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世上的許多事,總是那麼不可思議又難以預料。魏玉璽想,你認為對的,它卻錯了;你認為錯的,它竟是對的。就像自己,昨天還生死未卜,今天就絕處逢生——簡單的就如同王先生在他身上輕點了兩下按鈕, 異常的,立即熄火,正常的,瞬間恢復。一通天荒地老的沉睡之後,到早上八點,他是被通身的大汗給淹醒的。驚喜過望令他翻身躍起——體溫、心率、肌體、情緒,統統恢復正常!並且有種重生後輕松欲飛的快感。于是,連臉都沒顧上洗,就趕緊跑到廠門口的小賣部去,給王先生打電話。
王先生哈哈大笑,說︰“好了,去吊兩瓶水消消炎吧!”
捱到第四天,魏玉璽實在等不及了,拔了吊針就提溜兩盒麥乳精,一盒蜂王漿,飛車直奔杏里胡同。這一次,魏玉璽真就有了些恍若隔世、故友重逢的感覺了,甚至有點相見恨晚。
奇怪的是,王先生也有了相同的感覺。以致魏玉璽千恩萬謝之後要走時,王先生竟把他留下了,並且留得不容推辭。“沒啥,”王先生說,“粗茶淡飯,小菜養生。會喝酒呢,就小酌一杯,不會喝,就奉你一杯寡茶。只當陪陪我老頭子,打發打發寂寞!”
一股令人舒適的暖流立即灌滿全身,感恩的情愫一波一波潮上來,把鼻翅沖得酸酸的。魏玉璽的眼圈紅了,他忘情地喊了一聲︰王叔!從此,不再喊︰王先生。
中午吃飯的時候,魏玉璽一改他平常的謹慎與謙遜,盡情地陪王先生喝了兩杯。而王先生呢,就一杯酒的量,只是煙癮極大,一支接一支地抽。今天的兩杯酒,使魏玉璽的情感失了控,一個心性縝密,從不喜歡向別人吐露心聲的人,這當兒,卻把自己的境遇跟苦惱,一股腦地都倒給了王先生。
“世事難料啊!”王先生嘆了口氣,接著試探著問︰“玉璽,你下一步有啥打算?”
魏玉璽搖搖頭,不置可否。
停了一會,王先生說︰“學問也好,技藝也罷,都是為了能更好地生活。先解決生存問題,其次才能延伸到性與趣。你是學生出身,肚子里有學問在,這其實應該不難!”
魏玉璽苦苦一笑說︰“這一跟頭栽進市井,我才深有體會,面對市場,我那學問,只不過是一堆無用的廢銅爛鐵而已!”
“有廢銅爛鐵就好,一樣出好鋼,只是要煉一煉。”王先生品茶一樣,語調顯得有滋有味。
魏玉璽沉默不語。
“你知道過去的秀才,為啥前面總冠一個窮字嗎?”
魏玉璽笑笑說︰“我還真不知道!”
“其實呀,並非秀才們不懂生存之道,而是秀才的名號給他們攔了許多自我封閉的牆——文人的臉面。”
慢慢抬起頭,魏玉璽漲紅著臉,驚奇地望著王醫生說︰“王叔,你剖析的真精絕,我現在就有這感覺!”
“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改變了這種觀念”王先生幽默地說“不管你是才高八斗,還是目不識丁,一樣讓你平起平坐,一塊兒沖鋒陷陣,生死相依;干啥都行,也啥都能干,面子,等級,門第,一切都摒棄了。想想,那才叫做人的真境界。”
“王叔,這倆月,我心都想化了!實在想不好自己能干啥。”
“再想想,想想你平時喜歡擺弄的,可有啥特長?”
魏玉璽眯了眼,輕輕搖頭。
“那我听肉廠的人傳言,稱你為‘鎖王’,又是怎麼一回事?”
魏玉璽的臉又一次驚疑地揚起,隨後撓撓頭發︰“王叔對肉廠挺熟!”
