也染绿了。陈六拉过小奶奶的手,小奶奶挣了挣,挣不脱,也就让他拉。陈六一只手拉着小奶奶的手,一只手拿起玉镯,一只一只地给小奶奶戴上。陈六看着小奶奶,笑着说,你不说,俺也知道你来是啥意思,我一个单寡汉用不着这东西,你留着自己戴吧。

    小奶奶一听就急了,赶忙把玉镯取下来,往陈六手里塞,说大哥,求你了,你一定要收下,家里等着它救命呢!小奶奶说着就要往地跪,陈六扶起小奶奶说,你听俺说,玉镯算是俺送你的,粮食俺去给你弄。

    小奶奶说哪成呢,你叫俺咋谢你呢?

    陈六说,你不用谢俺,俺中意你,俺中意你这些年了,俺乐意给你弄粮食。

    小奶奶眼睛湿润了,走上前拉住陈六的手,牵到床上去。

    可陈六并没有帮小奶奶弄到粮食。其实陈六偷仓库里粮食,干部们已经有所察觉,民兵已经开始对他布控。夜里,正当他把仓库的粮食往小奶奶家里背时,让民兵逮个正着。

    陈六敲着锣,戴着纸糊的高帽子,由两个民兵押着游街,跟在陈六后面还有小奶奶、柳街的白玫瑰几个女人,她们每人的脖子上都挂了只破鞋。

    这无疑是给小奶奶她们做了场免费广告。小奶奶的皮肉生意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不管男人美丑老少,拿一个馍馍,一把花生米,甚至一块红薯都能解开她的裤腰带。这些食物也源源不断地送到我们家,可以说这没有这些食物,就没有我的生命,我们家就会有人免不了和爷爷一样的命运。奶奶活着的时候经常教育我们说,你们将来长大成人,可以不认俺这个奶奶,但你们不能不认你们的小奶奶,小奶奶就是你们的亲奶奶。

    虽然三年的自然灾害过去,但小奶奶的裤腰带始终没有紧起来。奶奶曾劝过小奶奶,说都是俺害了你,害你走到这一步。

    小奶奶说大姐,你千万别这样说,咱们是一家人,你这样说就是不把我当成亲妹子看了,是我愿意的,你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

    奶奶说听姐的话,现在日子好过了,快洗手上岸吧。

    小奶奶苦笑了一下说,有些是救过咱们命的人,哪能说上岸就能上得了岸的呀?

    奶奶说你真是俺的傻妹子。

    俗话说戏子无义,**无情。可我觉得这话用在小奶奶身上不合适,小奶奶看钱不假,但小奶奶更看人,就拿牛街的陈六来说吧,小奶奶不光让他欠嫖债,有时还白管他午饭吃。七一年,陈六突了心脏病一跷腿死了,小奶奶买了香蜡纸炮,把他欠下账单一并拿到陈六的坟头上烧了,说陈六你个死鬼,这些欠下的这些嫖债,我可从来没有指望你还,因为你帮过我们家,现在我把它烧了,从此咱们阴阳两不欠了,你放心地去吧,到那边找个女人好好地过日子吧。

    记得七八岁时我就往集上跑,逢到刮风下雨,能在小奶奶那里住上两三天。小奶奶怕姑姑,如果她正和乡下赶集的人凶神恶煞撒泼耍横,见姑姑从外面回来,立刻低头缄口,那样子就像个受气小媳妇似的。姑姑苗条而又略微发育的身子就好像一片轻盈的雪花在风中翩翩起舞。对于小奶奶的所作所为,姑姑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这让她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所以姑姑见了小奶奶就好像见了仇人似的,没有好脸色。

    姑姑俊俏,就像从当年小奶奶那张发黄学生照片走下来似的,只是看上去姑姑的两个眉梢略微往上吊,比当年小奶奶多了几分灵动和妩媚。

    姑姑上身是一件绿军装,白色运动鞋,英姿飒爽地街道走过,惹得多少羡慕的目光。那时,拥有一件绿军装是多少姑娘小伙的渴望和梦想。

    姑姑是学校宣传队的台柱子。我去他们学校看过姑姑的演出。姑姑演的是《白毛女》的喜儿。当时姑姑梳着大辫子,上身穿着打着补丁带大襟褂子,边舞边唱:

