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金籽
作者:颜真卿      更新:2025-10-26 22:47      字数:4080
苏北的日头渐渐毒辣起来,将连绵的金色花海晒成了沉甸甸的黄绿。收获的季节到了,郝君子和村里的农民们一样,头戴破草帽,手持连盖,在晒场上忙碌着。

    “啪!啪!啪!”

    连盖是一种较为朴素的劳作工具,主要为竹子,一块二十厘米的竹板,被活扣的竹子插销在长竹竿的侧面洞中,一翻一掀,节奏灵活,轻轻的就能把已经晒干的菜籽敲开。

    富有节奏的敲打声在晒场上回荡。郝君子学着旁人的样子,将晒得焦干的油菜秆抱到中间,挥动连盖,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干燥的荚壳爆裂,细小黑亮的菜籽簌簌地溅落出来,带着植物特有的香气。这活儿看着简单,实则极耗力气,更要讲究巧劲。起初,他动作笨拙,不是敲空了就是力道用老,震得虎口发麻。一天下来,双手掌心磨出了好几个晶亮的水泡,破了之后,火辣辣地疼,臂膀也酸胀得几乎抬不起来。

    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滴在滚烫的土地上,瞬间蒸发。但他看着身边老农那古铜色、布满深刻纹路却稳定有力的手,看着场上越积越高的黑色菜籽堆,一种奇异的踏实感从心底升起。这不同于写完一个剧本的成就感,这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收获,是土地对他汗水的直接回馈。他不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这片土地劳作与收获循环中的一部分。

    夜晚,洗净一身尘土和疲惫,他再次钻入那间农舍下的地窖。油灯下,他摊开从当地一位老秀才那里借来的、纸张泛黄脆化的淮剧唱本。那些工尺谱和方言唱词,对他而言如同另一种语言。他耐心地破译着,同时对照着自己白天在田间听到的、农民们哼唱的劳作号子——“嗨呀嚯嘿”、“加把劲那个嘛”……他发现,这些号子的节奏、气息的运用,与淮剧某些粗犷激昂的唱腔竟有暗合之处。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萌发:能否将这最原生态的、来自土地的声音,融入到他未来的剧本创作中,让舞台上的唱段真正带着泥土的呼吸和劳作的脉搏?

    同时,他也没有放下那支思想的笔。他继续翻译着从东洋带回的、一位日本反战作家描写战争对普通人摧残的作品。字里行间透出的痛苦与反思,常常让他想起李洋,想起这片土地上沉默承受着苦难的人们。身体的劳累与精神的耕耘,在这间地窖里奇异地交织着。

    油菜籽收得差不多了,郝君子特意留了一束晚开的、略显稀疏的油菜花,和刘大嫂一起进了城。城里的日本医院,气氛森严。李洋看起来比在村里时干净整洁了许多,眼神不再是完全的涣散,但依旧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翳。日本医生的诊断书上写着“创伤性应激障碍”,刘大嫂听不懂,只反复念叨:“先生,他是不是好些了?能认得人了吗?”

    郝君子将那一小束金黄的油菜花递到李洋面前。李洋木然地坐着,没有任何反应。就在郝君子和刘大嫂都有些失望,准备离开时,李洋的目光似乎被那耀眼的黄色吸引,定定地看了许久。突然,他喉咙里发出一个干涩、突兀的声音,像石子摩擦:

    “他们都……沉在芦苇荡……”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闪电劈中了郝君子。芦苇荡?灭村惨案?他瞬间联想到了李洋可能的遭遇,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刘大嫂则“哎哟”一声,心疼得几乎掉下泪来,一把抱住李洋:“我的儿啊,你说什么胡话,不怕不怕……”

