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徽省阜阳市文联选编      更新:2016-04-25 22:51      字数:3304
    魏玉玺早早就进了城。向早的天空,跟他的身体一样不阴不阳,铅灰色的气场,显得沉闷而板结。宽阔的中州大街上,商铺大多还没有开门,行人不多,只见些买早点的,于各胡同口零星地出进。如果侥幸能看好,如果真的不死,魏玉玺想,自己可就要进到这城里来谋生了!干哪一行呢?会干哪一行呢?他无奈地摇摇头,觉得自己跟初次进城的农村打工仔一样,俩眼一抹黑。还是先看病再说吧。绝望似乎又被压了下去,向好的念头再次燃起。过去,他是从不理会中医的;中药又多又麻烦,煎熬配引子,饮用时又苦见效又慢。可今天不同了往时,西医已束手无策,他看病也已走得山穷水尽。幸好有宏明他们提醒,他才想到了去看中医碰碰运气,而且蓄了一怀希望,准确地说是渴望。

    从小到大,他也曾有过许多发烧的经历,可每次都是发发汗就好了,从没有啥大不了的。记得汗总是先从胸口窝里沁出来,然后是鬓角,后颈,肋下,接着通身湿透,于一阵酸软畅快里清凉凉的恢复正常体温。魏玉玺轻轻站住,微眯着眼,贪婪地憧憬着那种美妙的感觉。过了一会,他下意识地摸摸鬓角和后腮,依旧是温蒸干热,像烤炉的外墙。

    市县合并以后,小市办公楼就改做了青云区委。靠区委东侧是杏里胡同,老中医王修正就住胡同内第二家,是祖上老宅;小门脸的左边镶一个极小的牌子:中医:王修正。比七寸照片大不了多少。每天早晨,王修正都要到对面街后的青云公园里走上几圈,然后回到胡同里再站站,跟邻舍打打招呼,叙叙闲话。临出门的时候,他就见魏玉玺在胡同里踟蹰逗留,而且用探寻的目光看了他。当时没太介意,半小时后归来,他在胡同口又碰上了魏玉玺,因此就留意地瞧了几眼。年轻人长得很规整,很大气,也很温良,只是面部略呈赤皂,恍有内外合斜的迹象……估摸着是来看病的。

    谁能像自己这样坐卧不宁呢?睡又睡不着,侥幸迷瞪十分钟,也是满神经的颠三倒四,翻江倒海,就如狂涛里的舢板。受不了那折磨,就起床进城。到了地方,走进胡同口,又觉得有些冒失,太早,好在门开了。当看见一位干瘦干瘦的老先生从门里走出来,他判断:这无疑就是王医生了。这么早打乱老人的生活规律,着实不礼貌。他没有唐突,只细细地观察了老人:王医生已近耄耋,高高的,人虽瘦,却瘦得悠然,说话走路,一副不紧不急的样子。

    王修正心静神怡地走进院里,老伴已坐在小桌边候他。他在门内侧的脸盆架上摘了毛巾,净净手,然后坐在老伴对面,开始吃早饭。老伴说:“有个年轻人,你看见了?”

    “看见了。”王修正说,“扭了半小时了,是来看病的。”

    “那你咋不请人家进来?”

    “不忙,咱慢慢的吃饭,叫他多扭搭一会儿,散散他的躁气!”

    老伴有几分惊异,她知道他平常从不这样,就不解地问:“这是为啥?”

    王修正把薄薄的上眼皮松松垮垮地垂下去,遮得一双眼连缝都不见了。他很有意思地微笑着说:“老婆子,天机不可泄露,吃饭,咱吃饭。”

    这其间,魏玉玺又从王先生门前巡游了一趟。他见两个老人正冲门坐着吃饭,于是就又讪讪地转回胡同口外的马路边,对着胡同里的那个院门,静静地立着。

    大约又过了半个钟头,王修正终于颤颤悠悠地从门里走出来。魏玉玺突然抖一抖精神,开始准备迎上去的问候语。还没等走近前,就见王先生极慢极慢地扬一扬胳膊,软声软气地问:“先生是找我的吧!”

    魏玉玺赶忙紧了两步,一手推着车子,呈半鞠躬状颔颔首回问道:“请问您可是王老先生(医生)?”

    王先生轻摇干枯的头颈,幽默地笑笑道:“正是在下!”随后稍微牵一牵魏玉玺的臂说:“请,人跟自行车一块进去吧。”魏玉玺瞅瞅门里。                                      

    王先生指指过道门里边的院子说:“门口误别人的事,院里宽绰,搁个十辆八辆都没关系。”

    “谢谢!”魏玉玺搬起车子,就随王先生进了院。

    魏玉玺扎好车子,正要返回前屋,不想王先生又牵了牵他的袖口,礼让客人似的说:“请!陪老朽后屋里坐坐。”

    魏玉玺意外地愣了一愣,扑面而来的随意和亲切,让他的心久违地宁静下来。随王先生走进上首的套间,抬眼四望,有两壁皆是医案和书籍,临窗的一面,窗下是一张大方几,两厢是座椅。

