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信仰
作者:清如许      更新:2016-02-09 20:21      字数:3503
    在公路风驰电掣,对于王二,没有比这更好的感觉了。他坐在高高的驾驶室,威风凛凛驾驶一辆搅拌车。在城市人看来,这种车很奇怪,后面带着圆滚滚的肚子,还会转动,而且车速很快,让人避之不及。但在阿丽眼里,此时却异常可爱。

    王二正在享受快感,远远瞥见马路边有个女孩在拼命招手。他放慢速度,将车停在路边,已经认出是公司统计员阿丽,提着大袋小袋。驾驶楼有些高,购物袋被王二接过,放到后面座位。阿丽捞起裙子,一手拉着把手,向上攀爬。王二居高临下,瞥见一道乳沟,鸡心金项链在黑色背心里若隐若现。阿丽连爬带滚上了驾驶楼,连声感激王二,说在商场购物,没想到错过末班车,如果不是看到王二,今晚就要在马路过夜。平素见了他们司机,连嘴角都不撇的阿丽,此刻笑得花枝招展。王二自觉好笑,再一想,公司处在偏僻地带,这段时间,又接连出现出租车抢劫事件,就正襟危坐起来。搅拌车带着呼呼哨声,一路飞奔。阿丽在后面打电话,声音若有若无,小小的,细细的。

    此时王二的胃里,眼里,都是切得大块的鸡肉,上面沾一层白色茸毛,被饭堂阿姨的手递来。但一句话打破这碗饭,“王二,你有信仰吗?”姑娘和男友调情累了,忽然想找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的司机拉拉话。

    “信仰?”王二有些愣,还没人跟他说过这个。

    “就是,你的人生追求是什么呢?”姑娘很有耐心,循循善诱。

    王二还没想过。拉了一天车,在公司饭堂饱餐一顿,洗个热水澡,再美美睡一觉。等到月工资领到手,留三百元生活费,剩余寄到老家,让父亲攒着,将来盖房。周末有空了,和老婆在大街上牵牵手,找个小饭馆撮一顿,趁宿舍没人时,俩人亲亲嘴,拥抱抚弄一番。这些,对王二来说,是再美好不过了。王二本想告诉阿丽,忽然看到对方目光里,抛过来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他忽然有些怒气冲冲,感觉这个小小的驾驶室,充满暴动和骚乱。

    回到公司,王二吃晚饭,平素很香的鸡肉,此时竟觉上面沾着的茸毛很讨厌,接过饭堂阿姨递过来的饭,嘟囔一句。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含混话语,竟被这个客家婆娘听到,顿时声音提高八分贝:“你嫌鸡毛没剔净你来做啊!每个月就给八百元,老娘还真不想干了。”一边说,一边骂骂咧咧用菜刀在案板上乱垛白菜帮。王二不敢再说,听工友说,这个饭堂阿姨跟老板,是一个亲戚体系出来的。趁人不注意,王二把鸡肉扔到饭桶,几只苍蝇马上飞起又落下。饭堂里,零落坐着几个工友,都是下夜班的搅拌车司机。一台大彩电放在四方桌上,正播国家领导人接见某国政要。这台电视是老板家淘汰下来,去帮忙的工友说,老板家的新彩电有一面墙那么大。王二有些神往,那是神马电视啊!

    在兼洗澡间的厕所冲过凉,王二穿着大裤衩子,拎着桶往外走,在洗衣台,又碰到洗衣服的阿丽。触到阿丽异样的目光,才意识自己光着上身,衣服也顾不得洗,赶紧走回宿舍。八人间的宿舍空荡荡。说是八人,其实不然。四张上下铺铁架床,只下铺住人。宿舍管理员说,留着上铺让他们放东西。王二翻开一个大塑料袋,找出背心,套上去。躺在床上,手放在脑后,对着木板发呆。这个时侯,工友们都出去娱乐了。所谓的娱乐,不过是到附近的夜市摊上逛逛。商场是不敢去的,标价动辄几百。如果在平时,王二早跟着去了。但今晚有些懒懒。一时有些无聊,顺手拿起压在床头的书,胡乱翻看。这是一本《曾国藩家书》,也不知从哪流落来。很多字王二不认识,不一会,就昏头涨脑,眼睛迷糊。半晌,被什么东西闹醒,下面竟不安分起来,热烘烘的,让王二心痒意乱,他不由用手在被窝,操作起来。多年前,那是王二刚来城市时,一个大教授给他们上课,说如果实在忍不住,就用手解决。还记得大教授一本正经,说这是人体正常需求,你们不应该觉得羞愧。当时人们脑涨耳赤坐在下面。时隔多年,王二已经忘了教授的话。但此时,没有比教授的话更解渴的了。王二有老婆,只是在另外一个厂当清洁工。俩人每月见一次面。有一次,俩人调班,好容易调到一起,老婆洗涮干净来见他,当时宿舍没人,工友们都善意回避了。他搂着老婆,鼻子里、口腔里都是老婆头发上的洗发精味。正要下一步动作,一个刚入职不久的工友,推门。他和老婆慌乱跳起来,床铺上留下两个深深的屁股印。那天晚上,他和老婆手拉手,走在大街。想着好容易调到一起的假期,狠狠心,特意挑一家亮着幽暗灯光的宾馆,一问,最便宜也要80。老婆拉着他手,离开了。这80元,可以够他们在老家拉一车沙子。这都是在动盖房子的钱啊!

