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作者:霍君      更新:2016-04-24 18:18      字数:2843
    我陷在对父亲的恨里。恨,太虚无,太缥缈。我想了很久,怎样才能把虚无缥缈的恨通过某种方式表现出来,证明它是确实存在的。

    父亲有一个习惯,喜欢喝羊奶。

    父亲对羊奶的喜爱是与生俱来的。当年,奶奶产下父亲时,解开上衣的疙瘩纽,带着几分幸福带着几分羞涩在父亲面前垂下两只汁水不多的**,却遭到了父亲的拒绝。父亲以一个婴儿所不能完成的固执拒绝了奶奶塞进他嘴里的**,奶奶将**塞进父亲的嘴里,父亲坚决地将**吐出来。父亲只是啼哭,从白天哭到夜里,又从夜里哭到天明。奶奶说,这个孩子怕是得了病了,活不成了。请来村里的郎中,郎中看着干核桃一样的父亲,说你们另请高明吧。就颤着一把稀稀拉拉的山羊胡走了。我奶奶一声嚎啕,我的儿呀,便昏了过去。

    我爷爷手里拎着一小领席子,准备着我父亲咽了气好卷了去埋。父亲的小**在竭力地起伏着,把一声比一声衰弱的啼哭艰难地传送出体外。这一声衰弱的啼哭传送出来,我奶奶和我爷爷以为再没有下一次了,谁知,过了一会,下一声已经在艰难地酝酿艰难地行走了。这个缓慢的过程把我奶奶的疼痛拉得格外漫长。

    窗外的羊圈里,老母羊发出长长的呼唤声——咩——咩,她在招呼她的一双儿女,别光顾着玩耍,该吃饭了,该吃奶了。

    我的父亲肯定听到了老母羊的召唤。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听到老母羊召唤声的父亲停止了过度衰弱的啼哭。我奶奶和我爷爷以为父亲留下最后一声啼哭走了,一大口痰涌上奶奶的喉管,被身边几个婶子大妈的一通捶打,才没有背过气去。那一小领席子在爷爷的手中展可来。父亲的两只小眼睛却在此时睁开了,它们灵动地旋转着,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东西。两小片干涩涩的唇做吸吮状,左右找寻着。——咩,老母羊的呼唤声又起,父亲的寻找明显地转化成了焦急状态,吸吮的两小片唇呈现极度的渴望,没有目的地突奔。母亲从来都是最了解儿女的,尽管父亲刚刚生下来,还来不及和奶奶交流。奶奶眼睛亮亮地吩咐爷爷,让爷爷赶快到羊圈里挤些羊奶来。于是,父亲活了下来。

    喝着羊奶长大的父亲被村里人视为奇人,不光是村里人,就连爷爷和奶奶也认为父亲是个与众不同的人。面对村里人对父亲的刮目相看,爷爷奶奶表面上谦虚着,心里却对父亲充满了期待,充满了自豪。在家里人和家外人的关注下,父亲渐渐地成长起来。父亲越是长大,家里家外的人越是失望。他们发现,父亲除了一生下来就喝羊奶,其他方面实在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甚至比一般人的还要平庸。父亲出生那年,天津解放了,所以父亲赶上了好时候,到上学的年龄背着奶奶手缝的粗布书包走进了学堂。父亲的书读得并不比任何人好,不但如此,还经常挨同学的欺负。哪个同学捶了父亲一拳,哪个同学踹了父亲一脚,父亲大多是隐忍着。父亲不敢回家去告状,让父母为自己撑腰作主,打上人家的家门。反而还会招来爷爷的一顿拳脚。一个过分本份,过分窝囊的孩子,爷爷没有颜面为他讨回公道。更何况,父亲还曾经是那样一个被家里家外的人都看好的孩子。爷爷将拳脚强加在父亲的身上,一半是发泄自己的失望,一半是想警醒父亲,希望他有所改变,不再是一头任人宰割的羔羊。

