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身在岐路1
作者:胡悦之      更新:2016-05-28 21:46      字数:5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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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觉过了好几天,温暖迟迟才来到蓝梦。不知怎么,就是不想进去,像是怕会错过什么,就在门口的灯光后等着。四处张望,怎么也寻找不到那熟悉的身影。

    罢罢罢。她此时也只想、一走了之,一了百了,无了了之。

    但就是,她却不忍离去,倘且还耐心地待在人影晃动的门前,门前那昏暗的灯影里!于热闹的人流中孤单单地伫立在夜风淫情中。她迈不开步!企首翘望着。分明是在等着他。那位无法接受她的“高大叔”!

    当看着他正推着那旧单车自对面姗姗过来,正想打道回府时,只怕这一去将是永远地去,她再也等不下去了,怏怏地自阴影中蹑足走走出来。羞涩地站在高梁面前。

    “米米!”高梁他显得很意外,轻轻的唤。看她玉树临风地孤单单、却也显出那亭亭玉立于夜景中,那纤细地修长的柔弱,犹如晚风中的椰子树。仿佛命运将千百年来对西施那一副病仄仄的凄美有所留意似的,此时将全部都体现在了她的身上!

    “……我还以为我永远也遇不上你了呢!”她颇有几分委屈地。

    “那几天出远门?你到哪旅游来了!”高梁随口问。

    “我?”她犹豫片刻,幽幽地说:“我还能到哪去?只到阎王爷那儿转了一圈。看来他老人家还是富有人情味的。说还早点!”她凄冷苦涩地幽默,并不能掩饰绵绵的忧怨。

     “怎么?是在等他来接你?那大佬。”他突然问。心里还是有点别扭着那解不开的芥蒂! “我不想跟你争吵。”她恳切地说。并不想说是在等谁。

    “我……”高梁有口难辩地难堪。

    “那个大佬是谁?”他还是忍不住,轻声问。

    “你说的哪个大什么?……唔,你是说……他是我老板。”她毫无违昧,不假思索地,心地坦荡荡的,无所顾忌。

    “老板?你的?”高梁阴阳不是地。“怪不得!”

    “他是从内地出逃的。由于忍受不住那集中营式的大气候而冒险出逃的‘叛国者’。其实他是偷渡香港的。那年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是广东潮汕人。”她心地坦荡荡的,她随之感到自己被他抓住小辨子了,听得出、他语中之隐。她无所顾忌。“当时那乡下曾经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他至今还记得,时不时的还要念将起来:‘宝安只有三件宝,苍蝇、蚊子、沙井蚝。十屋九空逃香港,家里只剩老和小。’那时他,真的是亡命者,开始逃港的还好,不几年就领了香港的身份证。但后来,要被那些英国人抓住、是要送回大陆的。那就惨了,那时要是被抓住,那就是叛国者!不判你个十年八载的,那是对你的客气。受尽凌辱,没完没了的批判斗争!不少人因为上不了岸,被江水冲跑,吞噬。有时那不大的江面经常有浮逃港上不了岸的尸体,很惨的!就是幸运上了岸的,一上岸也就各不相顾,各自逃命,只有拼命地跑!要是被香港警方抓住,也是要将你押回大陆的。他宁可被枪杀于海滩上,也不能回头。那时他已没了退路。那时他,真的是亡命者!”

    说起逃港,他随即联想起当年的马思聪。他不也是买只小艇连夜从老家广东跑到了香港的?现在到了美国,说是要回来,就是迟迟未归!他还会回来吗?

    谅他也是不敢再轻易贸然回来。他是经过那一惊心动魄的一幕的,当时就是冒死拼那条命逃着出去的。已不再是当年那般天真!

