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单薄的身上挂着深蓝的校服，校门在他看来是那么大。风从四面八方灌来，明明是阳光明媚的六月，岚只觉得冷，骨头冷。

    飞机在天空中飞过，但没有留下痕迹。

    岚小时候曾坐过一次飞机。那天下着雨，乌云密布不见天日，还有隆隆的雷声，小小的岚担心受怕——自己坐的飞机会不会被闪电击落呀？

    飞机开始咆哮着向前奔跑，被雨水模糊了的一切迅速地往后退，糊成一片阴晦的灰色。哦，耳朵开始疼起来了，飞机在上升，离那些黑压压的可怕的云层越来越近。岚呆呆地望着窗外好像越来越大永不停息的倾盆大雨，有一种独自在空中飘浮的感觉——身边的父母消失了，座椅消失了，其他人也都消失了——岚的四周只剩下瓢泼的冷飕飕的大雨，把天空淹没。

    孤身一人漂浮在下着雨的天空里。

    岚只觉得冷，骨头冷。

    小小的他哭叫起来，于是母亲便把他揽入温暖的怀中，岚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当岚睁开眼睛，他发现飞机正穿越层层云雾不断上升，而且光线越来越亮，越往上，云雾渐渐退散，冲出去——岚看到了什么样的一种景象！

    近处，机翼底下是厚重的灰色的云海，翻腾着，撕裂着，而上方则是晴天万里，湛蓝的天空像玻璃球一样罩住了他们，飞机紧贴着下面发怒狂暴的乌云，在上面奇形怪状的安静的白云中穿行；远处，有一条很明显的天际线，和地平线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地平线是海天相接，而这里是“云与天相接”，那条天际线带着彩虹般的光芒，一直伸延到天边，一轮又大又圆的金色的太阳就悬挂在那蓝蓝的天穹之上。

    岚惊讶极了——明明下面的雨水都快要把世界吞噬，云雾上面却是这么明媚的景象。飞机看似缓缓行驶着，很快行驶出了那片乌云，下面的天空也不再云雾涌动，渐渐地清澈了。奇形怪状的云朵一点点地后退，有的像雪山，有的像门洞，有些白云破碎在蓝天里，往下看，就像俯瞰大海一样的感觉。

    岚想象着——在自己面前那么庞大的令人生畏的飞机，当它驶入天空，就被天空所驾驭，成为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只小飞虫。飞机是那么勇敢，无所畏惧地向上冲击，穿云钻雾，最后冲破乌云来到蓝天白云中，仿佛另一个世界，天空中的新的世界。飞机贴着云海继续前行——它已经征服了它身下的云雾。

    岚尚年幼，对梦想的概念还挺模糊。但无疑，他的梦已经留在了天空里。

    “妈咪！我长大以后要开飞机！”

    ……

    小升初。

    岚单薄的身上挂着深蓝的校服，校门在他看来是那么大。风从四面八方灌来，明明是阳光明媚的六月，岚只觉得冷，骨头冷。他甚至不敢踏入新的学校。

    岚害怕，他害怕再见到新的人。回家坐在床上拿起手机。离开了吗？真的是这样的吗？“我们已经结束了吗……”岚喃喃道。他浑身发冷。

    在这种时候，岚总是会想起他的梦想。

    岚在小学时就有一个女朋友。他们进了不同的中学，且公开恋情。可就在昨天，她对他说分手，理由很充分——异校恋很辛苦的。

    他从不会**不清。他爽快地答应了。因为岚懂，就算不答应，也无可奈何。

    “我们已经结束了吗……”岚喃喃道，握着手机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说实话，岚是对初中有些怨念的，因为如果不是上了不同的初中，他们就不会分开。不对，就算现在不分开，以后也会的吧？没有不分手的恋爱。至少在岚印象中没有。

