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作者:霍君      更新:2016-04-24 18:32      字数:3961
    我醒来时,已经在家里的那盘土炕上了。没有了麦秸垛,没有了宝国叔。我右手的几根手指依旧紧紧地捏在一起。我在努力地想着,我是怎么回家的呢?一张干枯的脸凑了过来。那是我母亲的脸。它以更加干枯的姿态,在期待一场冬雪的覆盖。它依旧对我讨好着,同时,还多了些惊恐,多了些不安。就在昨天,我是多么地痛恨我的母亲,可是,面对这样一张脸,我对母亲的痛恨被一场严霜袭击了般,齐刷刷地衰弱下去。同情突显出来。我必须远离这张脸。半眯的两片眼皮被我重重地拉下来,把我和眼前的世界隔离开来。我眼前的世界,眼前的景物,我母亲的那张脸,它们在快速地飞行。我也在快速地飞行。它们和我朝着相反的方向飞行。我的世界在渐渐放大。无限地放大。我的世界里,只有我。我在我的世界里,听不见我的母亲在另一个世界对我的呼唤。我在等待着,等待着老神仙意外地降临在我的世界里。我高高地昂起一颗等待的头,高高地升起一面用我的红心做成的旗子,让它飘扬在我世界的上空,给老神仙引路。在红心旗子的指引下,一个白眉老者,一手拿拂尘,一手托银色长髯翩然而至。他当是母亲给我讲的那个老神仙吧。老神仙含笑望着我,点了点头,然后,手中的拂尘一点,一个东西便朝着我的怀里飞来。我慌忙用手接住,细看,竟真的是多年前被老神仙借走的那个物件。我哈哈地笑着。

    一个女人啜泣之声。

    笑天妈,哭个啥呢,别出声了,我开始了。一个更加苍老的女人在说话。

    一只颤微微的手朝我伸了过来。它,要夺走我的失而复得的宝贝么?我将我的宝贝藏在怀里,两手护在胸前,大喊着,不要,不要。

    笑天,笑天,不要动,是**奶,是**奶。

    费力地睁开眼睛。那只手就悬在我的头顶上,指间捏着一个东西。那个东西不是老神仙还给我的东西。我稍稍地放下心来,看着那只手到底想干什么。

    见我安静下来,那只血管暴起的手开始动了起来。捏在母指和食指间的是一枚铜钱,黑褐色的铜钱在手指的带动下,围着我的头顺时针滑行。我的头部上方有一个看不见的轨道,它们在轨道上滑行。不知道驶向哪里。怕漫长的滑行太过孤独,一个苍老的声音伴随着滑行的过程:

    大鬼,小鬼,全都听好了,**奶捉你们来了!

    苍老的声音反复吟唱着这句话。顺时针滑行了三圈后一点前兆都没有地结束。手指和指间的铜钱开始逆时针滑行。伴随着不间断的苍老的吟唱:

    大鬼,小鬼,全都听好了,**奶捉你们来了!

    三圈后,滑行停止。苍老的吟唱告一段落。

    一面镜子上场。手指将指间的铜钱戳在镜面上,手指离开,铜钱叮的一声倒到镜子上,颤抖着喘息。手指不给铜钱喘息的机会,很快将它扶起。原来,手指是想让铜钱站在镜面上。铜钱不断地倒下,不断地被扶起时,苍老的吟唱转变成了窃窃的细语:

    是死老三么?(铜钱倒下,颤抖)

    是死王瘸子么?(铜钱倒下,颤抖)

    是死大明么?(铜钱倒下,颤抖)

    是疯宝国他爸么?(铜钱挺挺地立在镜面上)

    拿刀来!一把锋利的切菜刀飞上镜子,把挺立的铜钱砍倒,然后,在铜钱的身上猛剁。铜和铁器的碰撞声夹杂着**奶恶狠狠的咒骂声,我就知道是你这个老嘎崩的,你儿子疯了,儿媳妇跑了,活该!你找补这么大点的孩子干啥,你个缺德的,砍死你,砍死你!