    “但到了人生地疏的香港。他举目无亲,又不敢乱撞,白天只能躲在山上,只有夜里才偷偷下山,乞讨,和找活干。他那样挨了差不多有半年。本是想去投靠一个堂亲。但看那本也不是至亲的堂族也是自身难保,没钱人到哪里都不会是幸运儿!后来,还是躲过了。幸好那时只要你不犯事,警察也并不盘杳。在香港他一样吃了很多苦。他捡过拉圾,甚至当过乞丐!后在一家服装厂做工,当搬运工,做最苦的活。无论怎么,他勤勉耐劳,不怕吃苦,脚踏实地的、他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那还好。据说马思聪当年他一到美国,为博得新主的欢心,急不及待地到处揭其过来时的不幸处处,撒下不少不利于当时大陆政权的言行。中国人的记忆一向是惊人地好。是不能轻易能将伤害过自己的人忘记的!一有机会非要掘你祖坟三代。你还敢要冒着逆风回来?不怕又要撞在风头上?谁也说不准,那是几时真的还会昔日重来。中国人的事,他又不是不曾经过。

    逃港的事他也曾眼睹过。那时他正当兵在广州,那时还是**时期。直到改革开放初期。深圳特区也就是那样的背景中崔生的。

    “逃港中还出了不少香港富豪呢。他曾说过其中有曾宪梓,还有一位性黎的。其中还有些已是改名换性了。唔对了,其中有位叫李原的,他父亲就是当年逃港的海南人,后来才知道,他父亲原来就性邢!

    我老板他的耐苦和诚实博得老板的信任,他当了仓储保管,主管。老板看他肯吃苦头,很细心,又精灵,被老板看中。后来老板招他为婿,将大老的有点残疾的姑娘嫁与他,嫁妆就是那家服装厂。他有了一个很好的发展机会,经过一番打拼,他将事业做大。后来做到了加拿大。但、蛋糕做得再大也是太太的。他只能是太太的雇员。为了走出太太的阴影,他在深圳开了厂,又到海口开一家。我正是他的雇员。”

    “不仅仅如此吧?”他随口说,显得是心不在焉。

    “那你以为该是怎么样?”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偏反口相斥。心有不愤。

    “嘿。现在的大佬……呵,谁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只给她一个擦边球。

    “你好像很妒忌!”她要为此而悻悻然愤慨不平的样子。

    “我?嘿。关我的屁事?我妒的什么忌?”他倒显出无所谓,虚张声势地斥责。

    “他这人,说来你可能不相信。真的很好。可能也是艰苦出身,你可能想象不到。不几年,他改嫁的母亲也故世,小妹妹嫁与了一个瘸子的屠夫,小弟却娶了个即是傻又像疯的老婆。”

    后来的马思聪,也想过回国,但还是回不来。他只能将思乡之心寄情于卑微的艺术。而他当年的艺术之魂早已被数次的政治运动所奴化。况且他还曾是那当年的作伥者!艺术于他,已成了一只旧皮鞋!看着还算完好,真要穿上,嘿,还能合足?他曾有过一曲“思乡曲”。但听来也只是干巴巴的几句小提琴的旋律,听来颇有“梁山伯与祝英台”的遣韵。没几多新意。也难以唤起他当年的风采。后来也只是默默沉没于艺术本身。

    他默默地深入到每一个人的故事中去感受一段段从落魄是走向精彩的人生历程,这也让他,深深地着迷。也在悄悄地在影响并更改自己偏离的方向。

    “你可能是没有过那样的经历。所以……”温暖突然说。

    “是的。我父亲可算也是老革命了,跟随林彪从大东北一直打到小海南。我从小就在军区大院里长大。你大概也看过一本叫什么‘曼哈顿女人’的书吧?我跟她书中的差不多,也是父亲以最低的军衔入住最高级的军区大院。在中国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又因为父亲在大官成堆的地方他的官职太小,我只能在别人的鼻子底下过当时最优越的生活。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眼里,我是位享尽尊荣地骄人的高干子弟。而在那些高干子弟面前,我却又只是个冒牌货!后来特招、十八岁当兵,其实我当时也不过十七岁,勉强,因为我个子跟我性一样:高。我正是沾了军区大院的光!我当了八年兵,退伍后在工厂,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工会干部。现在成了高级的流浪汉,与他大佬比起来、嘿,草鸡与隼鹰吧?”