“有一些了解。你的老莫大爺是我小表弟。”
“奧,哎呀!我說……”
王醫生眯著眼,很有趣地笑著。
“唉,”魏玉璽說,“說來話長,小時候,我的一個本家二叔,是修鎖鈀鍋的,和我家就隔個院牆。過去的鄉村很寂寞,無聊時,就喜歡到二叔的作坊里玩。接觸的多了,又好擺弄,因此,慢慢地也就通了。沒承想到了廠里就用上了,偌大的肉廠,光庫門就一二百,鑰匙經常丟失。我是抓生產的,那時總是想著,盡量為廠里減少不必要的開支。從當車間主任起,廠里所有的鑰匙都是我配。”
“喔!原來是這樣。”王先生用手扶了扶腦殼,停了一會,悠悠緩緩地自語道︰“修鎖,應該是個很不錯的營生。投資少,還沒有風險,錢也不少掙。千家萬戶,誰沒有幾把鎖呢?”
“你是說,我可以在這一片兒干配鑰匙?!”
王先生很認真地點點頭說︰“跟街道上打打招呼,我想這也不是啥難事。只是,你若要想穩妥了,給我個話,我老頭子去給你安排。”
魏玉璽的眼神躲躲閃閃的,遲疑了好長時間,才模稜兩可地點點頭。
王先生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只是不露聲色地繼續說道︰“一個人,若是忘了自己,就能成事,而且啥都能干。步子邁開了,坎兒就成了路。若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那可就是一事無成了!”
魏玉璽一邊認同地說是,一邊心神不寧地撫摸著衣兜,借以掩飾自己。可摸著摸著,就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急忙從上衣兜里掏出幾張疊在一起的單子,然後看看王醫生,欲言又止。
王醫生笑了,說︰“看看,你們過去那種領導之間的做派,一定要革除,不然,將來咋融入社會。在我這里就別再‘捋著胡子過河——牽須過渡(謙虛過度)了!有啥事盡管說。”
“不不,不是,王叔!”魏玉璽連忙應道,“我是想我的事才麻煩過你,又有事,覺得怪不好意思”。
王先生說︰“有事就說事,你我之間,以後沒有不好意思這麼一說!啥事?請講!”
魏玉璽說︰“我家屬卵巢囊腫,很長時間了。這是,最近才復查的病理單子,在我兜里半個多月了。說是太大了,要做手術。一是她怕做手術,二來經濟上也太拮據。小蕙就想著,托你老給看看,中醫這塊兒可有啥辦法?”
王醫生接過單子,帶上花鏡轉到亮處瞅了瞅,呦了一聲說︰“是不小,趕上雞卵大了。”跟著轉回來問︰“你愛人喝中藥咋樣?”
“女同志,還可以吧。”魏玉璽說。
“那成!”王先生說,“這等小疾,咋還能輪到動搶動刀的。”隨即,就慢慢地坐到台案前,捏起筆問︰“你愛人的名諱?”
“叫楚蕙”。魏玉璽說。
“耶,好雅道的名字!”
王先生說著,問著,就開了一箋方子︰
姓名︰楚蕙, 年齡︰35歲
打白芥子12克 澤瀉20克 丹皮10克
打桃仁10克 膽星10克 桂枝10克
當歸15克 澤蘭25克 川穹6克
土鱉蟲10克 花粉12克
×7
醫師︰王修正
完了,邊遞給魏玉璽邊說︰“要連續吃七副,一月後才去復查。”
魏玉璽有些微醺地看著王醫生說︰“王叔,這病你真能治好嗎!?”
王醫生說︰“又不是什麼大毛病,經脈通暢了,不郁不滯,腫塊自消。按我說的做,只要不偷工減料,我保你夫人完好如初!”
“王叔,真的嗎?!”魏玉璽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信嗎?”王醫生風趣地叉開干枯的手指道︰“玉璽,咱倆打個賭,一月後復查,夫人的腫塊要不消失,我把我王修正的牌子改成枉修正;如果痊愈了,你就來這兒安營扎寨,跟我老朽作伴。如何?”
“好好!——”魏玉璽連連點頭,不知是激動還是隨口應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