    估计宝国叔他爸又在乱刀下死了一回,**奶快速地从镜面上捏起铜钱,交给身边的母亲,快,扔水缸里,让他永世不得超生。我的母亲牢牢地捏住铜钱,麻利地往堂屋的水缸跑,嘴里还嘟囔着,就知道是他,昨儿笑天从他疯儿子那儿把他带来的。

    目睹了**奶做的游戏,我忽然想,**奶能把鬼找出来,肯定也知道神仙的事。我的眼里忽忽地闪着希望的火,问**奶,**奶,您知道老神仙住在哪儿么?**奶却不回答我的问题,冲着堂屋喊,笑天妈,笑天没事了!一股浓重的口气喷在我的脸上。我忍着恶心,**奶,您说,老神仙会住在哪呢?**奶拍拍手掌往外走,两只藏在眉骨下的小眼睛斜了我一眼,傻小子,神仙全在北山上住着呢。

    我要把这个巨大的喜讯告诉宝国叔,和宝国叔一起去找老神仙。第二天的早上,我像往常上学那样,背着书包,抱着小板凳出了家门,把正坐在角落里抽纸烟的母亲甩在了身后。我看不清母亲的表情,烟雾细密地将她围裹起来,我投去的目光在细密的烟雾壁上滑落,无法进入到烟雾的内层,无法看清母亲的表情。她,我的母亲,已经在角落里坐了一整夜,抽了一整夜的纸烟。我的父亲彻底地沉默了,在暗夜里不断地翻动着他的身体。窗外最后一只醒着的蝉,偶尔地发出一声烦躁的鸣叫。今天的街上,连宝国叔的影子都没有,或者,他是到学校附近等我了吧。我的心全在宝国叔的身上,冷不防从旁边胡洞里飞出一件武器,牢牢地钳住我的一只耳朵。细看,根本不是什么武器,是我姐姐的手。我的两个面目狰狞的姐姐,拧着我的耳朵,把我拉到胡洞的深处,威胁我,看你再敢去学校,你是个二乙子,你不怕被人笑话,我们还怕呢,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我的耳朵被她们两个无限度地拉长,唾沫星子呼啸着朝我发射过来。她们两个纯粹是打击报复。昨天晚上放学回来,本该背着草筐去采草的两个姐姐,出乎意料地罢了工。为了守候我,牺牲了一天工分的母亲,岂能无视两个姐姐的放肆,以十二级风的速度冲上去,不偏不向,一个喂了一个巴掌。两个姐姐一边哭,一人拿了一根食指对着我,指尖上燃着愤怒。太像郑老师的那根手指。两根手指指着躺在炕上的我,两个姐姐泣不成声,都是笑天,是他让我们抬不起头来,同学们当着我们的面喊……我的母亲快速地打断了她们,疯狗一样扑向两个姐姐,喊什么!喊什么!都给我住嘴!是啊,我让两个姐姐蒙了羞,那,就把耳朵交给她们,让她们拧吧。我的乖顺倒让两个姐姐罢了手,甚至让她们对我有了一丝怜悯之意,她们就要走出胡洞了,又返回来,细致地检查了一翻我的那只被她们狠狠拉伸过的耳朵,确信它没有被她们拉断,才放心地离去。离去时重申了两句话,一,不许到母亲那里告状。二,不许到母亲那里去告状,告状的结果,耳朵说不定真的会断掉。

    我已经不在乎我的耳朵了,我在乎的是宝国叔。我要尽快找到他。在离学校近一些时,我发现许多的人开始往学校的方向奔跑,有的人大声嚷着,抓逃犯来啦,抓逃犯来啦!奔跑着的人们,脸上挂满了动人的兴奋。或许,宝国叔也去瞧热闹了呢。我像小木楔子般夹在人流里,机械地跟着往前涌动。学校的门外,是一片开阔地,一辆卡车停在开阔地上。很多穿开裆裤的小孩子灵巧地攀上了车厢,在车上蹦来蹦去,两条黄鼻涕在鼻下做着大幅度的运动,小孩子用手一抓,再随手一抹。车厢便品到了黄鼻涕的味道。