    “如是看来,你不会因此而失落吧?”米米看他失神的样子,忍不住轻声问。

    “我?嘿,失去了什么、又落下什么了?”他回过神来,忍不住反斥:“只是从未拥有!”

    说真的,当他脱下了那一身军装时,他那才突然发现,他真的是、舍不得!他是错了。是自己铸成的,怪不得谁。无法悔,只有恨。恨自己,不争气!不知珍惜。

    “看到别人得到好像是你所应该得到的,一种被侵犯的感觉。因为江山是你们父辈打出来的!”她却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确实也有那一些人在。“好像你们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

    他满面惊诧地看着她。看来他是小觑了她!她这般年经,也是受过多年系统的正规教育,看来那种正统的教育于她……但听她这般轻松一说。他的心灵、真的禁不住偷偷地一阵震撼,真的像是触到了灵魂深处。

    ——怎还怕不是?这江山,当然不算是有他父亲有多大的功勋可恃以骄傲,却也确实是他们父辈的血打下的!主人不敢当,当然了,他从未敢要从中得到几多,但也确实看是得到也不算太少!至少是那个年代别人正饿着时,他在军区大院内还有包子吃。还时不时的是肉包子!有时也真的点要沾沾自喜处。他也确实曾从中占了些便宜。本来说,这世界,他也应该有他自己的那一份……看他们,真的有一种像是被什么遣失,现在听她一语点破了似的,还像真有一种被吞占、遭到什么侵犯的感觉!

    自古以来,中国人最大的自豪与仰仗,是希望有一位武功盖世、或是富甲天下,荫泽后代的祖宗。本来他也有那么一位从炮火间隙侥幸钻过来的、带有武功建树的父辈;只可惜武功不足以威仪天下,其勋爵不足以庇护子孙,只是他还算是个幸运儿。别人都在哭哭啼啼着上山下乡。他却有幸披上了那一件威武的绿军装,被父亲塞进了军队里。当了八年兵,无功提干,但回来也还算能借之捞到了别人眼睁睁地眼馋的工会干事的当当,进入那成千人的大厂当起那轻松自在的工会里的文化干事。只是后来,他当时正就是抱着那一本正热销天下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的书,和带上“北京人在纽约”的故事和梦想南下。那确实是本奇书,和很吸引的故事在吸引了不少野心勃勃的男子大丈夫。其中富有紧张的情节,不乏煸人的激情,在给予人希望的同时,有个很完满地美好地成功的结局!那是他、唯一能一口气读完的书。也就带着那样明朗的目的、上路南下!但最后,被这经济泡沫丢在了这开阔地、凄凉的海滩上!像那无知的赌徒,输得像那被剥光了衣服,仅穿着最后的那条自家中穿出来的那一件薄薄的裤衩,连能遮耻的那块布料也找不到。

    是的,要不是下海大潮将他卷下水,此时正在那大厂中当他那清闲的工会干部。工资是不多,但那时,那个时候好像,那钱、并不如现在这般要让人……当然,钱、什么时候都并不是等闲之物!

    “看得出,你很崇拜他!那个大佬。”他真的很妒忌。却也为之暗自地为此愤慨,再怎么说也是受过社会教育这么多年。真的一点效果也没有?没一点辜负的感觉?

    “当然说不上这是崇拜。只是……”她满口否定。却也找不出理由似的。

    “是什么?只是‘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他越俎代庖,自以为是。

    “你说的什么呀?”她愤恨地斥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实际上并如你所想象的。但有时还真有那么一点……你也看得出,他完全可以是我的父亲!有时我也这么……为什么不呢?有时真要被那种痴迷的错觉与幻想误以为:或许是真的!从他出逃的年份年纪,社会背景,仿佛都正悄悄地靠近。我母亲正是……有时候他还真的……”

    “真的要‘张冠李戴’?”

    “我也知道那是荒唐!”

    “他从未提起过要给你一只金丝笼?”

    “我还从未想过。”

    “但可能他已为你想到并准备好了!”

    “那是他的事。你不是想知道那束花的来历吗?那就是他送与我的!”她的坦诚有点近于是淘气。“想不到吧?”

