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作者:霍君      更新:2016-04-24 16:19      字数:2636
    冯老师怎么会原谅堂弟呢?

    堂弟唱给花花的情歌是他教给堂弟的。它从叶尔羌河飘来,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飘来,伴着叮当的驼铃声。赶骆驼的父亲脸儿红红地望着他从新疆木卡姆带回来的新娘,唱着木卡姆的情歌,表达对骑在驼背上的美丽新娘的怜爱。

    父亲千辛万苦带回来的情歌,被堂弟献给了花花。这只是堂弟阴谋的第一步。

    冯老师想,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和堂弟在同一天成亲。不该兴高采烈地跳进堂弟给他编织的圈套里。

    两头迎亲的小毛驴同时出发,在岔路口分开,同时到达张村和李村。蒙着红盖头的新娘同时上了毛驴,两支娶亲的队伍又在岔路口汇合。一样的毛驴,一样的新娘,一样的喜气。不一样的心思。

    入了洞房,新娘子的盖头掀起来,冯老师才知道新娘子错了,见过一面的如花一样娇美的花花变成了另外一个陌生的女人。冯老师慌忙牵着女人的衣袖往堂弟家跑,去换回他的花花。叔叔和婶子来开门,说你讲啥笑话,媳妇咋会错呢。就砰地关了门。

    花花的惊愕不比冯老师差,她蒙了,自己的男人咋是那个磨刀的小子?花花惊愕之后是愤怒,好你个该杀的磨刀小子!

    堂弟说,都是我安排的,你要是不乐意,我把你给堂哥送去,你要乐意,咱们将错就错,生米下了锅谁也没了办法。

    花花说,我恨你,你个该死的磨刀小子,你偷了我的心,还要辱没我的名。

    花花来打堂弟,一双小手有的是力气,堂弟的嘴角渗出了血。和磨刀石上的血一样红,一样艳。花花的眼被晃疼了,花花的心也被晃疼了。你个该死的磨刀小子,咋就不躲呢。花花的泪流下来,细软的身子面条似的摊在堂弟的怀里。

    冯老师在堂弟家门口守了差点一夜,陌生的女人就陪了冯老师差点一夜。天快亮的时候,冯老师扑扑踏踏地往家走,他想明白了一个事实。他的花花再也换不回来了。

    他想不明白的是,他的花花怎么就回不来了呢?

    陌生的女人跟在冯老师的身后。她在心里做着比较,越是比较,她脚下的步子越是迈得坚定。

    红烛已经燃尽。冯老师对着坐在炕沿儿的女人的黑影儿说,你,让我拿你咋办?

    黑影儿说,让我做你的女人吧。

    冯老师,我的女人是花花。

    黑影儿说,我就是花花。

    花花朝冯老师飘过来。飘过来。细丝一样把冯老师缠绕起来。冯老师的呼吸被滑嫩的质感夹裹着淡淡的花香缠绕得越来越紧,越来越急。花香引诱着冯老师快速地奔跑。他要追上花花,哪怕用一万年的时间来追赶。花花,等我啊。等我啊,花花。急促奔走的声音在天地间涌动。一道屏障拦住了涌动的流。涌动的流积聚,再积聚。猛然,屏障被强大的流冲倒,以一泻千里的姿态疯狂地倾泄。淹没了花香,淹没了冯老师自己。

    冯老师绝望了。他的花花永远回不来了。身边的女人不是花花。不是。

    你这个女人好阴险,你居然**我!

    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女人了,我会跟你一辈子,做你一辈子的女人。

    你不怕我心里装着的不是你么?

    不怕。

    你不怕我不喜欢你么?