    逃犯大概是抓到了,七八个胳膊上带着红袖章的毛头小子,正押着逃犯从学校的大门往外走。那些押着逃犯的人在说话。他们居然操着和郑老师一样的腔调。在他们的身后边,紧跟着跑出来一大一小两个人。是郑老师和陈冠军。郑老师的头发散乱着,手努力地朝前伸去,几根手指有力的往里弯曲,要牢牢地抓住什么的样子。郑老师踉跄地奔跑,呼喊,老陈,老陈哪……陈冠军的一只鞋子跑掉了,跑掉的鞋子拌住了另一只脚,陈冠军别无选择地和土地来了个结实的亲吻。这是那个用燃烧的食指指着我的郑老师么,这是那个用傲慢轻蔑的口气第一个喊出我是二乙子的陈冠军么?她们居然也会绝望,她们居然也会悲伤。我想嘿嘿地笑出来,我太应该嘿嘿地笑出来。然而,我不但一点也开心不起来,还想,想跑过去扶起陈冠军,为她拍去身上的土,还原出一个干干净净的陈冠军。像我最初见到的陈冠军。洁白的脖子上落满了我的目光的陈冠军。我真是恨我自己,在关键的时刻连幸灾乐祸都做不到。

    被押的男人在被扔上货车之前,猛地挺直了脖子,望了一眼身后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咧开嘴,露出一口整洁的牙齿,笑了笑。便,如一棵象日葵,被折断花盘后扔上了车。未尽兴的小孩子们跟着车奋力地奔跑。

    围观的人们以及郑老师以及陈冠军在开阔地上消失干净了,三三两两的学生背着书包鱼儿般游进洞开的两扇破门。我揉了揉眼睛,努力地寻找着刚才一切的蛛丝马迹。什么都没有。难道是我的幻觉不成?怎么会有如此真实的幻觉呢?大概有些事情是长了翅膀的,它会突然地飞来,突然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在人眼花缭乱的时候,它又突然地飞走了,带走了所有的痕迹。如果不是我在幻想,可能就是这样子的。我不知道关于翅膀的这个说法,是否又是我的一个幻想。一个总想找回重要东西的人,迷恋上了幻想,也是说得过去的。

    我没有看见宝国叔。他去哪里了呢,会不会也和我一样病了呢。说不准也是他死鬼父亲在捣鬼呢。按理说,父亲都是疼孩子的才对。拿我的父亲来比较,他虽然没有打骂过我,但是我从没有真切地感受过他对我的疼爱。我的父亲给我的感觉,他离疼爱我总是有一小段距离,他要跨越这段距离,总是缺少某种力量,使他完成跨越。我有这样的父亲,宝国叔有讨厌他的随时都想揍上他一顿的父亲,也不是不可能的。这样一想就通了。一定是前天晚上,宝国叔的死鬼父亲看见宝国叔和一个小孩子玩在一起,就暗中施了魔法,让我和宝国叔都病倒了。看来,鬼是有分身术的。我身上的鬼被**奶驱除了,宝国叔身上的鬼肯定还在的。

    胆战心惊地进了宝国叔家。宝国叔的家成了动物们的乐园,街坊四邻的鸡鸭在院子里聚会,打架,斗殴。我的脚差点踩到一只排在队尾的鸭子脚上,鸭子受了惊吓,打开两扇宽大的翅膀,扑棱棱地飞离了他的队伍。一片鸭毛粘在我的鼻尖上。猛然发作的嘎嘎声,咕咕声。热闹的嘎嘎声和咕咕声反倒给我增添了勇气,心想,即使这院里有鬼,也让鸡鸭们给吵走了。鬼也应当是长着耳朵的,听得到声音的。门是轻掩的,不太费劲就打开了。一束亮光随着打开的门蹿了进来,就地一个滚儿,滚亮了每一个幽暗的角落。一只缺了沿儿的碗孤独地蹲在门口的灶台上,碗边上粘着几颗因了失去水份而变得坚硬的粥渣滓,一些饥饿的苍蝇围着碗嘤嘤嗡嗡地打着旋儿,想着如何餐食坚硬的食物的方法。那只碗告诉我,这个家起码两天没有烟火的味道了。宝国叔也不在家里,不会是一个人提前走了,去找老神仙要他的媳妇了吧。绕过灶台的碗和一群用审慎的眼光打量着我的苍蝇,我的腿挪向里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