    “……”他还真是想不到!令他要大惊失色。

    “但是我……本不想收下。丢掉,好像也是,对别人的真诚的亵渎。那是他,你所说的大佬他、从香港特意抱着过来的。还特意让我去接他的飞机。一下飞机他,突然将那束花送到我的面前!那场面让我……”

    “让你身不由己了?所以跟他……”他此时犹如被撞倒了的那只醋瓶!

    “我突然发现,我并非真是这个世上的不祥之物。但那并不是我爱的归宿。纵使真的那样,至少我,应该追求属于自己的真爱。我为何不寻求属于自己的爱?我何不借花献佛?为了我的真诚,更是为我的渴望何不借此为信物一试?”她此时显得是宁静而致远,像在抒说别人的故事。像是在为某种信仰而虔诚。“即是那样,我也该、该寻找属于我的真情。所以我……我要紧紧攫住真情的感觉。我至少应该有一次坦诚相爱的机会!因为能属于我的时间、已不多。我不能辜负自已。我已并不是为了要得到什么。也不为什么天长地久。而仅仅只在紧紧抓住一种叫人向往的那种美妙的灵感,也是那种令人崇高的那种美好的直觉!这是我最后渴求的。又并不是我所能渴求得到的。只是一种感应,缘份吧。”

    高梁为此缄默无语。无法开腔!

    俩人默默地相伴着在灯光下并肩偕行,谁都不开口。

    不知走了多少路,俩人已来到了南大桥边。好像真的有缘,重又站在了“恬园”门口。禁不住,被自内面飘荡逸出的那缕幽幽的咖啡所唤醒似的,情不自禁地、悄悄地深吮几口!但此时,对那苦涩的咖啡、谁也没了兴趣。路走到此,面临歧途,但谁也不想道别。

    “那好吧!看来你我的缘真的到此为止!再见!你该回家了!”

    高梁此时是身不由己地、走在了她的面前,挡住她的去路!

    俩人默默相恃在灯光下。

     “我能请你喝一杯咖啡吗?”高梁有点失落地。主动地上前来,轻声问,浅浅的笑着。

     “有必要吗?”她轻佻地摊开双手,不信任的斜睨着他。“你不是要回家!”

    “……那也就随你!”高梁也并不勉强。看她那无法掩盖地满脸那无处陈诉般的憔悴,让人心里、感到有一种惶恐不安的怜惜。

    “也罢。喝了这一杯苦咖啡,你我分道扬镳,也好。算是最后的一顿晚餐!”

    “好吧,我请客。就在‘黄金海岸’!”他拦了一辆出租车。算是回报她的那一次人情吧。

     但她,呆呆地站着。陌生的望着他。她依稀看到,他只想要偿还什么。那是她所不愿!

     “走呵!”他几乎是在命令她。像待她是一个淘气的小妹。

     但她,呆呆地站着。陌生的望着他。她依稀看到,他只想要偿还什么。那是她所不愿!当然她也并非真的只为那一杯苦涩的咖啡。更不想再到那让他难堪过的地方。实际上她也并不愿到那个地方。只是……时下的潮流所趋。她原是以为,男人嘛,总是有那么的一种掩饰着的虚荣心(当然女人也并不是没有,有时比男人更甚)。看得出,他此人真的只是清水一杯;看起来清高傲慢,其实,那是清澈透明,爽快无遮地一个实实在在的原来的模样!也正是那,正是要让她们自心底的敬重。

     “我想坐一回你的车!”她这么说,怯生生地。睁着渴求的眼睛。“算最后一回。”

     “你不是有人为你开着那么高级的‘丰田’车!坐我的什么车?”他旋而又……满面阴阳怪气的,满心酸溜溜、不是滋味。“开的什么玩笑?想让我出丑!”他正想真的撇下她这淘气的东西时。

    “要真的那样,也就算了!算是我多此一举。让你委屈了!”她忿忿地撇下他回身就走。

    这可让他不禁地一怔、身不自主的拦住她,将那自行车挡在她面前。她还是屈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