    北风那个吹,

    雪花儿那个飘,

    雪花飘飘年来到。

    ……

    姑姑苗条而又略微发育的身子就好像一片轻盈的雪花在风中翩翩起舞。

    等到我到镇上上中学的时候,姑姑已经毕业,进了公社宣传队。仍然是公社宣传队的台柱子。姑姑很少回家,回家后取了东西就走。小奶奶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姑姑收拾东西,一般不敢多问,她一张嘴,能被姑姑冲到南墙上去。小奶奶在姑姑面前就好像一桩道具显得碍手碍脚。

    我常常带着同学逃课,偷偷地跑到公社礼堂看姑姑排演。公社礼堂紧挨着中学,就是原来的区委礼堂,原来的区政府早已改成人民公社了。

    姑姑有空就把我拉到后台的化妆室,打开她的小箱子拿糖果给我。同学们都很羡慕我,其实我带同学去目的,无非就是炫耀一下我有一个漂亮的会演戏的姑姑。

    我们一边吃糖,一边看姑姑他们排练。他们排的就那几部样板戏,如《红灯记》、《沙家浜》、《龙江颂》什么的,都是电影里放过的,再是他们自编自导地方小戏,没啥看头,可姑姑在戏里就不感觉一样了,而且姑姑在戏里差不多都是演女一号。姑姑在我们公社里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社员们可以不认识公社书记,不可能不认识我姑姑。

    那时,公社是发给社员每户一个小喇叭。小喇叭是黑色牛皮纸做的,方形,两块巴掌大小,里面是碗口大小的喇叭。音质较差,里面有“吱吱”杂音。那时还没有现在的高音喇叭,那时人们管它叫小喇叭。

    人们睡在被窝里就能听到歌曲《东方红》,样板戏什么的,听到播送通知,听到领导讲话,还能听到里面的咳嗽声。社员们觉得很神奇,觉得享了大福了。

    小喇叭里几乎每天都播送姑姑的样板戏唱段,奶奶看着我们家小喇叭百思不得其解,不住地问,这喇叭这么点,人咋钻进去唱歌说话了呢?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所以,我们家每天晚上必须亮着灯听广播,奶奶担心姑姑在小喇叭里没法摸瞎眼唱戏。

    姑姑却嫁给了我们我们中学里的一位民办老师。这位老师曾代过我的数学课。但我对他没有什么好印象,他经常把班里的女同学叫到他的办公室里单独谈话,和我们班花眉来眼去的,有同学发现他经常站在女学生的身边,从女生的领口里向下看女生的**。班里同学都讨厌他。他是我姑姑狂热追求者之一,他为了讨好我,让我当数学课代表。我的数学很差,每次考试都拖班级的后腿,他竟然让我当课代表,这不是出我的洋相吗?我不当。他煞有介事地找我谈话,说正是因为你数学差,才让你当数学课代表。我知道他心里打的小算盘。所以,每次他让我送给姑姑的求爱信都让我偷偷扣下,还把写的那些肉麻的话写在黑板上,让他当众出丑。但我不知道他后来是如何追求到姑姑的。

    应该说他们这桩婚姻还算美满,如果不是后来年国家招生制度改革,他们也许能白头到老。七九年,我这位姑夫考取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地区农机局工作,他提出要和我姑姑离婚,姑姑哭天抹泪求他,求公公婆婆,求他们单位领导,姑姑和他撕扯了一年多,也没有能挽回他们的婚姻。姑姑走投无路,提出离婚以抚育女儿相要挟,没想他一口就答应了。因为他的女朋友正不想他们的女儿。

    姑姑离婚后,把女儿交给小奶奶照顾,开始发疯地挣钱。那时市场管理开始放松,姑姑贩国库券、贩皮革、贩兔肉,倒弄了几个小钱,没想到让一个兔毛贩子坑了,坑得血本无归,姑姑一跺脚南下去了广东,那里已搞改革开放了。

    姑姑打工、摆地摊、开小吃铺,再到开酒店,一步一步地在这个沿海城市立稳脚跟。九一年,姑姑从南方回来接女儿和母亲去南方。姑姑已经在那个城市里有轿车、有别墅、有保姆。可小奶奶坚持哪也不去,她就住在李家楼。那时,政府落实政策,李家楼早已还给了小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