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葉之夜
作者︰清如許      更新︰2015-09-09 19:29      字數︰5330
    已經是秋天了。新葉從村莊深處走過來。人們都用詫異的目光看著。

    “都吃了吧!”新葉說。

    幾個坐在門口的男人停下交談。一個男人把挾在手指的香煙送到嘴邊,深吸一口,眯縫起雙眼,說︰“新葉,你也不幫你媽干活?”

    新葉自顧自的,走到池塘邊,坐到青石板上,把雪白的雙腿伸進去,腳丫子晃得水波蕩漾。引得幾個男人很是看了一陣子。“我心口熱。”穿著藕荷色短衫短褲的新葉說。

    泡完腳丫的新葉,徑直走到一戶人家家里,坐到藤椅上。屋里的母女正在看電視。母親招呼新葉喝茶。新葉不喝,抓起一把茶葉吃了起來。女兒低頭打毛衣,輕聲對母親說︰“听說新葉神經了。”母親“吁”了一聲。電視聲音放得很大,新葉看得很專注。

    天黑了,新葉才回到家。這是一處久未修繕的瓦房,有幾處瓦已經脫落,屋檐上的瓦縫里長著幾根茅草,風一吹就瑟瑟發抖。緊挨著瓦房的是一間低矮的小廚房,上面的煙囪正在冒煙。新葉的娘听到腳步聲,將頭伸出去,一看是新葉,便皺眉︰“又跑到哪兒了?”

    新葉不答。回屋搬一把椅子,放到門口,自己坐在上面。雖然是秋天,鄉間的蚊子還是很多,不時爬上新葉的胳膊。她置若罔聞,看著房頂上那幾根茅草。新葉的娘又探出頭,看著新葉的神情,嘆口氣。“新葉,來幫我添把火。菜還沒炒哩,等下你爹就回來了。”她叫道。新葉不理。生氣的母親抓起一把柴火添進鍋灶,紅通通的火苗舔著鍋底,映著她的臉膛。後來,她的淚掉了下來。她一邊哭,一邊嘮叨︰“人家出門掙錢哩,你出門耍瘋哩!”

    新葉沒有听見,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那是一個很遙遠很遙遠的世界。新葉走進去,徑直坐到工位上,桌上已經堆滿皮料,它們是從一張完整的牛皮上裁下來的。新葉要把它們整理好,分成一打,貼上標簽,放到藍色的塑料筐里。等一會,便會有後段的人過來收。新葉從16歲進鞋廠時,便做的這種工作,名曰品檢員。由于每天要用無名指和中指攀皮料,以看它們是不是有裂紋,以致于這兩根手指再無法伸指,但不妨礙每天的洗衣,和其它日常生活,所以新葉也不在意,大家都不在意,都習慣了。有時侯會有後段的人過來罵,說新葉檢查的皮料有很多缺角的,怎麼也放進去了,都加工了好幾道工序,到備料處才發現。新葉覺得委屈,她那麼細心的工作,還招來挨罵。但罵得再難堪,時間久了,大家也習慣了。

    最厲害的一次,是成型車間送來幾大筐半成品。鞋面上、後跟上,都是深深的裂痕。成型車間的主管氣得嘴巴都歪了。那些天趕貨,結果趕出來的貨全是次品,還要返工。裁斷車間的品檢員們全被召集起來開會,班長站在前面厲聲喝斥︰你們這些八婆,是不是不想干了,不想干就自動離廠,或者滾蛋,不要在這里浪費表情。新葉偷偷抬起眼,想看一下班長的表情。不料感覺背在後面的手,被人撓了一下手心。她急忙回過頭,卻看到一個急匆匆經過的男孩,亮晶晶的眼神正回望向她。新葉認得他,那是生管課的一個生管員。倆人眼神對接,那男孩調皮的伸了一下舌頭,往班長的方向。新葉會心的笑起來,班長的眼神正向這里瞥過來,凌厲得像半空覓食的老鷹。

    新葉又感覺自己的手心癢癢的,有多少次,和男孩約會時,他經常是這樣撓她手心。她趕忙拉住男孩的手,卻撲了虛空。她睜開眼,看到自己伸著的手掌心上,正停著一只蚊子,肚子飽飽的,快站不穩了。

    新葉的父親回來時,新葉已經睡著了。

    桌上晾著綠豆稀飯。他捧起碗,呼呼嚕嚕喝了起來,嘴巴沿著碗的邊緣轉圈。新葉的娘看不慣這種吃相,認為是要飯的才這樣吃。但這時已經顧不得數落他了,等空碗落桌,才問道︰“去看了沒?”

