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风信
作者:颜真卿      更新:2025-10-11 20:13      字数:3488
    苏北的春天来得迅猛而热烈。油菜花的金黄尚未完全褪去,新生的麦苗便已迫不及待地染绿了田野的间隙。郝君子依旧在炊事班和田地间往返,沉默得像一块被河水反复冲刷的石头。他刻意回避着文工团的一切,连刘瑞端几次欲言又止的探访,也被他借故躲开了。他把自己放逐在体力劳动的疲惫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记那柄藏在箱底的刻刀,忘记那些被收缴、被批判的过往。

    然而,《四海一心》与那神秘的纸条,却并未因他的沉寂而消失。它们像长了翅膀,借着江北那双看似只拨弄算盘的手,悄无声息地飞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江北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更是个深谙传播之道的“机关嘴”。他利用粤部北上驻扎、各路部队在此中转休整的便利,将亲手抄录的《四海一心》剧本副本,连同那些精心保存的“真理”纸条,作为“宝贵的学习宣传材料”,托付给信得过的过路部队长官、甚至是一些往来于各根据地之间的行商。他的说辞圆滑而有效:“看看,这是咱们苏北文工团的新戏,连延安那边都听说啦!这纸条,是群众自发印的,多好的形式!带回去给同志们看看,学习学习新经验!”

    这些剧本和纸条,伴随着行军的脚步,随着商队的驼铃,一路向北,向西,甚至向南,潜入了更多的部队、村庄和秘密联络点。《四海一心》中展现的国际视野和普通人携手抗争的情怀,打破了某些程式化的宣传窠臼,让人耳目一新。而那张印着“世界终将属于无畏的真理与人民!”的小小纸条,更因其携带方便、传递隐秘、话语有力,成为了一种奇特的精神象征,在渴望新知与信念的人们手中秘密流传。

    这一切,身处漩涡边缘的郝君子浑然不知。他只是在某个黄昏,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后,被炊事班班长叫住,塞给他一封边缘有些磨损的信。

    “你的信,郝同志。上面来的,好像……是延安那边的戳。”班长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郝君子愣住了。延安?对他而言,那是一个遥远而神圣的名词,是理想投射的所在,是无数革命者心中的灯塔。他怎么会收到那里的信?

    他几乎是手指微颤地拆开了信封。信纸是粗糙的土纸,上面的字迹却刚劲有力。信中首先高度赞扬了《四海一心》剧本,称其“视角独特,情感真挚,富有国际主义精神,是革命文艺创作的一次有益探索”。接着,笔锋一转,提到了随剧本一同流传开来的那句“真理与人民”的箴言,信中说,这种短小精悍、直指人心的宣传形式,“在基层战士和群众中引起了热烈反响,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凝聚了人心”。

    信的末尾,发出了正式的、措辞恳切的邀请:

    “郝君子同志,我们深知您在文艺创作和理论方面的深厚造诣。延安文艺界目前正致力于探讨文艺如何更好地与工农兵结合,如何创作出更多反映现实、鼓舞斗志的优秀作品。我们诚挚地邀请您前来延安,担任我院文工团的剧本创作指导,将您的才华与经验,奉献给这片更广阔、更需要您的天地。此处或许能提供更自由的创作氛围,让您的思想与笔触,真正服务于时代与人民。”

    落款是“延安鲁迅艺术学院”。

    信中还特意提及:“此次邀请,亦得益于江北同志的极力推荐与对您作品不遗余力的传播。他对您的才华推崇备至。”

    仿佛一道强光,骤然刺破了郝君子心中积郁已久的阴霾。他反复读着信上的每一个字,尤其是“江北同志”那几个字,让他瞬间明白了很多事情。原来,在他最困顿、最以为自己的努力已付诸东流的时候,竟然有人以这种方式,将他的作品、他的思想,送到了他梦想之地,并为他赢得了如此珍贵的认可和邀请!

    一种巨大的、几乎让他站立不稳的复杂情绪冲击着他。有被认可的狂喜,有沉冤得雪般的激动,有对江北那份不动声色、雪中送炭的深深感激,更有一种对路和平之流及其所代表的那种僵化氛围的、迟来的胜利感。

    他几乎立刻就想要答应。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他倍感压抑、处处掣肘的地方,去延安,去那个思想更为活跃、创作更为自由的天堂!那里没有没完没了的审批表格,没有路和平的刁难和构陷,没有因“思想复杂”而带来的无端猜忌。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写作,可以将他所有的学识和激情,都倾注在真正需要他的事业上。

    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像野火一样在他心中燃烧。

    然而,当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他劳作了一个春天的田野时,沸腾的情绪却渐渐冷却下来。金色的油菜花海已近尾声,但麦苗的绿意正浓,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远处,几个农民依旧在田里忙碌,他们的身影与土地融为一体,构成一幅宁静而坚韧的图画。

    他想起了李地,想起了他沉默的雕刻,想起了他最后空洞的眼神和离去的背影。他想起了自己在这片土地上流下的汗水,磨出的老茧,以及在那纯粹的体力劳动中,偶尔捕捉到的、与这片土地及其人民血脉相连的微妙感应。

    去延安,固然是理想的召唤。但这里,苏北,这片他曾经嫌弃其“落后”、试图“启蒙”,却又在挫折中真正开始理解、开始融入的土地,难道就真的不值得留恋了吗?这里的斗争,这里的人民,这里的复杂与真实,不正是革命最鲜活、最深刻的课堂吗?