    郝君子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他发现自己进城后,面对街道上依旧存在的流离失所和日本兵巡逻的刺刀,情绪不再像初回国时那样激烈澎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茫然。这种茫然,并非冷漠,而是见识了太多苦难、自身也经历了挫败后,一种更深切的无力感,以及一种属于这片土地上大多数人的、沉默承受的常态。他身上那层鲜明的“学生气”,正在被这种粗糙的、属于农民的现实感一点点磨去。

    与此同时,文工团驻地旁边的空地上,新的舞台正在搭建。黎川叼着烟卷,在现场溜达,看似随意地对忙碌的工人们说:“兄弟们加把劲,今天把这主体架子立起来,晚上我请大家喝酒,工钱……用这个结。”他手指间一枚银元在阳光下闪过诱人的光泽。

    工人们一听,眼睛都亮了。往常帮部队干活,多是记工分或用粮食抵扣,结算周期长,哪见过现大洋?一时间,钉锤声、号子声更加响亮密集,效率肉眼可见地提升。

    路和平闻讯赶来,看到这场景,脸色顿时阴沉如水。“黎川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用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腐蚀我们革命的工人队伍吗?这是严重的纪律问题!”他厉声喝道。

    黎川吐出一个烟圈,慢悠悠地说:“路科长,言重了吧?工人兄弟流汗出力,我给现钱,天经地义。总比你们那批条子画饼,三个月见不到一粒米实在吧?再说了,”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讥讽,“我这可是真金白银支持抗战,你上报上去,看看上头是表扬我,还是表扬你手下那叠永远填不完的表格?”

    路和平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黎川“你、你……”了半天,却终究没敢把话说死。他知道黎川身份特殊,带来的物资是实实在在的硬通货,上面也要倚重他。这种资本的力量,与他所熟悉的那套规则碰撞在一起,让他感到一种失控的愤怒和无可奈何。他只能铁青着脸,甩下一句“我会向上级反映的!”,愤然离去。

    黎川看着他的背影,无所谓地耸耸肩,转头对工人们喊道:“兄弟们,听到了吗?路科长要去给你们请功了!再加把劲!”

    阳光下,银元的光芒与工人们额头的汗珠交相辉映,映照出理想、规则与赤裸现实之间,那道复杂而深刻的裂痕。而郝君子,正带着满手的血泡和满心的茫然,从城里归来,一步步走回他那位于村庄边缘、沉默地等待着下一次播种的农舍。

    地窖的油灯下,郝君子在整理李地留下的零星杂物时,无意间翻出了一小捆干枯的、毫不起眼的盐蒿草。起初他并未在意,直到发现草捆旁压着一张粗糙的草纸,上面用炭笔潦草地画着几道示意图——将盐蒿草捣碎取汁,用细竹签蘸取,在普通纸张上书写,干后无痕,遇火烘烤或特定药水涂抹,字迹便会显现。

    郝君子心头一震!这是密写技术!是李地离开前,留给他的,或者说,留给可能懂得其价值的人的无声遗产。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中成型。在后方的医院里,聚集着不少因伤暂时脱离战斗、却头脑清醒、渴望为革命继续出力的伤员。郝君子悄悄找到了几位信得过的、识字且有表达能力的伤员,展示了盐蒿草汁的秘密。一种共同的责任感和兴奋感将他们迅速凝聚。他们成立了一个秘密小组,郝君子借用盐蒿之名,称之为“盐蒿社”。

    他们的“刊物”,命名为《盐埠民声》。没有华丽的纸张,没有油印设备,只有最普通的毛边纸,和一碗清澈如水、带着淡淡咸涩气味的盐蒿草汁。“盐蒿社”的成员们——有失去一条胳膊仍能用左手写字的指导员,有眼睛受伤却听力敏锐、负责收集信息的侦察兵,还有郝君子这个曾经的“洋学生”——成为了这份特殊报纸的编辑、记者和“印刷工”。他们将根据地的真实消息、战斗捷报、生产情况,甚至对某些不良现象的温和批评,用无形的字迹记录下来,在信任的同志间秘密传阅。一份份看似空白的纸张,承载着地下流动的信息之火。

    与此同时,文工团为即将到来的大型文艺汇演忙碌着。路和平在一次筹备会上,拿着上级下发的一份“关于规范文艺演出妆容”的通知,郑重提出:“这次汇演规格高,影响大,演员的妆容必须统一、规范、体现革命气象。我建议,统一购买上海产的‘双妹’牌胭脂,确保颜色正、质量好,不能像以前那样用土颜料凑合,显得我们太土气!”