    新学校，岚走进他的新生活，仍对过去有所留恋不舍。这样的状况，一学期以后还在持续——有人教会他爱，却没人教他放手。真麻烦啊。

    翻着冷到骨头里去的聊天记录，岚一狠心按下了“清空记录”，然后发泄似的把手机狠狠砸在床上，背上书包跑出家门跑进学校。

    如果能够拥有飞上蓝天的勇气，岚也一定能鼓起勇气去面对新的人新的事。他确实也做到了。在新班级他结识了好兄弟，与每个人也都还可以相处融洽。他在新班级找到了归属感，开始了下一个三年生活。

    他认为可以淡忘她了。

    不过他在初中再也没有过那么喜欢的女生。小学时没有利益关系单纯由好感萌发出来的爱，全都在那个她身上消耗干净了。大人们会说：小学生懂什么啊。可是岚与她的感情，是认真的。

    异校恋很辛苦，也是真的。分了是对大家都好。岚懂得。岚慢慢学会放手，其实心底还是有一根线牵扯着他的痛——他仍时常想起第一个那么认真喜欢过的女孩。

    融入了新的环境，接下来的一切也不是那么顺利。在小学岚的学习不是顶尖，但起码可以每次考试都保持在前十名，上了初中却没有一次进前二十，反而越来越后退，差一点就要倒数了。

    他的兄弟们大概也是同样的处境。不过他们从小学开始就这样，不像岚，退步那么多，让他感到茫然。

    看着镜中的自己，有点不像自己。

    瘦削的手脚，骨节分明，短短的刘海恰巧截在眉毛上方，单眼皮的眼里弥漫着大雾，什么都看不清一样。似乎和以前一样单薄。上了初中以后，他学会了去网吧和那些所谓兄弟“鬼混”，不过他也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有些隐隐不安。

    他发现网络相比现实是那么美好。网络的最根本作用就是让人躲在它的面纱下暴露真真正正的自己，无论伤心烦恼还是黑暗绝望的一切都那么真实的无所忌惮地显露出来，彻底爱过的恨过的在说出来的那一瞬间都如释重负。而游戏，则是让人忘记烦恼的最好办法，沉浸在游戏里，喜怒哀乐完全被游戏的胜利或失败牵住，变得完全与现实脱轨。

    那时候岚正好又被分手所打击，一度竟有些**：沉迷在网络里，因为被父亲发现苗头不对而没收了电脑手机，岚开始和爸爸妈妈吵架，百般欺骗也要不回电脑手机便和几个“兄弟”天天放学丢下书包作业直奔网吧，叫嚣着不服SOLO，几个人玩到天昏地暗，忘记自我忘记世界，学习全然不顾。几天下来被网吧里抽烟的人熏得一身烟味。作业一字未动，大家就约好了早上一起去学校抄作业。每天如此应付了事。甚至午休短短的两个小时里也会牺牲吃饭的时间去网吧玩，玩爽了再回学校。最后干脆逃课去嗨皮，脑子里全是单挑段位符文。

    有一次大家爽约去喝酒，因为才初二，大家都好像是第一次喝那么多的酒，喝醉了不免说些胡话，几个人还在大街上摔酒瓶，互称“永远的好兄弟”。而岚喝得最多，醉得不省人事，被拖回了“兄弟”家，醒来后抱着垃圾桶狂吐。岚一夜未归，第二天眼眶红红的回到了家里，岚一身酒气，被父亲暴打了一顿。

    岚真的**了。

    果然，期中考成绩下来了，岚的科学考了34分，150分的卷子，全班倒数第一。而那些“兄弟”反而考得还算可以。

    虽然他们表面看起来还是兄弟，却没有几个是真心替他难过想要帮助他的，考完拉倒第二天拉着他继续玩。

    不过岚没有去。

    “平时怎么玩，最后落魄的还是自己。” 岚自嘲地想。灿烂的秋天阳光明媚，岚只觉得冷，骨头冷。

    在这种时候，岚总是会想起了他的梦想。

    疏远了那些人之后，岚渐渐的没有了朋友，一个人收拾书包，一个人写作业，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午休，一个人……岚不怕孤单。他稍稍领悟，开始在学习上下功夫。