    父亲就成了村里的一个笑话。一个平庸的人怎么配天天喝羊奶呢?爷爷奶奶给父亲断了羊奶。偏偏,父亲是离不开羊奶的,不吃饭可以,不喝羊奶是万万不行的。羊奶是蛰伏在父亲体内的一种欲望,这个欲望被滋养着,会变成享受。一但被冷落了,则会魔鬼一样跳起来,让父亲正视它的存在。家里家外的人管那个欲望叫“馋”。父亲只好偷偷地喝羊奶,偷喝羊奶的行为不断受到家里家外人的检举。家外人检举父亲也就罢了,家里人,也就是父亲下边的弟弟妹妹,他们比家外人更凶猛,更强烈地检举父亲。父亲总归是爷爷奶奶的长子,一个曾经寄予了深厚希望的长子,父亲再一无是处,他们对父亲的疼爱之心还是有的。有时侯,爷爷奶奶本想挣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是,面对家里家外的检举,爷爷奶奶只好大动肝火。他们恨父亲的不争气,恨不争气的父亲成为村里人的笑柄。如果你是个够出息的孩子,别说喝羊奶,就是喝马奶,喝骆驼奶,别人谁敢看你不顺眼。

    下着大雨的一个晚上,奶奶数了数躺在炕上睡觉的孩子,发现少了一个。少的那个正是父亲。正在磨刀石上磨劁猪刀子的爷爷顾不得披上雨披,一头扎进大雨里,去寻找父亲。奶奶靠在门框上,把脖子伸得长长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一帘雨。不知过了多久,雨帘掀动了一下,爷爷回来了。爷爷掳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恨恨地说,不找了,说不定早让大雨给涿死了,妈的,早死早省心。奶奶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爸,你到羊圈里瞅瞅?爷爷一个机灵,我咋没想到呢?

    爷爷在羊圈里找到了父亲。

    在一铺干草上,父亲和老母羊安详地睡着,嘴角挂着一小滴羊奶。

    除了喝羊奶,父亲似乎再没有其他的爱好。我对父亲仇恨的表现不得不从羊的身上开始。

    那时,我已经会放羊了。每天放学我都要去放羊。由于经常地和羊亲密接触,我明白母羊是如何怀的小羊,母羊不但会产下小羊,还会产下父亲爱喝的羊奶。家里的几只母羊不知疲倦地怀小羊,不知疲倦地产下白花花的奶。母羊们的不知疲倦要归功于家里的那只大公羊,它比母羊们更加地不知疲倦,在母羊的身上做着一个永远都不会厌烦的动作。父亲喝的羊奶就在那个动作中开始酝酿了。本来,我是不讨厌那个动作的,不但不讨厌,多少还有一些痴迷的。大公羊那样做时,我的身上会流动着一股说不清的东西,既是燥动的,也是愉悦的。我要给父亲断奶,就必须管住大公羊。只要能成功,我愿意牺牲我个人的享受。或者这需要一个相对漫长的时间,才可以看出效果。有的母羊已在怀孕的过程当中了。究竟是一年,还是两年,我的计划才能有效果呢。我不知道。但是,我决定坚持下去。

    我的精力受到了严峻的考验。事情比我想象得要复杂一些。

    那只大公羊嘴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后,开始向发情的母羊进攻。这个时候,我手里的羊鞭子便啸啸叫着飞过来了,毫不留情地落在大公羊的身上,雪白的羊毛如柳絮般飘散开去,弥漫了一小片天空。大公羊很是给我面子,在最初的几个回合里让我占了上锋。在我一而再再而三的阻隔之下,大公羊到底还是被激怒了。在这之前,我从来不知道羊还可以打人。它迅速地接近我,让我的鞭子无法发挥效力,然后,人一样站起来,用头对准我的肚子。那真是杀气腾腾的一顶呀。

    该死的大公羊。不怕,还有第二个回合,第无数个回合。晚上,羊进圈时,我就守在羊圈边上,只要它一接近母羊,我就把手里的长棍子捅向它,让它的好事做不成。大公羊对我的行为无可奈何,我们中间隔着栅栏,它再也不可能气势汹汹地把我撞翻在地上。对着粗木棍围成的栅栏发了一通威后,大公羊竟然和我耍起了心眼,卧在地上假寐。家里少有人注意到我的行为,也许注意到了,只是实在没有精气神来理会我。爷爷病了有一段时间了,而且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睡眠很快袭击了年少的我。在我睡去的时间里,那羊该是为所欲为的了。

    我醒来时,已经在屋里的炕上了。大概是家里的哪个人发觉了我,把我搬到屋里的。很是沮丧。我的计划这么容易就受到了挫折。看来,我是要另想办法来对付大公羊了。偏偏横生枝节,病了很久的爷爷突然逝去了。

    我给父亲断奶的计划才刚刚开始,就草草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