    他话音刚落,黎川懒洋洋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路科长,好大的手笔啊。”他不知何时倚在门框上,手里捏着一个精致的小圆盒,正是“双妹”牌胭脂。他踱步进来,将胭脂盒“啪”地一声放在桌上,然后,又从西装内袋里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张单据,轻轻推到路和平面前。

    “这是这批胭脂过日本海军检查岗的海关税单,”黎川指着单据上的一行数字,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看清楚了吗?路科长,这盒让你觉得有‘革命气象’的胭脂,里面至少三成的价钱,是进了日军港口税务所的账房。你用根据地的经费,去给日本人交税,这算不算是……资敌啊?”

    会议室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路和平那张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的脸。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黎川这一击,正中要害,将他那套脱离实际、只重形式的面子工程,剥得体无完肤。

    “你……你血口喷人!”路和平最终只能无力地挤出这么一句。

    “是不是血口喷人,白纸黑字在这里。”黎川收起税单,冷笑一声,“前线将士流血牺牲,你们在这儿纠结胭脂是不是上海产的?路科长,你的‘革命气象’,代价是不是太高了点?”他不再看路和平,转身拿起那盒胭脂,随手抛给旁边一个看呆了的年轻演员,“拿去,看看能不能擦出点硬骨头来。”

    这场风波,以路和平的彻底哑火告终。而他与黎川之间的对立,也彻底摆上了明面。

    黎川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投向了那个总能在他与路和平冲突时,以智慧化解僵局的刘端瑞。他打听到刘端瑞在钻研淮剧唱腔,苦于一些古本失传。几天后,他竟将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破损但字迹清晰的旧抄本,放在了刘端瑞的面前。

    “《白蛇传·水斗》全本工尺谱,”黎川的语气少了几分平日的轻浮,多了些郑重,“听说你在找这个。”

    刘端瑞震惊地翻看着这失传已久的珍本,难以置信:“黎先生,你从哪里找到的?这太珍贵了!”

    黎川看着工尺谱,眼神有些飘远,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我姐姐……以前是唱粤剧的,在岭南一带,也算是个名角儿。”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鬼子来的那年,她的戏班在台上唱《穆桂英挂帅》……日本人的飞机来了,一颗炸弹,戏台就没了……什么都没剩下。”

    他抬起头,看向刘端瑞,眼中没有了商人的算计,只有一片深沉的痛楚和怀念:“所以,我看到你们还在唱,还在努力把这些老玩意儿传下去,就觉得……挺好。这谱子,放在我这儿也就是本废纸,给你,或许还能有点用。”

    这一刻,黎川卸下了所有油滑和玩世不恭,露出了内心深处从未愈合的伤疤。刘端瑞看着他,第一次在这个“资本佬”眼中,看到了与自己,与郝君子,与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同胞相似的情感——那是家国之痛,是失去亲人的彻骨之悲,也是于废墟中依然不肯放弃的、文化的韧性。

    她轻轻摩挲着工尺谱,郑重地说:“黎先生,谢谢你。它一定会很有用。”

    窗外,苏北的风带着盐碱地的气息吹过。地窖里,“盐蒿社”的成员们正在无声地书写着真实的《盐埠民声》;文工团内,一场关于“胭脂”的风暴刚刚平息,而一段基于共同伤痛和理解的情感,正在悄然滋生。历史的洪流中,个人命运的悲欢与宏大叙事的碰撞,在这片土地上,持续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