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作者:星星      更新:2016-04-04 10:42      字数:2591
    中东铁路如两把大砍刀,把小镇一劈两半,一半道东,一半道西。镇上的人都说,道东是亲妈生的,占地面积能分割成四五个道西。而道西则是后娘养的,巴掌大的地儿住着上百户人家。

    皮大蔓和女儿皮小婉住在道东五道街的最北头。三间连脊的砖房和一间铁匠铺,后又改成酒肆的门面,是皮大蔓父亲皮铁匠留下来的。当年,皮铁匠带着妻女,挑着全部家当执意地从老家泗水岛的乡下,风餐露宿地走了二十多天,才走进镇上的五道街北头。双脚走出血泡,又磨出茧子的老婆,哭唧唧坐在地上说累死了。皮铁匠瞥了老婆一眼,叹了口气,撂下担子也噗通一声仰躺在草地上。一只低飞的燕子受了惊吓,丢掉嘴里衔着的草,惊咤地叫了两声拔高飞走了。那根带着燕子唾液的草,落在皮铁匠的鼻梁上。恰巧一阵微风吹来,青草和百花的香气也宛若妙龄女子,极尽温情地抚摸了皮铁匠的嘴唇和鼻翼。皮铁匠舒坦地闭上眼睛,喃喃地说:“好吧,我们就在这儿了落脚了。”

    身材魁梧的皮铁匠割下一人多高的蒿子,砍了几棵小树,搭个棚子安顿了妻女。他又在烈日下,光着膀子就地取土,夯了一个月的土坯。待土坯干透,他又砍了十几棵大腿粗的榆树,做房檩子,几十棵胳膊粗的小树做椽子,盖了三间土坯房。

    皮铁匠的老婆撅着嘴嘟囔,说逃出了水,也没逃过雪。这地儿荒凉得没人烟,孤零零地住这儿,还得防范着饿狼。皮铁匠老婆不想住在草甸子边上。她讨厌春天的风扬起的沙尘,讨厌夏日的蚊虫,更讨厌冬日的大雪。她说,白雪像女人头上的孝布,一看见它就想哭。所以,每当鹅毛大雪从天上落下来时,她就耷拉着脸,吃不香,睡不着,喃喃自语地咒骂大雪。她实在厌烦了泗水岛的大水,厌烦了白毛风和乌泱的大雪。

    若不是她在枕头边撺掇,皮铁匠恐怕也没有心思远走他乡。

    说起来,泗水岛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岛屿,只不过它三面环水。其中一条叫双阳的河,由东向西蜿蜒地从泗水岛流过。由于泗水岛地势低洼,河床又宽,雨季时,双阳河水就如一群烈马,嘶鸣着一路狂奔。在地里干活的人和牲口,被汛期发怒的河水冲走时有发生。住在泗水岛的人,被大水侵扰得不胜其烦。而冬季里,大雪也情有独钟地喜欢这里。双阳河还翻着滞缓的水流时,雪花就翻着跟头来了。一夜之间,天地就穿上了孝服,白得瘆人,白得人心没有一丝亮色。

    老婆嫁给皮铁匠时,正直冬天。她提出唯一的要求,就是要一件红袄一条红裤。她说,结婚这天她非得穿一身红,把自己打扮得像朵花,不把老天爷气个半死,也得把他吓个半死。皮铁匠扑哧地笑了,他是个有心人,结婚时特意请了锣鼓班子,从早上一直吹到傍晚时分。新娘子进门时,还放了鞭炮。但老天爷并没生气,也没被这阵仗吓住,锣鼓爨一停,就洋洋洒洒地落下雪花。坐在窗前的新娘子,跳动的烛光让她姣好的面容忽明忽暗,她忧戚盯着窗口外如蝴蝶似的雪花,说了一句“有能耐你下带色的蝴蝶呀”。老天爷对她置之不理,雪依旧簌簌地落到大地上。这个冬天,依旧刮着白毛风,下着大雪。夏天,雨水肆意,河水肆虐。倒是嫁过来的女人,懈怠得恹恹无力,唉声叹气地说下辈子再托生人,一定托生到一个有花有朵的地方。

