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宝又一次过来了。张抗和蓝小月的婚纱照，还在床头。照片上的蓝小月含情脉脉风情万种。张天宝鞋都没脱，站在床头就把照片拿了下来。还有一面墙的。张天宝真服了蓝小月了，有夫有儿的人，整整半边墙都是她一个人的照片，巧笑嫣然。张天宝毫不客气统统拿了下来。这些都是最原始的泄愤方法了，他们一家子的安宁从此被打碎，就算把这些全部烧光砸烂又能怎么样？

    张抗公司事故善后处理非常艰难。张抗一夜成熟很多。回得家来，强行振作精神，带点点去楼下玩。就算蓝小月一去不复返，张抗也不想点点的生活受到丝毫影响。突然，他看到了一行可怕的人，是那群家属。他火速地抱好点点，上了楼。他安排张天宝和刘文燕带着点点先撤回老家。等事故处理定当，视条件，再安排点点的日子。张天宝张嘴想安慰儿子几句的，突然发现，说什么都不适宜了。那个从前总仰着脖子等他拿主意的儿子，已经长大好久了。儿子这时候的表现，正像一个船长，沉船已成必然，笑到最后是必须。

    点点再一次回到了老家。刘文燕一边抹泪，一边指挥张天宝给家里做了最大调整。张抗和蓝小月的婚房，最大最朝阳，变成了点点的房间。张天宝埋头在手机，将一年前的动作再做了一遍，统计并通知客人，来参加点点周岁生日庆典。这个其实是颇有些意思的。几乎在三年里，每一个熟识的人，第一年婚礼上，可以见证一个含娇似怯的美娇娘，婚后柴火油盐中，变得大腹便便，第二年差不多同时段，就可以吃到宝宝的满月酒，可以看到那个当年美得像天仙的女子，变成了那个洗去铅华浑身带着乳香的小妈妈了。再隔一年，就可以看到，那个满月酒上睡得沉沉的小家伙，开始摇摇晃晃地学步，那个当年的新娘新郎早成了熟手爸爸妈妈，这会儿的两口子，早已因为有了小东西的中和，相貌上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只可惜点点的周岁生日做不到了。张抗特地赶回老家，替儿子过周。蓝小月没有任何消息，现在除了她主动找过来，她的信息一点都没有了。刘文燕又哭了。她不知道，那么多亲友，看到点点小小年纪没有了妈妈，会生出多少感慨。介意也没有办法。点点已经没有外婆方帮着置办礼物了。刘文燕又做奶奶又做外婆，操办酒席的同时，又去帮点点打了把长命锁。又帮着点点从头到脚买了新衣新帽新鞋。酒桌上，妈妈成了一个最需要回避的词，大家都很默契地不提，张抗抱着点点，挨桌敬过。席间有老年长辈，点点该称老太的，再憋不过，侧过身去拿袖子擦眼泪。张天保那天破例没有喝酒。张抗吃到一半，赶时间先退席开车走了。张天宝已经做好了准备，不管他乐意不乐意，蓝小月扔下的烂摊子，收拾的只有他和刘文燕了。这其实很好懂。这个世上，懂一份人事，吃一分亏。爱的面前，在意的一方，上场就输。点点问题上，蓝家要比张家洒脱得多。所以，尽管张天宝生就一副包公脾气，想着要秉公办事，想着要是非分明，想着要邪不压正，他已经注定了是输家。

    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点点恰似坐在跷跷板的最中间，蓝小月和张天宝，分在点点的两边，此消彼长，此长彼消，时时较量。张抗和刘文燕则温和得多，几乎拿蓝小月当空气，直接可以忽略。张天宝嫉恶如仇的性格，咆哮跳脚：“她要走，让她走得彻底干净！她去过她的幸福日子，再不要过来打扰我们！”

    下定决心接手点点的张天宝，跟点点第一次回老家不一样了。第一次点点回老家，他张天宝充其量就是个帮手，帮儿子儿媳搭搭手。刘文燕总指挥之下，他跑跑腿就差不多了。现在的局势全不一样了。点点成了第二个张抗。他和刘文燕必须为他的一生负责了。养和育。说这些太头大了。具体到每一天的日子就是：六点的时候，张天宝起床，把老两口的早饭煮在锅里。差不多半小时左右，可以出门。买中午菜。张天宝几乎没有过过正常的家庭生活。每天买菜成了最头疼的事。按菜场分区，每个区都跑到，然后荤素搭配，鸡鸭鱼肉间隔开来买。再带些包子或者饼回家吃早饭。一开始买的菜，刘文燕气得砸到他脸上，不会挑不会拣，数量又不会控制。训得多了，终于可以中意了。张天宝在挨骂中，尝到生活的幸福：“张抗小时候，要是也肯忍得挨骂，何至于要溜出去？”张天宝因为点点爸爸妈妈已经残缺了，爷爷奶奶不能再不像样了。这么一闪念，竟连训话都可以听进去。买得久了，知道点点特别喜欢吃一家早餐店的肉包子，个大馅多新鲜肉好皮嫩。张天宝捏着点点的肥脸：“比爷爷出息呀，这么一点小就知道挑三拣四了。”挑三拣四中还发现点点喜欢吃苦瓜。那个苦瓜，是刘文燕安排的。说是夏天吃那个好，排毒。原意也只是让张天宝买回来老两口吃的，没想到点点五指并用，往嘴里放个不停。