    不过也有一年,社会兴起关怀农民工热潮。一家报社召集,说元旦期间,免费为他们提供宾馆住宿。他和老婆兴冲冲报名了。拿着前台给的钥匙,找到房间,推门,房间黑漆漆。高声叫来的服务员,二话不说,拿过他手里东西,插到一个框里,房间霍地亮堂起来。原来这钥匙就是充电器。他和老婆涨红着脸,不敢看服务员眼神。好在训练有素的服务员,眼中并没歧视。

    进房间,这松软,让他以为踩到什么,低头,发现铺着地毯。老婆是干清洁工作的,刚进洗手间,惊叫,让他赶紧来看。他以为有什么事,原来老婆的意思是,洗手间好豪华啊!他撇撇嘴,这算什么豪华。有一次他去福田一个公园送混凝土,发现那里洗手间比他们宿舍都舒适,还有手纸和洗手液、电手机。他趁没人,哧啦哧啦扯一大卷。

    那天晚上住宾馆,其实没让王二舒服多久。因为他不行了。要怪就怪床太大太软,被单被子太白太香,他和老婆一晚上都没睡好觉。天一亮,就退房了。本来按照规矩,他和老婆可以住三晚。

    王二有些想家了。家里种着几亩地,少年的时侯,王二死命下田。他一度认为,在田地劳作的日子,是世界上最苦的。现在才知道,在田地干活,才是人生最惬意。歇息时,躺在地头,看着蓝天白云,四野无声,让王二舒服得想睡去。可是当村庄楼房四起,大有包围王二的红砖瓦房趋势,他感受到了恐慌。禁不住老婆的撺掇,卷起行李,来到大城市。凭着开车技术,王二在一家混凝土公司,当上司机。老婆进另外一家工厂,做清洁员。夫妇俩有一番雄心壮志,在城市淘一笔金子,回老家盖房。可是一年一年过去了,王二和老婆把钱一年年寄回家,新房还遥遥无期。王二叹口气,朦朦胧胧睡着。半夜,听到隔壁床铺索索索,王二用被子蒙住头。

    时间慢悠悠过着,搅拌车司机王二依旧风驰电掣,在公路疾驶。今天他拉了三车,按照一车提成35元,那么就有100元收入。晚上回到公司,其实也就是一个大院子,后面立着一幢楼房,办公室、宿舍、食堂、厕所,全在那里了。路上接到调度指示,说回来就到会议室。史无前例,平素只见头不见尾的老板端端正正坐着,神色一如佛像。工友们说,公司刚开张时,老板每天晚上八点开着轿车来拿钱,都是用麻袋装着,扔到后备箱。今晚,莫不是也来拿钱?黑鸦鸦一屋人,鸦雀无声。平时这时侯加班的工友也到齐了。然后是车队长叽哩哇啦训话,中间夹杂广东白话。才知道一位司机出事了,路上轧住一个小女孩。王二的心登时沉重。

    回到宿舍,一室嘈杂。那位司机由于实施抢救,自身也受伤。但公司意思,是让自己担着,因为这件事已经让公司损失部分金钱。几位仗义的同事,要找车队长说情,希望公司能提供医药费。但那位黑脸的车队长,张口就叫“你们农民工……”这声称谓让王二刺激一下。

    王二和老婆回了老家。因为按照王二的逻辑,农民工应该呆在土地上,而不是开着车,在城市趾高气扬。车队长的话也是如此,城市是让城市人住的,路也是让城市人走的。王二是个农民工,就该耕耘在土地上。这里没人对他居高临下,也没有路人惊恐和厌恶的目光。更何况,他可以和老婆舒舒服服在床上干活了。幸亏王二的爹有先见之明。按照王二当初意见,家里只留两三亩地,其余全租出去,跟一个种粮大户签十年合同。在老爷子的坚持下,十来亩地全保留下来。

    王二回到家乡,村里人刚开始碰到,还有些新鲜:“你不是去打工了吗?”

    “打啥工咧,咱农民工就该呆在土地上。”王二憨憨笑着,随手递上一根烟。烟雾很快四散,像是传播王二的喜悦,老婆怀孕了。

    第二年开春,婴儿呱呱落地。听着响亮哭声,王二大踏步进来。双手接过,那么轻,王二小心翼翼捧着,像捧一个珍宝。想起老板后备箱的宝贝,如今自己也有宝贝了。

    “孩子落地就得起名。”一个邻居唠叨。

    “叫啥哩?对了,就叫信仰吧!”王二笑嘻嘻。

    “信仰?新鲜,没听说过。”邻居们逗着小信仰。

    小信仰不理会,在王二新盖的房子里,高声哇哇哭叫。新房还未粉刷,玻璃窗还未安上。阳光透过窗棂,斜射到地面,光柱里,扬起一道若有若无的尘屑,可以清晰地看到婴儿脸上一层细细的茸毛。邻居们在张罗,给产妇煮红糖鸡蛋茶。老爹高兴得,坐在院子一角,啪嗒啪嗒抽起旱烟袋。几只母鸡在公鸡带领下,咯咯叫着觅食。一只母鸡竟把旱烟锅上的火光,以为是食物,扑将过来,又扑愣愣后退。王二忽然觉得,这一切亲切极了,舒服极了。

    “我也有自己的信仰了。”王二抱着婴儿,向着太阳的地方,高高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