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语言拓展
作者:陈思      更新:2025-11-09 10:30      字数:2732
    海洋文本与地方性特征密切相关。从语言风格看,方言如潮汐一般浸润、侵蚀着语言的礁岸,形成特殊的语言地貌。

    首先,语言本身具有形象化的特征,方言化的叙事自身就是审美的对象。龚万莹以闽南语的插入让文本趣味盎然。在《岛屿的厝》中,抱怨叫“哭爸哭母”,而海风是“冷吱吱”的(《鲸路》)。装腔作势叫“假死”;邻居叫“厝边”;怪样叫“歪叽拽”;闹别扭是“使个性”;女儿确诊癌症,母亲哭得“哀哀抽”;父亲老了会“吃老倒缩”(《菜市钟声》)。体格精壮是“铁骨生,龙骨硬”(《送王船》)。林森的海南方言、栗鹿的崇明方言也在各自的创作中若隐若现。在这些小说中,语言本身超越了意象,鲜活地站立起来,成为一种自带诗意的“语象”。

    其次,方言保存了地方历史和经验,个体感知、地方社会、伦理智慧、世界秩序都在方言之中得到揭示。作为一种思考形式,方言可能保留着无法被转译的特异性体验,并为其赋予鲜活、澄明的文学输出。借助格尔茨的术语,方言是一种对地方社会的“深描”,一种让外人突然窥见本地文化的“心领神会”。

    龚万莹小说《鲸路》展示地方社会理解死亡的方式。鱼丸店老板娘宝如因丧女之痛失去生活意志,抱着被大海冲来的幼鲸尸体不放。小说结尾处,宝如在雨中送还幼鲸尸体时获得解脱。幼鲸尸体膨胀爆炸,内脏碎块乱飞,天空下起鲜红血雨,人的头面都被血浇透,沙滩和路面都被染红。血染的场面既象征死亡,又意指新生命的娩出,杂糅着恐怖、壮丽与圣洁,犹如创世神话。鲸尸滑向海洋,向彼岸超度。“它平静地顺着流水,仿佛在鲜血的道路上得了复活。血路跨过沙滩,绵延到海里,此时,有白色的海豚跃出海洋,一面面旋转的白色旗幔。有人喊,快看,十年不见的白海豚回来了。白色的精灵们在海中浮动着,踊跃着。”传说中象征神迹的白海豚出现,见证着宝如的慈心,抚慰着她的创痛。小说使用了一些嵌入方言的表达,如“宝如说,妙香姨,我近来还是无法睡。做梦时总痒,感觉密密麻麻的鱼虾在啃皮肉。醒来太安静,想到孩子最后一刻浸在水里,不知有没有受苦。想哭,但不想在这房子里大声号,整条街都能听到”。在“无法睡”“啃皮肉”“大声号”等话语中,我们读到的是悲伤的鲜活语象。这种对方言的引入与窗外海浪声气相投的情动,以及红糟肉宴、大年初三“烧新床”、丧礼唱诗班的民间礼仪系统,共同构成了一种关于哀痛和庄严的地方氛围。

    《出山》的故事发生在《鲸路》之前,从中我们得以窥见妙香姨如何进入殡葬业。小说以女孩小菲的视角完成叙述。小菲爸爸烂醉在家,妈妈整日忙着做生意。小菲的母亲惠琴违背父亲油葱的心意嫁给北方人,后来小菲爸爸果然酗酒、赌博、迷信气功。在遭遇家暴时,小菲的邻居妙香阿婆总是第一个出现,外公油葱总是第二个出现,两人的关系让人怀疑。父母婚姻的分崩离析让小菲与外公油葱相依为命。油葱阿公滑稽有趣,古道热肠,开杂货店、包山养鸡,在防空洞经营殡葬店。小菲意外撞破外公油葱与妙香阿婆的床事,又引出“白发老仙女”妙香阿婆当年与林校长惊世骇俗的往事。无独有偶,小菲几乎同时发现妈妈在给台湾老板赵保罗当助理,实际上是有了第二段感情。在这个故事中,人物用方言表述了一套地方的生活哲学和为人之道。形容人憨厚,叫“憨人”“傻出汁”,贬损当中实则带着暗中的喜欢和称道;为老不尊是“老猪哥”,却含有很重的贬义。遇到对的人在一起,朴素的说法叫“作伙”,这种“作伙”介于合法与非法之间,是基于生活逻辑的结合。老一辈人强调生活实践的智慧,担心小菲过分敏感,会变成“顾人怨”,读书太多还会变成“读书呆”。德国夫妇不理解本地殡葬业的繁琐流程与人情打点,被视为“番仔番嘀嘟”——不理解地方理性原则的做法,一概被视为“番”。面对遭际离乱,每个人物都在生活之海中努力求生。这些方言表达,与人物的精气神相互映衬,在描述殡葬业的主题中呈现一股生机。