    不怕。

    那你怕什么?你这个阴险的女人!冯老师摇着女人的臂膀。

    我怕做不成你的女人。

    花花下葬的那天,老天难得也跟着伤了一回心,雨水沥沥拉拉地怎么扯也扯不断。把自己弄得像一个经期的女人。

    花花是用堂弟给她磨过的那把剪刀自残的。出嫁的时候,她把它从娘家带了过来。在她眼里,那不是一把剪刀,是对一个人的念想。没想到,她真的嫁给了给她留下念想的人。可是,给她念想的那个人并没有给她带来她需要的那种生活。或者说幸福。女人的幸福和富贵和贫穷无关。

    为了娶到花花,堂弟买通了迎亲的人。钱是堂弟四处借来的。按理说,村里的人没有理由帮着堂弟,灭着冯老师。即使有人被收买了,也不至于全部迎亲的人都没了做人的准则。还是因了冯老师的性格所致。冯老师的谦和,冯老师的讨好,都不足以对村里的人造成伤害。堂弟不同。谁家的剪刀都让堂弟磨过,堂弟一个子儿都没拿过村里人的,但这并不说明堂弟就是冯老师那样的人。堂弟很会处世,他要给自己在村里留足了空间,空间大,才能完成高难度的跳跃。他想偷梁换柱地娶到花花,这个高难度的跳跃,他一个人完不成,需要村人里的辅助才行。村里人面对堂弟的邀请,很是犹豫了一番。答应了堂弟,会伤了冯老师,拒绝了堂弟,会有什么后果呢?他是绵里藏刀的人,绵软里包裹的是心狠手辣。村里一个姓陈的人得罪了堂弟,堂弟不声不响,在某一天的早晨,微笑着和从他身边走过的陈姓人打招呼。毫无防范的陈姓人倒在堂弟的棍下时,堂弟脸上的微笑之花开得正灿烂。结果是,几个负责迎亲的村里人一至地接受了堂弟的邀请。他们谁也不想在堂弟的微笑里倒下去。

    欠债总是要还钱的。债主子们不敢正面跟堂弟讨要,他们把堂弟请到家里来,酒是酒菜是菜地伺候着堂弟,堂弟是何等聪明,心说,少跟大爷玩撅屁股拉屎的游戏,屎还在肠子里,大爷就知道是啥颜色了。酒未饮,菜未动,债主子家里的一群孩子早围了过来,眼珠子瞪成了牛卵,掉出来肯定能把盘子砸碎了。债主子一鞋底子飞过去,谗死你王八蛋操的们,赶明儿西北风都不给你们喝!

    堂弟的心里就不痛快,这话明摆着是说给他听的,可是,你有脾气么,谁让你欠了人家的钱。何曾这样窝火过?都是因为娶花花惹来的。酒越喝,堂弟越觉得自己委屈。是花花让他受了委屈。

    喝红了眼的堂弟对债主子说,哥哥,你是我亲哥哥,是不是?你要是我亲哥哥,我就跟你说几句实话。我知道你日子难,可眼下我真的没钱给你。我家里除了一个女人,啥都没有,要不,你把我的女人拿走。

    不喝酒的人不会和喝酒的人计较。喝酒的人会和喝酒的人计较的。

    你说话算数?

    算数。

    我不拿你的女人,用一晚上,咱,咱们的账就抵消了。

    行。

    债主子真的去了堂弟的家。当花花吐出最后一口气时,堂弟趴在债主家的桌上睡得正香。

    冯老师在雨中唱响木卡姆的情歌,给花花送行。

    **啊,你是来把我瞧瞧

    还是来把我烧烤?

    莫不是要让我熄灭的情火

    又在我心里熊熊地燃烧?

    你那黑羔皮做的帽子,

    我戴行不行?

    你那玫瑰似的嘴唇

    我吻行不行?

    ……

    泣血的歌染红了雨丝。花花棺木上的土被红雨冲刷掉。人们只得再重新填土。新添的土又被冲刷掉。土不够用了,全村的人都发动起来,一车一车的土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运来。新的坟包终于拢起来。它是红色的。

    人散尽了。冯老师扑倒在花花的坟上,昏了过去。

    昏迷中,冯老师听见花花在对他笑。他看不见花花的影子,忙着左右去找。花花笑得更响了。

    呵呵,你是看不见我的,我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种形状。你要是想我了,就去看看张家媳妇的耳朵,王家大姑娘的嘴巴……我把自己分割成了她们,你把它们集中在一起,就是一个整体的我呢。

    冯老师睁开眼睛,刚才是一个梦么?

    他更愿意相信它不是一个梦。它给了他希望,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他的花花没有死。他的花花幻化成了无数个女人。这无数个女人等着他去喜爱,去呵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