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侨批
作者:
颜真卿 更新:2025-10-17 20:51 字数:3716
春深夏浅,苏北的空气里除了油菜花的余香,更多了几分燥热。就在文工团按部就班地排练、路和平依旧琢磨着如何在他的权限内“规范”一切时,一支从广东北上的小型运输队,带着风尘与一丝不同于本地气息的活跃,抵达了驻地。他们带来了侨批——海外华侨汇回的款项和物资,这是维系抗战的重要血脉之一。
这批物资能顺利到达这个苏北的文工团和周边支队,很大程度上是冲着江北“机关嘴”的名头和这些年经营下来的人脉。款项不算巨款,但足以解燃眉之急,更珍贵的是随队带来的奎宁、磺胺等稀缺药品。
然而,接收过程却不尽人意。路和平作为宣传科副科长,自觉离“正”字只差一步,坚持一切要按规矩来。领取物资需要填写的表格多达七八种,用途说明、分配计划、接收人明细、思想保证书……层层审批,缺一不可。送物资来的负责人急得额头冒汗,他们还要赶路去下一个点,却被这些纸片绊住了脚步。
“同志,这药是救命的,前线等着用啊!”负责人几乎是在恳求。
“程序就是程序!”路和平扶了扶眼镜,一脸不容置疑的严肃,“没有完备的手续,物资去向不明,责任谁来负?这是对革命财产负责!”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一个带着浓重粤语口音、语调轻快甚至有些油滑的声音插了进来:“哎呀,路科长,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你看看这些兄弟,千里迢迢过来,水都没喝一口,就先被你这堆纸搞晕头啦?”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剪裁考究但风尘仆仆的卡其布外套、头发梳得油亮、眼神灵活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身边跟着的,正是笑眯眯的江北。
“黎川兄,你可算到了!”江北上前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显得极为熟稔,然后对路和平介绍道:“路科长,这位是黎川先生,这次侨批物资的主要筹措人,也是我的老朋友了。他可是个大忙人,专门押送这批东西过来的。”
黎川,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精明,未语先带三分笑,但那笑意并不达眼底,透着一股在商海和风浪里磨砺出的疏离与计算。他随手拿起一张表格,瞥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刻薄的弧度:“啧啧,这么多字,我看着都头晕。路科长,要不这样,你把这些表格打包,我带回广东,找几个账房先生慢慢填,填好了再给你寄回来?就怕到时候,这药……嗯,可能就没那么急用了。这批货,海上不太平,日本人查得紧,费老鼻子劲了。你们到底是真想抗日,还是只想保住自己屁股底下那个位置的安稳啊?”
他话说得轻飘飘,却像软刀子,扎得路和平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周围几个等着领物资的支队干部忍不住低笑起来。
“黎先生!请注意你的言辞!这是革命纪律!”路和平试图维持威严。
“纪律?纪律是为了打鬼子,还是为了折腾自己人?”黎川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他环视一圈,目光落在那些焦急的干部脸上,“我看啊,有些纪律,是专门给守规矩的老实人定的。像我这种跑船的‘资本家’,就不太吃这一套。”黎川家里几代经营南洋与大陆之间的贸易,是个地道的“资本佬”。他靠着精明的头脑和敢闯敢拼的劲头,在日军的海上封锁线间游刃有余,做着刀头舔血的生意。
他毫不避讳自己“资本家”的身份,甚至带着点挑衅。部队里确实有些人对他的背景颇有微词,但此刻,他带来的实打实的物资和直指要害的嘲讽,反而让那些不满暂时消音了。他的话刻薄,却让人难以反驳。“老子跑过多少船,赚过多少鬼子刀底下的救命钱,打仗要不要钱,枪要不要钱啊?你跟我说这些,老子是来救命的,不是填表格给你升科长的!”
眼看气氛僵住,刘端瑞闻讯赶了过来。她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军装,身姿挺拔,面容温婉中带着坚毅。“黎先生,一路辛苦了。路科长也是职责所在。”她先对黎川礼貌地点点头,然后转向路和平,声音平和却不容置疑:“路科长,药品紧缺是事实,前线同志等不起。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先按最紧急的需求,做一个简易的签收和分配记录,让运输队的同志和急需药品的支队先走。详细的表格,我们文工团后续加班加点补上,我亲自负责,保证手续完备。”她脸上带着温和而不失分寸的笑容,先是向黎川表达了诚挚的感谢,又转向路和平:“路科长,黎先生远道而来,一片热忱。手续固然重要,但特殊情况是否可以特殊处理?我们可以先登记接收主要药品,用于急需,详细的清单和证明,后续再请黎先生补充,您看如何?”
