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作者:霍君      更新:2016-04-24 18:18      字数:2158
    那就从恨开始吧。我曾经恨过父亲,起码在一段时间内恨过。在那一段时间里,我对父亲的恨和母亲对父亲的恨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它恨得很纯粹。不像母亲,恨里夹杂着无奈,绝望,还有牵挂。

    我对父亲纯粹的恨的开始是因为母亲。

    在村里人看来,父亲是个少有的老实人。父亲也确实争气,一心一意地扮演着老实人的角色,从来没有出过偏差,丝毫没有往不老实人里发展的迹象。他的两扇厚厚的嘴唇习惯性地紧闭着,所有的话语,所有的思想,都被他关在里边。向人们出示的,是一具老实的皮囊。皮囊当然不会有思想,不会有表达。因为是没有思想不会发怒的皮囊,自然免不了被人摸两下。摸它的那只手有时沾着几颗草屑,有时沾着几粒粪便的渣滓。

    皮囊回到家里,就变成了我的父亲,就变成了母亲的丈夫。它就不再是皮囊了。被抚摸的耻辱可以在家里得到发泄。母亲的责问,母亲的不满可以排成长长的一队,成为父亲发泄的理由。

    吃过午饭,去找同学上学。背着书包和同学经过家门口,许多人围在栅栏门口看热闹。透过人的缝隙,我看见母亲披散着头发坐在院子里哭泣,旁边的父亲正在做着一个动作。他在往脚上套着鞋子。父亲肯定用鞋子抽打了母亲。我无法看清母亲的脸,她像一粒刚刚被抽打完的豆荚,孤独而又无助。在迅急猛烈的抽打下,她没有反抗的能力,只有用哭泣来表达她心灵和肌体的疼痛。

    我美丽的母亲的哭泣方式明显是在模仿着村里其人女人的哭泣方式。村里女人的哭是豪放的,是夸张的。母亲太想让自己融入到其他女人当中,包括她的哭。母亲原本是一个默默承受生活的人,她的哭泣方式也该是默默的,可是那样一来,她就脱离了其他女人的队伍。她改变不了父亲,只好改变自己,让自己和村里人有更多相同的地方,这样,她在村里就不会太孤立。我们这个家就不会太孤立。母亲别无选择地用自己不太喜欢的方式来哭泣。它明显地不适合我母亲那样美丽的女人。看上去既蹩脚又做作。

    同学说,你爸打你妈了。

    我撇下同学,快速地跑走了。脑子里满是父亲穿鞋的动作,满是母亲的哭泣。满是愤怒。和耻辱。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趴在课桌上。埋起我的脸。埋起我的表情。更是埋起我的愤怒和耻辱。我将它们埋在我的臂弯里,埋在小小的心里,不愿意我的老师和同学看见它们。

    老师来扳我的手臂,怎么了?

    老师的声音温柔极了,慈爱极了。我真是生气,那么年轻的老师竟会有如此慈爱的问候。在这份慈爱面前,小小臂弯里的愤怒和耻辱化成巨大的委屈。我的委屈就要喷礴而出了。这时,和我一起上学的同学说:

    他爸打他妈了!

    更可恶的是,我的同学居然来扳我的头。他想在老师的面前有所表现,想证明他的话是对的,以比平时大几倍的力气让我的头离开了我的臂弯。我的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就那样无遮无拦地呈现在老师和同学的面前。

    在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满了仇恨。恨扳起我那颗头的同学。

    更恨我的父亲。是他让我蒙受了耻辱和嘲笑。

    仇恨的种子就这样埋下了。

    在这之前,我对父亲只有一个感觉。怕。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是怕了父亲的。

    父亲并没有打过我,可我还是怕他。我对他的怕是因为距离而产生的。父亲从来没有和我亲近过,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表现过他对我的喜爱,甚至连一个温暖慈爱的眼神都没有过。我不知道我在父亲心里是一个什么位置,或者在他心里有没有一个位置给我。一点都不知道。在上小学之前,我还不是一个胆子很大的男孩子。村里放电影,我抱着父亲的大腿,求他带我去看电影,父亲说,等我一下,我去趟茅房。我就乖乖地等着父亲,我相信父亲一会儿就会从茅房里出来。可是,等了很久,都没有等来父亲的影子。我想,父亲一定是解不出大便了,就继续耐心地等。等来等去,电影都散场了,也没等来父亲。跑去茅房一看,早没了父亲的踪影。我难过极了。

    母亲说过,小时,刚学会说话的我追着父亲喊爸爸,父亲却羞于应答。或许,他还没有做好接受我的准备,我的存在还是他的一个意外。为了拒绝我,他把他自己藏在他的羞涩里,久久地不愿意走出来。他制造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这段距离足以让我望而生畏。有一次,街上来了一个卖桃子的,父亲难得地慷慨,买了一竹篓的桃子。父亲把买好的桃子放在门后,就出去了。那篓桃子磁铁一样牢牢地吸住我,让我一步都无法挪动。我的眼睛贪婪地抚摸着每一个桃子,恨不得连桃毛连盛桃的篓子一起吞下去才过瘾。我不敢真的去碰一下桃子。父亲临走时没有说过让我吃的话,尽管我知道父亲买桃子就是吃的。他没说,我就不敢动桃子,不敢吃桃子。我在等着父亲回家来,等着他发现我没有吃桃子,等着他下命令让我吃桃子。到那时候,我会一鼓作气地把我的小肚皮撑破。惧怕也是有**的。那个**和后来发生的恨在同一年诞生。

    是在夏天。雨水过度泛滥的结果是,坑里的小鱼儿都游到了街上。我和小伙伴拿了筛子去捞鱼,捞了一上午,竟捞了一大白碗的小鱼儿。我趴在炕沿儿上学着母亲的样子掐着鱼,等着母亲回家给我熬鱼吃。从地里排涝回来的父亲沾着一身的泥巴躺在炕头,合着眼。那时父亲睡觉还是不打鼾的,所以我不知道他是否在睡着。只有让掐鱼的动作轻些,再轻些,怕打扰了父亲。掐着鱼的我是兴奋的,也是快乐的,我期盼着母亲回来夸我,说她的儿子好能干。忽然,父亲睁开了眼睛,对我说,别掐了。

    我大概是太兴奋了,竟然忽略了父亲的警告,只是更加谨慎地掐鱼。手里的一条小鱼还没掐完,炕沿儿上盛鱼的大白碗就被父亲一手举了起来,趴!一声脆响,大白碗在地上粉身碎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