    “来吧,就这,随意坐。”王先生让道。

    等王修正坐了,魏玉玺才陪着谦恭地坐下。

    “别见外,”王先生说,“就当咱俩是久别的故友,把你的近况说给我听听,请务必言尽其详。”

    魏玉玺规规矩矩地坐着点点头,双手放在膝上揉了几揉,然后才慢吞吞地叙述了自己得病的前后过程,最后便说到市医院治不好,让他转院的境遇。王先生听完,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只慢悠悠地说:“他说治不好,要转院,那是他一家之言,只代表他的看法,代表不了别个。来。”他示意魏玉玺把手递过来。魏玉玺连忙捋捋袖子,把左手恭敬地平放到方几上。

    王先生把三根干挠钩似的指头,轻轻搭在魏玉玺的脉搏上,然后垂下他那两挂眼帘,渐渐进入魏玉玺的脉息世界。

    魏玉玺敛声敛气地锁定心智,集中精力等待着那干瘪的嘴唇里发出的任何声音。宛似一位当庭的囚犯,忐忑不安地准备接受法官或生或死的判决。

    王先生依旧垂着眼帘,嘴唇微微翕动,开始梦呓般地解读他勘探到的状况:“脉弦滑,诱因应为精神刺激而肝腑郁结,气机失畅,肝失调达,兼之卫气失控,导致内外合邪,郁滞难调……”

    魏玉玺悉心静听着每一个细微的音符,生怕漏了箴言。只是那些中医术语太过玄妙,令他难以摸清其语义的指向,因此,心里就更加的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王先生终于号完了脉,并努力地向上提了提眼帘,露出难得一见的、宁馨而又安闲的眼神。

    魏玉玺想:宣判的时刻到了!

    不料,王先生却抚了抚额头,然后说:“先生棋下得不错!”

    魏玉玺打个愣怔,半天才回过神来,点点头道:“会一些。”

    “能舍福跟老朽下一盘吗?”

    魏玉玺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憨憨地笑笑说:“好几年都不下了,怕是手已生疏。”

    “这才好,手生才能见真性情。你使出最大的定性,尽量找回没病前的状态与我对弈,就一局,完了,我好判定你的病。”

    魏玉玺莫名其妙地想:这看病跟下棋又有啥关系呢?然而想归想,仍旧颔颔首默许。

    “舍福,舍福!”王先生趿着鞋立起来,他的动作和语速,总是那样超乎想像的缓慢而优雅,转体和探手,几乎是一寸一寸地移动着,从背后的书架上取了棋盒。

    这时,魏玉玺才发现,面前的方几,原是一面硕大的象棋盘。

    楚河汉界,星罗棋布。魏玉玺气沉丹田,努力地调定心神,谦恭应战;王先生安然自得,面呈祥和,性如止水。二人布阵攻防,拱卒支炮,驱马挥车,一派宁静的搏杀中,唯独驱子有声。一盘棋,只杀了两个小时,最终以和局落定。

    完了,王先生缓缓悠悠地笑笑,把双手轻轻合掌,拱了拱说:“手下留情了,真不愧是当年的象棋冠军!”

    “先生你!?”魏玉玺惊奇地睁大了双眼。

    “没啥,同一座城住着,人脉总是互联的,就像这周身的血管样。我要是没记错,那是十五年前吧!三清地区首届职工象棋大赛。”

    魏玉玺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又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了!一切都应该过去了——”王先生极柔和极平缓地说,“你的身体机能啊,还不是一般的强大!并且,你没病。”

    ……没病!?魏玉玺边走边苦笑着摇头,心里狐狐疑疑地想,低烧个把月了,却说我没病。但狐疑归狐疑,心里那份对病情的绝望却是实实在在的消除了,单从情绪上讲,他觉得自己竟难得地平静了下来。他耳边清晰地回想着王先生的话:“好了!一切都应该过去了——你没病。”

    这句话竟来得那么突然,那么措手不及,仿佛瞬间就束缚了癫狂的病魔。送别的时候,王先生若无其事地笑着说:“你再输一缸液也好不了!都搞不清病从何处来,病因是啥,何谈治?再折腾一个月也无济于事。你那是——湿热。花上五块钱吧,买两盒藿香正气液,一次服两支,一天三次,喝了就好了。好了,明儿个下午甭忘了给我打个电话!”当时,魏玉玺听得直魔症。一出杏里胡同,就急急慌慌地去了药店。

    下了单车,推一段上坡,过了铁道口就是肉联厂了。但是,魏玉玺总也忘不了往常的那种感觉。往常,都是坐小车子回家,回厂里,离市里十二公里的路程,也就半根烟的功夫,他从没留意过;不过,就是骑单车,这点距离,在过去对于他,那也只是小菜一碟。可现在,下了车子,他觉得,自己连走路的感觉都不对劲了,甚至再也找不对走路的姿势。十二公里,竟把他折腾得精疲力竭,混混蒙蒙的,浑身僵硬,疲软又干涸,干涸得就如同烧变了形后被甩出炉的废瓷器。甭管咋着吧!魏玉玺想,明天下午才是自己最向往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