她的话有理有据,既维护了原则的弹性,又给了双方台阶。黎川的目光一下子被刘端瑞吸引了过去。他见过太多女人,南国佳丽的柔媚,沪上名媛的摩登,但像刘端瑞这样,穿着朴素的军装,却透着一种沉静、坚毅而又聪慧气质的,实属罕见。他眼中的玩世不恭收敛了些,多了几分真正的兴趣。
“这位是……”黎川看向江北。
“文工团副主任,刘端瑞同志。”江北介绍道,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刘主任,幸会。”黎川主动伸出手,笑容变得真诚了许多,“你说得对,救急要紧。”
她的话既照顾了路和平的面子和程序,又解决了眼前的实际问题,滴水不漏。黎川原本带着讥诮的目光,在落到刘端瑞身上时,不由得顿了一下,那玩世不恭的神情里,第一次掺入了一丝真正的好奇和欣赏。这个女干部,有点意思。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物资在刘端瑞的协调下得以快速分发。黎川看着刘端瑞从容指挥的背影,摸了摸下巴,眼中兴趣盎然。
而此时,郝君子正在远离这场纷扰的田野里。他已经被暂时从炊事班调到了后方医院帮忙,那里相对清净,也更需要人手。空闲时间,他依然泡在田里。挥舞锄头的动作早已不复最初的笨拙,变得协调而有力。翻开的泥土带着潮湿的气息,蚯蚓在锄下扭动。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土地上,瞬间消失不见。他享受着这种与土地最直接的交流,身体的劳累让他无暇去思考那些复杂的斗争和烦闷。
江北带着黎川找到他时,他正赤着膊,在田埂边休息,古铜色的脊背在阳光下闪着油光,那柄属于李地的旧锄头靠在身旁。
“君子!”江北喊了一声。
郝君子回过头,看到江北和他身边那个气质迥异的陌生男人,愣了一下,随手抓起搭在树枝上的汗衫擦了把脸,走了过来。
“这位是黎川先生,从广东来的,给我们送来了急需的药品和资金。”江北介绍道,又对黎川说,“这就是郝君子,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写《四海一心》的才子。”
黎川上下打量着郝君子,目光在他结实的肌肉和黝黑的皮肤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道:“郝先生?啧啧,真是……入乡随俗啊。江北跟我说你是个大才子,我还以为是个白面书生,没想到是个庄稼把式了!”
郝君子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话。他对这个看起来精明外露的“资本家”并无太多好感,但也无意结交。
江北看着郝君子,眼神复杂。他低声对黎川说:“看见没?这就是现实。好好的才子,被逼得只能在土里刨食。”他顿了顿,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语气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沧桑,“老子当年在东北,守着祖传的珠宝铺子,也算体面人。后来小鬼子来了,什么都完了……老婆孩子没保住,就剩我一个,揣着几件细软,一路南逃到广东。靠着在船上帮人牵线搭桥,进货出货,练就了这张嘴皮子,也看透了这世道。要不是凭着一碗酒跟对了人,凭着这三寸不烂之舌在队伍里周旋,哪有今天?”
黎川拍了拍老友的肩膀,收起了戏谑:“都过去了。这世道,能活下来,还能做点事,就不容易。”
那时江北还不是江部长,是沈阳城里小有名气的珠宝商人“江老板”,为人仗义,眼光毒辣。黎川的父亲当时往来于东北与广东之间进货,与江北打过几次交道,佩服他的为人和信誉。后来日军侵华势头日盛,江北的珠宝行被觊觎,家人也在动荡中失散,生死不明。家破人亡的江北,怀揣着仅剩的一点细软和满腔愤恨,一把火烧了铺子,南下流浪。在最落魄的时候,他在广州码头遇见了刚接手家里部分生意、同样天不怕地不怕的黎川。一碗辛辣的广东米酒下肚,江北凭着对各地行情、人情世故的精通和那条三寸不烂之舌,帮黎川化解了一场不小的商业危机。黎川看出此人不凡,便将他带在身边。江北凭借着过人的手腕和积累的人脉,不仅在乱世中站稳了脚跟,更在因缘际会下,利用他的“生意经”为当时物资匮乏的抗日队伍筹措给养,一步步展现价值,最终以其特有的“机关嘴”和运作能力,在队伍里谋得了部长的位置。他与黎川,是过命的交情,也是互相成就的伙伴。
黎川的到来,像一股活水注入了略显沉闷的支队。他出手阔绰,言语风趣,带着浓郁的广东口音和商贾特有的圆滑,很快就和基层的战士们打成一片,分发一些从沿海带来的新奇小玩意儿。
他们没多打扰郝君子,很快离开了。郝君子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土的双手和脚边的锄头。油菜花已经开始凋谢,沉甸甸的油菜荚低垂着,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收获。
他想起前几天和刘大嫂商量好的,等收完这季油菜籽,就一起进城去看看李洋。不知道他在城里的日本医院,是否真的得到了治疗,病情有没有好转。进城,或许也能打听到更多外面的消息,包括……那封来自延安的信,他还没有想好如何回复。
他重新握起锄头,深深掘入泥土。土地沉默,却给予他最实在的回报。他需要这片土地,需要这场即将到来的收获,也需要一次离开,去看清自己未来的路究竟在何方。他白天劳作、在医院帮忙,夜晚依旧在地窖里整理思想、翻译作品。延安的邀请信被他压在箱底,尚未回复。他还在犹豫,也在等待。或许,等看完李洋,等这片油菜籽收获入仓,他会对自己,对前路,有更清晰的认识。苏北的土地,正用它沉默的孕育和即将到来的丰收,悄悄塑造着一个崭新的郝君子。而外界的风云,正悄然向他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