    就在中考的几个月前，岚的母亲突然提出要回娘家看望生病的外婆，然后就一个人默默打点好行装走了。

    当时岚也没多想什么吧，初三下学期他已经变得很安静，那些兄弟也稍微收敛了些，总算开始为中考焦头烂额了。岚整日埋头在成堆的卷子与参考资料上。做完一张语文试卷，然后翻到资料后面几页对答案，再做完一张数学试卷……

    岚甚至忘记了以前的梦想。

    以前还小的时候，岚只要一听到飞机的轰鸣声，便急忙叫上身边的小伙伴跑出门向天空望去：“快看！飞机！”“哇！真的耶！”然后几个小孩子就痴痴地望着蓝天那抹小小的白色，静静地目送它消失在天际。

    而现在……

    夏日的温度，麻木的头皮，烦躁的蝉鸣，老师的重影，熬夜的灯光。岚每次想要认真听课，眼皮却不争气，脑袋一晃一晃，小鸡啄米一样头就倒在了课桌上，睡到第二节课上课被人敲醒或者突然惊醒，再昏昏沉沉地拿起笔继续写着永无止境的复习资料。曾经留在蓝天里的梦早就抛在了脑后。

    这样无望的日子，似乎已经持续了好久。

    直到那天从外婆家突然打来的电话和父亲头上岚从未察觉到的满头白发。

    “我们回去……看看你妈妈吧。”

    岚跟着不知何时苍老许多的父亲，提着行李箱，在寸步难移的三等车厢里，岚不停地说：“不好意思，借过一下；不好意思，借过一下。”最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坐位。

    岚满头大汗，在坐位上坐下喘口气。目光飘浮在远方，心也是飘的。

    火车呼呼地向前行驶，风呼呼地向后吹，岚的头发和手中的作业本在风中凌乱。他拿着笔在作业本上验算，视界是模糊的，心中的水终于积满了，一滴，两滴，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到作业本上，模糊了字迹，“化学”二字开始变粗边缘发毛，更多的眼泪则被呼啸而过的风吹到耳后，慢慢沿脖子流下浸湿了衣领，或是变成一粒粒的泪花散失到空气中去……心里想着母亲，但岚还是在不停地写，不停地写，时而翻书查看，从来没有停下。

    在火车上，父亲告诉岚其实妈妈在上半年就得了癌症，但她却执意隐瞒，直到今天外婆悄悄打了个电话过来，哽咽着告诉他：“医生说她剩下的日子不多时了。”父亲认真地看着岚：“虽然快要中考了，我最后还是违背了你妈妈的意思，决定告诉你真相。”

    岚再也说不出话来。他以前做了那么多对不起爸爸妈妈的事情，还有好多心里话，没对妈妈说。

    回到家乡，岚看到母亲的头发比他还要短，眼窝深陷，瘦骨如柴。他的心被一阵阵的刺痛。很痛吧？他知道母亲强忍着痛苦，还微笑着，不想让他知道情况有多糟，却不知道外婆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们。

    “岚，过来妈妈这里……” 岚走过去，妈妈慢慢举起布满青筋苍白瘦弱的手，抚摸着岚的脸，“岚一直都很听妈妈的话对不对？”岚拼命把泪水咽下，拼命地点了点头。妈妈那么温柔的笑了：“记住呀，不管你以后在人生路上遇到什么挫折……别忘了梦想！……”

    说完这句话，母亲的手停止了动作，安安静静地放在岚的肩上，视线凝固在空中未知的某一点，永远停在了那里。

    别忘了梦想。

    “妈咪！我长大以后要开飞机！”

    ……

    十年后。

    二十五岁的岚当上了机长。大家都对他赞叹有加，这么年轻的机长实属罕见。

    这一次，轮到岚驾驶飞机穿云钻雾，征服云海，驾驭天空。儿时第一次乘坐飞机那样震撼的景象一直停留在他的心中：底下乌云密布上方晴空万里。那种感觉，就像鼓起勇气咬紧牙关从最黑暗的世界里冲进一片光明。

    那片光明，是岚从小留在蓝天中的梦。支持这梦的力量，是母亲最后的笑容以及轻轻落在耳边的那句话。

    “别忘了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