    “扬名立万”……他曾经渴望过。现在,延安的邀请仿佛是一条捷径。但他此刻想到的,却不再是虚浮的名声,而是他的笔,究竟应该在哪里才能扎下最深的根,写出最有生命力的作品。

    就在郝君子内心激烈挣扎的同时,文工团里,另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四海一心》在外的名声越来越响,甚至传回了苏北根据地上层。旅长在一次会议上特意提到了这部剧,称赞其“有突破,有想法”。这无疑狠狠打了路和平的脸。他原本打算等风头过去,再以“指导修改”的名义,将这部剧彻底纳入自己名下,或者至少抹去郝君子的印记。然而,延安来信邀请郝君子的消息,以及江北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彻底打破了他的计划。

    路和平再也按捺不住,直接找到了江北。

    “江部长,好手段啊!”路和平脸上挂着假笑,眼神却冷得像冰,“不声不响,就把咱们文工团的东西,送到延安去了?还署的是郝君子的名?你这胳膊肘,往外拐得也太明显了吧!”

    江北正在擦拭他的小圆眼镜,闻言,不慌不忙地戴上眼镜,笑眯眯地看着路和平:“路副科长,这话从何说起?《四海一心》本就是郝君子同志创作的,署名是他,天经地义。我不过是觉得剧本好,帮忙传播一下,让更多的同志学习借鉴,这也是为了革命宣传事业嘛。怎么,路副科长觉得这剧本不好?不值得传播?”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路和平气得额头青筋跳动,“郝君子他现在是受处分的人!他的思想有问题!你这样做,是无组织无纪律,是在助长错误倾向!”

    “哦?”江北依旧笑着,眼神却锐利起来,“处分归处分,作品归作品。延安那边的同志,眼光总不会比我们差吧?他们觉得剧本好,邀请作者,这说明什么?说明金子总会发光,说明我们有些人啊,戴着有色眼镜看人,差点埋没了人才!”

    他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气:“至于组织纪律嘛……我江北做事,向来是以革命事业为重。发现人才,推荐人才,难道不是分内之事?总不能因为某些人的一己之见,就让我们优秀的同志永无出头之日吧?那才是对革命事业最大的损失!”

    “你……!”路和平被噎得说不出话,指着江北,手指都在发抖。他意识到,江北这是彻底站到了郝君子一边,而且用实际动作,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两人之间的裂痕,从此再无弥补的可能。

    这一切的明争暗斗,郝君子依旧不甚了了。他只是在几天后,隐约听到一些风声,说路和平在领导那里碰了钉子,心情极差。而江北见到他时,那笑眯眯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些意味深长的东西。

    夜晚,郝君子再次点亮了那盏如豆的油灯。他没有立刻回复延安的来信,而是翻开了那本跟随他飘洋过海、布满批注的笔记本。他又拿出了藏在箱底的刻刀,轻轻摩挲着上面的“萍”字。

    延安的邀请信就放在手边,像一张通往理想国度的船票。而窗外,是苏北沉寂的、孕育着无限生机的春夜。

    他知道,他必须做出选择。是逃离,还是扎根?是奔赴一个看似光明的未来,还是留守这片给予他痛苦也给予他力量的现实?

    他的目光落在笔记本上新写下的一行字上,那是他白天在田埂上休息时,看着劳作的农民,心有所感写下的:

    “真正的创作之根,深扎于脚下泥泞的现实,而非悬浮于空中楼阁的理论。”

    他拿起笔,在延安来信的背面,开始写下一些零碎的文字,不是回复,而是一些新的创作构思,灵感来源于李地,来源于刘大嫂,来源于炊事班的烟火,来源于这片金色与绿色交织的苏北平原。

    他还没有决定是否离开。但他知道,无论去往何方,他手中的笔,他心中的刻刀,不能再沉睡下去了。江北的暗中相助,延安的遥远召唤,如同一阵强劲的春风,吹醒了他几乎冬眠的意志。

    他要继续写下去。不是为了证明给路和平看,而是为了脚下这片土地,为了那些沉默而坚韧的人民,为了自己那颗从未真正熄灭的、追求真理与光明的心。

    油灯的光芒虽然微弱,却坚定地照亮了他面前的纸笔,也照亮了他前方迷雾重重的道路。苏北的春雨,似乎即将来临,它将滋润干涸的土地,也必将催生新的、更加茁壮的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