    张天宝再度发现，蓝小月追求自我，出去寻找她的幸福的人生，其后果是，直接掐灭了张天宝的人生。张天宝的货车，正常停在菜场的顶头，小城里但凡有用车的，一律到那里去找车。车上写着大大的手机号。平时，三五成群钻在一起掼蛋，有人打手机，再来接生意。张天宝足足有十天，上午走不掉了。买好菜吃好早饭，刚要去出车。刘文燕就急了，上午要洗衣的。刘文燕洗衣还不是张天宝想象的，三件两件，一捞就好。她是全家全身上下统统要洗。尤其点点的，清洗还要加消毒。点点一个人的就有满满一大盆。晚上睡觉垫的，白天穿的，吃饭穿的，还有洗澡用的毛巾，每天都要烫洗过去。张天宝在这个时段，需要把点点抱出去，晒晒太阳，溜溜弯儿。刘文燕在家里就指定好路线，他需要让点点认认门口石狮子，大卡车，面包车，公交车，出租车。张天宝唯唯诺诺答应着出门，常在半途电话进来，要认哪些的？刘文燕好气又好笑。再等一老一小回来时，两个人都成了泥鬼。张天宝爱玩泥，点点更爱，整个人扑上去。刘文燕把一老一小追得在家直跳：“下次再这样不许进门！”下次还有再下次，每次都弄得脏兮兮地回来。工作量增加了一倍，刘文燕跳骂之余，不得不承认，点点皮实多了，也健壮多了。刘文燕第一次在张抗面前夸张天宝：“看你爸没个正经的，点点跟他就亲呢。看看你儿子，现在像不像一座小铁塔？”张抗扑哧乐了，他的点点就是个瘦高型的，再怎么跟铁塔也不搭边，可人家奶奶爱这么说，你又有什么办法？

    蓝小月在张家人心上捅出的伤，渐渐愈合了。如果蓝小月从此消失不见，张天宝保证，他们的点点就会和其它小朋友一样，有着完整的家完整的爱。不过这里面没有包括有母爱了。可是，蓝小月怎么会不出现呢？

    一周后，蓝小月迫不及待地回家了。楼下电子门，自己还打得开。蓝小月松了一口气。以她的推断，张家人早扫她出门，这个门是无法打开的。再到楼上，家里门，也能打开。蓝小月兴奋了，叫着：“点点！”没有应声，估计到楼下户外了，拔腿又往楼下赶去。小区里孩子真多。都是爷爷或者奶奶抱着在玩。蓝小月挨个看过去，没有她家点点。有奶奶认出来了，跟蓝小月打招呼：“点点应该是回老家了。好几天没见他下楼了！”蓝小月再次上楼。再回到楼上时，她也看出自己过分了。她把家里收得片甲不留，连岳玲当时陪嫁过来的被子都打包带走了，这个家，她要呆一分钟，都需要勇气了。尤其是晚上，如果自己要睡在家里，是不是必须和张抗同一个被窝？如果这样，蓝小月也会笑自己贱到家了。吵着嚷着不要人家的，这会儿回来还得跟人家挤一张被窝？

    她当然注意到了照片。没有关系了。婚姻都能扔了，家都能扔了，点点都能扔了，几张照片，还想做什么？蓝小月奔向抽屉，发现张家人还算涵养，照片只是反扣着放起来了，并没有过激地撕掉或者烧掉。蓝小月想着把照片带走了，想想还是放弃了，就她现在的蜗居，一切必需品之外的，全是多余。蓝小月想着找点点点的小衣物，带在身边做个念想的，想想也放弃了。自己都觉得矫情，肉乎乎胖墩墩的儿子拱手送给奶奶，这会儿想着拿小衣物念想了。蓝小月啪啪啪又下了楼。她的脑中已经有了主意：迅速离婚，将探视合法化正常化条约化。

    生活常常是这样，在最暗无天日时，总会有额外一丝光亮，照亮你的天空，让你从此有了活下去的勇气。点点在不足12月时，母亲抽身而走，却在后来的日子拾得了一份额外的母爱，超乎任何一种人伦的母爱，恰恰是这一点，让刘文燕和张天宝，在扛起点点的天空时，义无反顾之外，生出丝丝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