    “去了。”

    “見著人沒?”

    “見了。”

    “人咋樣?”

    “黑。”新葉的父親吐出這個字,便不肯往下說了。夜色很快籠罩這座小院。整個村莊都在沉默。

    新葉睡得很沉。她仍在做夢。男孩拉著她,新葉羞澀的,低著頭。第一次被異性拉的感覺真好。要知道,長這麼大,新葉除了父親,還是第一次真正接觸男性呢!新葉感覺這手軟綿綿的,像海綿。她不由自主的,想要握緊一些,再握緊一些。可是一陣壓抑的哭聲傳來,時斷時續,是母親的。新葉睜了一下眼,又沉沉睡去。

    新葉睡著了。

    父親給新葉找了一戶人家。男人三十六歲,大新葉十六歲。男人之所以到現在還未婚,是因為條件不好,一只眼楮看不見。但現在只有他能接納新葉了。再說,新葉的名聲很不好听呢!村莊的婦人們都這樣說。她們在背地里議論,听那些也在東莞和新葉一起打工的妹子打電話說,新葉被一個男孩騙了,得了失心瘋。有個男人治治就好了。她們都這樣說。于是不斷有熱心的人上門勸說。她們給新葉找了一個男人。一個男人。

    新葉的父親蹲在椅子上,指縫里挾著一只煙,不時的吸幾口,卻沒見吐出來。母親圍上圍裙,把碗放到鍋里,用刷子攪得 啪響。然後,她停下來,撩起圍裙,擦臉。電燈昏昏欲睡,還是可以看到她紅腫的眼泡。

    新葉要出嫁了,村里人都听說了。新葉走過去,人們說︰新葉,要當新娘子了。新葉回頭,笑笑。她仍舊坐在池塘邊,把腿伸進去。“我心口熱。”新葉說。

    新葉和那男孩談了兩年。同居了兩年。男孩第一次要她的時侯,很小心。新葉也很新奇。那時他們在一個荒棄的公園里。青草茂盛的長著,就在那里,男孩要了她。新葉躺在青草上,看著男孩的臉一點點伏下來,伏下來。慌亂忽然襲擊她的心房。“我這是在做什麼呢?”但容不得她多想,男孩的身體已經侵入。她有些痛,不知所措的痛。人生的第一次,就這樣,給了那座荒棄的公園。新葉不知道,還有很多人生的第一次,在等待著她。

    就如同現在,新葉要當新娘了。

    新葉要當新娘了,新葉並不知道。男人過來看過新葉,很滿意。當時新葉正坐在門口的椅子上,她習慣坐在那里。依舊穿著短衫短裙,手里拿著一把茶葉吃著,“這樣好吃。”新葉說。她甚至請男人吃。男人不吃。男人坐了一會就走了,臨走前留下一萬塊錢,讓新葉的娘給新葉置辦嫁妝。男人家里條件不錯,一直在建築工地干活,有很多積蓄。新葉嫁過去會享福的。新葉的娘這樣對別人說。

    男孩過來拉新葉,“別生氣了,”他說。新葉望著他笑嘻嘻的眼楮,覺得怎麼也生不起氣來。“那是我的表妹,從厚街過來看我。”男孩說。新葉便有些相信,可是明明看到他們嘴對嘴了。“我們小時侯感情很好,經常玩過家家游戲。”男孩說。新葉又相信了。