    皮铁匠嘿嘿地笑,说她都生了一朵花,还满肚子是花。

    老婆白了皮铁匠一眼,说人挪活,树挪死,这辈子若是不挪腾个地儿,就白活了。再把女儿也窝到这儿,她长大一定会埋怨咱们——皮铁匠被她鼓噪得闹心,找人喝了一顿大酒,喝的不省人事儿,被人抬回家扔到炕上。皮铁匠躺在炕上呼呼大睡了两天一夜,醒来时老婆和女儿都不在屋里。大概是睡足了觉,皮铁匠的眼神儿格外亮,他凝视着房笆,一条刚从漫长的冬眠里苏醒过来的小虫子,正从这根房檩子爬到另外一根檩子上,一直爬到一个角落里,它才交叉起两根如细线的前爪,如同人拱手似的拜了两拜,才慢悠悠地钻进芦苇巴帘子的缝隙中。皮铁匠眨了两下眼睛,“哪的黄土都埋人,收拾东西,明个走人。”

    第二天,皮铁匠一家上路了,走到岔路口,皮铁匠老婆最后瞥一眼泗水岛,义无返顾地走了。她决心找一个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绿树的地界安家,不再回这个没有颜色的地方。她要让女儿皮大蔓,在花香扑鼻的地方长大——

    风餐露宿的行走,把皮铁匠两口子累得憔悴不堪,但令她们惊奇的是,肩头上的皮大蔓却一点都没耽误长。脸蛋有红似白的不说,一双毛乎乎的大眼睛也越发有神了,活脱脱的一个小美人。皮铁匠看着女儿,双眼笑成一弯月牙。老婆说他偏心,眼睛里除了女儿谁都没有。皮铁匠顽皮地捶了捶心口窝,说她在这里。

    老婆嫣然一笑,随后又抿住嘴唇,说:“你那里就装我们俩,要敢馋猫似的出去偷腥,我就抱着女儿回泗水岛投双阳河自尽。”

    “回双阳河道太远,听说镇子的西面有个大水泡子,那里的水流又清亮又舒缓。我看那里不错……”

    老婆撸一把草,塞到皮铁匠嘴里。皮铁匠举着双手求饶,说我错了。

    饱饱地睡了几日,老婆又开始在皮铁匠的耳边絮叨,说这地儿有啥好,除了有火车道,跟泗水岛差不多吗。虽然没有双阳河,估计冬天的雪也不会小。要是不打算走了,还不如在头道街买两间现成的房子,那地儿的人家住得密实。白天晚上都能听见火车叫,不能往远处走,听听火车轮子的响声也好啊。皮铁匠白了老婆一眼,说这地儿眼亮,风水也好,适合开铁匠铺。还说只要铁匠铺在这儿安营扎寨,将来这里比头道街和三道街还繁华。

    “随你吧。”老婆不满地咕哝一句。

    皮铁匠舍得使力气,盖好了房屋,又在门前修了一条横道,挖了一条半米深的壕沟。老婆说他闲得慌,走的人多了,路自然而然地就踩出来了,根本不用花气力修道。草甸子那么眼亮,还硬生生地挖出一条壕沟,若是挖断了龙的脊梁骨,龙王爷发怒,还不把咱家孤零零的两撮房吹天上去。皮铁匠往手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搓着手大声小气地说,那么高的蒿草不连根拔除,藏着野兔山鸡咱们还有肉吃,要是藏一条狼咋办?没听说这地儿是狼窝啊。不挖排水沟,没有筋骨的土坯房,转眼就成了大雨嘴里的口粮了。

    果然不出皮铁匠所料,没过三年,五道街北头相继盖起来的房子,宛若雪地上落了一群麻雀。卖酱油醋的小铺、卖米面的粮栈、卖烧酒的铺子、卖腌酱菜铺子、馒头馆、烤烧饼的铺子等,铺面还都挂着醒目的招牌。转年,又有人在五道街的东头盖了两趟房,为南来北往来镇上拉碱拉粮的马车,提供歇脚的住处,镇上的人都称它“大车店”。大车店一开张,在它的房山头又开了一家挂马掌的铺子。自此,一望无际的草甸子就如害了斑秃病。要想看到成片的花草,非得走出三五里地。

    皮铁匠的铁匠铺生意兴隆。没出三年,他就重修了房屋,不但在原地拔了高,还把土坯房和院墙都换成了红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