    最后,方言写作的丰富性,对于文学语言有着重要的拓展作用。罗兰·巴尔特指出,作家在辞典和辞典之中写作,其写作的语言又会成为其他作家引文的来源。一部作品的精妙表达,会成为其他作品无意识的灵感来源。

    在林棹那里,存在一种深入的方案,即以方言更深地介入叙述,以语言自身的变化隐喻历史,挑战现有的文学语言构型。《潮汐图》便是名词的海洋,文本中充斥着种种名物,将林棹的知识趣味展现无遗。她和盘托出广州十三行的贸易、传教、博物学实践等活动,描述了当地因发展而诞生的新职业——通事、事仔、引水人、西洋画师等,具象化了中西思想、知识、观念相遇的重要时刻。巨蛙了解知识的方式是“生吞”。巨蛙挥舞着“大脷”,伸展出长长的中国舌头,感受一切新鲜事物的滋味——19世纪的广州口岸,吞吐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洋船、茶叶、白银、知识、见闻,世界各地的语言和文化在此杂糅和消化。我们在小说中看到了林棹的“南方语法”。潮州话、广州白话、粤语歌谣载沉载浮,写出了人物的精神与岭南风味。小说在巨蛙的三段旅程(“海皮—蚝镜—游增”)中同步复刻语言变化的“三段论”。有论者指出,小说以粤方言复刻岭南日常生活,展现契家姐、水哥、“客家佬”盲公等地方人物;又以雅正国语、西语翻译腔对应澳门、欧洲的冒险经历,小说的调性宛如水波不断颤动,成为一口混合着“语言共同体”和“世界视野”的“生态缸”。另有论者进一步提示,作者对语言形式的有意为之,实际上是呼应当时已经出现的某种跨语际实践。“在19世纪的岭南,跨语际实践已然较为普遍,方式也较为多样——这一过程有着力求让不同语言变得透明的、可敬或可笑的努力,混杂着形形色色的误解和误读。”因此林棹的写作不是封闭在某种方言写作、地域趣味的圈子内,而是不断引入词与物的摆渡,如水陆之间旅行的巨蛙,保持着从一种语言向另一种语言漫游的开放状态。由此,方言写作也成为对汉语领域的开疆拓土。它在陌生化和可解性的张力关系中舞动,不断拓展汉语可理解的版图。

    以方言探索语言的拓展,并非一种晚近的发明,它存在着一条悠久的谱系。从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到周立波的《山乡巨变》,从“十七年”文学中方言俗语的选择与插入,到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周克芹、何立伟、高晓声、汪曾祺、莫言、贾平凹、刘震云、冯骥才、王安忆等人从词汇到声口的调动,再到近年来金宇澄的《繁花》、乔叶的《宝水》、周恺的《苔》以及新东北作家群的诸多作品,方言的潜能被不断挖掘。海德格尔视方言为语言不可或缺的资源,说话的不是发声器官,而是大地。方言是大地的涌动和生长。如果借用竹内好的概念,对方言的采用更应推进到一种“回心”性的写作。也就是说,方言写作实验是对普通话的美学变形,也是一种对现代汉语语法规则的自省和挑战,更是对中国在进入现代后形成的语法逻辑、再现规则的奋勇搏击。由这种方言的“回心”,我们期待一种更开阔、更博大也更坚实的汉语主体性的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