    工廠又在趕貨,每天晚上都加到十二點。裁斷手的速度也在加快,桌上不斷堆滿皮料。新葉不停的揀啊,攀啊,貼啊。有好長時間,新葉以為自己不會抬頭了。

    新葉下了班,急匆匆跑到四樓宿舍,拎了沖涼的衣物和桶,再蹬蹬蹬跑下來。有性急的,晚上加班前,就把自己的桶放到沖涼房里佔位了。接熱水的人不多,新葉趕忙去排隊。現在比以前好多了,凌晨熱水才停。記得剛進廠時,廠里用大鍋爐燒水,定時定量,按飯卡打熱水,而且到九點半就沒熱水了。接了熱水,新葉去找沖涼房。推開一個門,潮濕刺鼻的空氣噴出來,里面有桶。新葉又推開一個門,里面沒桶,趕忙走進去,發現牆壁上掛著一包衣物。她失望的走出來,推隔壁的門,不開,撞到一個人的屁股,正往牆上掛衣服。下一個門,新葉敲了一下,“媽靳個比,敲什麼呀?”里面傳來一聲怒吼。她正要走開,兩個濕淋淋的女孩若無其人的走出來,聳著高乳,穿著短褲。那麼密不透風的空間,一個人轉身都困難,竟然擠了兩個人。新葉正要將桶提進去,趁她彎腰之勢,一個女孩沖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自己桶擠進去,啪的關上門。新葉只好提著自己的桶,再去尋找沖涼房。都是滿滿的。新葉忽然瞥到成型車間的男組長,和品管課的記錄員鑽到一個沖涼房了。也在等待沖涼房的一個女孩,在旁邊罵了一句︰“婊子!明明人家有老婆還要跟著鬼混。”女孩扭了扭頭,發現新葉正在看她,不以為然的扯了下嘴角。這個女孩是大底車間的,新葉曾經在飯堂里遇到過,當時女孩因為插隊,被保安揪出來喝斥。女孩依然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讓新葉印象很深。新葉可是那種被罵一句,都會難過三天的女孩。不諳世事,車間里的人都這樣說。

    新葉瘋了!村里的人們都這樣說。就在出嫁的前一晚。人們听到凌厲的哭聲,趕到她家小院,看到新葉的娘坐在地上哭,拍著大腿,說新葉太命苦了。新葉的爹抽著煙袋鍋,蹲在椅子上,愁眉不展。新葉呢?人們問。

    池塘的青石板上,新葉坐在上面,把腿伸到水里。“我心口熱。”新葉說。

    新葉不知道自己即將成為新娘。她還想著男孩。那個要了她第一次的男孩。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再然後,新葉看到男孩和別的女孩的無數次。新葉的大腦一片空白。她站在他們同居的小屋門口,望著床上兩個赤裸裸的人。這是她節衣縮食租下來的,為的是方便男孩上夜班了休息。那兩個人也望著她。那個男孩擁著那個女孩。男孩說︰“新葉,你來了。”

    “嗯。”新葉說。

    “這是我表妹。”男孩說。

    “這不是你表妹,你表妹我上次見過。”

    “這是我姨家表妹,上次那個是姑家表妹。”

    “你表妹挺多的。”

    “是啊,新葉,你也是我表妹。”男孩笑嘻嘻的站起來,那個女孩在慢條斯理地穿衣,白花花的身子晃得新葉趕忙捂住眼楮,“別過來。”她說。男孩拉她的手,“來吧,我們一起玩。你不是很喜歡我嗎?”

    “嗯。”

    “廠里很多人都這樣呢!”男孩說。

    新葉的腦子一片空白,她想起沖涼房里那股潮濕悶熱的異味。

    新葉慢慢走回廠。這天是工休,貨趕完了,廠里要放假一天。工友們都出去玩了。宿舍里空蕩蕩的。新葉慢慢坐到自己床上,她住在下鋪。宿舍里一共有八張床鋪,上下都住著人。新葉摸摸自己衣服,是干的。又摸摸被子,也是干的。再摸摸被單,摸摸枕頭,都是干的。可是自己的手心,怎麼就像捏著一把汗,濕漉漉的,再也不會干了。新葉推開窗,看到高大的棕欖村。天是藍的。南方的天就是好,又高,比老家灰蒙蒙的天好多了。新葉想家了,新葉想回家了。晚上,她開始說夢話。楓,她叫道。那個男孩叫楓。楓,她叫道。

    新葉發魔怔了。宿舍的人們說。

    新葉發魔怔了。車間的人們也這樣說。

    新葉發魔怔了。保安們也這樣說。都看出新葉的異樣,她走路輕飄飄的,像失去靈魂的人。沒有靈魂的人,走路都是這樣的吧!她悄無聲息的,站在裁斷車間的工位上,站在裁斷手的後面。機器 當一聲,裁斷手正要按動開關,忽然看到旁邊的新葉。“新葉,把手拿開。”他嚇出一身冷汗,機器一下來,就會把新葉的手軋扁。新葉自顧自的,正把手伸到皮料上。這是牛皮,散發著好聞的味道。更重要的,它摸上去清涼無比。“我心口熱。”新葉說。

    十八歲的新葉進了洞房。她歡天喜地笑著,看著自己身上的紅衣裳。三十六歲的新郎也笑著,用一只眼楮看著自己的媳婦。雖然有點神經,但長得很漂亮,皮膚又白。再說,又不經常犯病,有個男人就好了。新葉的娘和爹都這樣說。這倒是真的。再看新葉,今天可一點都沒犯病,臨出門時,還給爹娘磕了個頭。“多懂事的閨女啊!”新葉的爹和娘摸著眼淚。新葉的娘坐在床頭數錢,她還沒見過這麼多錢。以前新葉也有寄錢,但都是零兒八碎的。這下好了,可以拉點磚頭,將院子圍起來。新葉的爹吸著煙袋鍋,蹲在院子的椅子上,自言自語。

    幸虧把新葉嫁出去了,幸虧女婿不嫌棄。要不一個神經女,誰要?!

    我要。新葉的男人說。

    成為媳婦的新葉,真的不犯病了。她再也不走到別人家里,抓一把茶葉吃。也不坐到池塘邊,把腿腳伸到水里。她每天痴痴地坐在院里,看著天空。人們也望望天空,偶爾有幾只小鳥飛過。有時侯,她還會下廚給男人做飯。雖然做的一鍋面疙瘩,但男人很高興。

    新葉的爹和娘也很高興。新葉三天後回門,娘做了一桌好吃的。臨走時,新葉又給娘磕了頭。

    新葉的日子慢慢好起來。男人很疼她,是那種疼到身體里的疼。每天晚上新葉都要忍受著身上的疼痛,忍受著男人給予的疼。各種疼。這種疼讓新葉慢慢清醒過來。只是,她不再認識人。連男人也不認識了。每天男人一躺下,還沒挨近她身子,她就瘋狂地叫,淒厲的叫聲傳得很遠。方圓幾里的人們都知道,有個瘋媳婦半夜會叫。

    娘和爹來看她。新葉說︰“爹,娘。”爹和娘看看她。

    “爹,娘。”爹和娘又看看她。

    “爹,娘。”爹和娘面對面看著。

    新葉被送回家里。她繼續在村里游走,像失去靈魂的人。不分白天黑夜。“得把你家新葉關起來。現在這麼亂,听說小孩在家門口都被搶了。”一個花嬸說。“她一個瘋子誰要啊?”新葉的娘半信半疑。但還是把她關了起來。新葉說熱,熱。娘,我想出去。她叫。娘上地了。新葉開始脫衣服,脫得精光。“來呀!來呀!楓,楓。”她笑道。窗戶很破,那里老是有小孩來看。後來,娘在上面糊了一層報紙。“大娘,新葉這是精神病,把她送到醫院吧!”村里一個上了中學的孩子說。听說歪頭鎮就有一家醫院,專收精神病。娘跑了幾里地,打听了一下,又作罷。精神病院太貴,她交不起。再說,她看到里面的病人情形,都寒心了。而新葉還那麼好看。

    春天來臨的時侯,好看的新葉走出了家門。花都開好了。地里長著綠油油的麥苗。新葉坐在田埂上,抓起一把土。土質很是松軟,這下手心不會再出汗了。新葉高興的想。可是身上還是很燥熱。她開始脫自己的衣服。一層層,一件件。新葉站在田埂上,戴著一圈花環,田野的風擁著她,溫柔的舔著肌膚。她張開雙手,楓,楓。她輕聲叫。太陽很暖和,照得遠處的水庫泛著波光。新葉走過去,將雪白的雙腿伸進去,想洗淨身上的燥熱。水波咕咚幾聲,又恢復平靜。田野里,人們都在低頭干活。只有風看到了,它慢慢吹啊吹,將那圈花環推向水波深處,消逝在春光里。

    天都黑了,新葉還沒回家。新葉啊!新葉啊!是新葉的娘在叫。新葉,她去哪里了?

    放羊的傻蛋說,新葉坐著一輛轎車走了。車上有個男人,長得很好看哩。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