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刘仁前      更新:2023-12-24 10:33      字数:11718
    香河村的代销店、大队部、村小均在龙巷西头,龙尾上。大队部在当中,东边是代销店,村小在西边,与大队部隔条土路。远远望去,大队部前竖着一根高高的茅篙,茅篙顶上头绑着个大喇叭。望到这大喇叭,就晓得代销店、大队部和村小的方位了。

    代销店原本是村上的大仓库,通长有五六间,没得院子,进深蛮阔的。正中开个大门,进得门去,一张长长的大柜台摆在房子中央,把一大间屋子隔成内外两部分。外口放了张小桌子,几张小凳,靠门口有张旧椅子,木条子钉起来的,供来人歇脚的。内口是货架子,仅墙满,整整一面墙被划成若干方格子。方格子里东西算不得多,洋火,蜡烛,洋碱之类,就散放在方格子里,针、纽子之类细小百货先用盒子装了,再放在架子上。红纸、白纸和烧给死人的矛长纸,大开张、小开张都有,放在架子的底层。架子上不少格子是空的,没得东西。靠架子下口,放着几只坛子,有装酱油的,有装“大麦烧”的,也有装洋油(火油,点灯用的燃料)的。这洋油与酱油,与“大麦烧”均要分开放。洋油会“爬” ,放得不好,把其他东西都弄成洋油味,没法用,没法吃。酱油、“大麦烧”也得盖好盖子,乡里老鼠多,夜里最喜欢到代销店来了。这一带,村民到代销店打酱油,打到死老鼠的事不是不曾有过,一村人去造反,一坛子酱油,哪个晓得老鼠什呢时候掉进去的唦。三奶奶家代销店不曾发生过这种事情。

    柜台上几个玻璃罐子里,有装白糖的,有装红糖的,有装纸包着的小硬糖果的,有装搽脸用的雪花膏的。柜台顶头放个大盐缸,内装沙白的盐(盐又分成粗盐和细盐,粗盐村民家里腌咸菜时用,细盐平时吃)。盐缸上方悬着一杆秤,绳子拴得好好的,秤斗子、秤砣均挂在秤上,随要随秤,方便顾客。

    柜台内,货架子两边均开了门,朝东两间,最东头一小间,三奶奶的房。挨住三奶奶房的,是锅灶间,烧饭做菜的地方。一般三奶奶家不在锅灶间吃饭,要做生意呢,中饭市、夜饭市正是村民们到代销店来打个酱油,买个盐啊之类,一家子蹲到内头吃饭照应不到呢。三奶奶家吃饭在柜台外口的小桌子上吃。朝西三间,依次为老二两口子的房,老三阿根伙的房,姑娘琴丫头的房。这个样子的格局,跟香河村一般人家的房屋不一样。因为仓库进深深,所以通长里有个长长的过道,各自的房门通过道,过道再通卖货的大堂,归总出一个大门。

    这代销店严格说来,不是三奶奶家的。三奶奶家男将打老蒋时丢了性命的,公家照顾,让她一家子住进了村子上的仓库。三奶奶有过一个大小伙,不曾养得大,是个少年亡。老二子承父业,在东北当过几年兵,转业回来安排进供销系统,就在香河村开起了代销店。反正仓库地方大,“二侉子”就不曾再向村里开口,自己拾顿拾顿,住家,开店,蛮好的。

    确切说,代销店是“二侉子”在开。三奶奶平时不大在代销店里的。三奶奶不开店,当然不曾闲着。三奶奶在村上大瓦屋的医院里帮着煮饭。偶尔,也帮人带带细小的。

    说是医院,其实不过是个医疗点。无医师、护士之分,全院上下总共3个人,负责人姓王,村上人不喊他王医生,而是喊他王先生。三奶奶就是给王先生他们3个人煮饭。每日里,三奶奶为王先生他们洗菜做饭,逸事逸当的,今儿吃什呢,明儿吃什呢,三奶奶总要请教王先生,之后才去置办。三奶奶蛮爱干净的,会调理,不光医院的医生夸,就连来香河村巡诊的院长、主任也都一个劲地夸。

    三奶奶男将也姓王,在部队上是个响当当的硬汉子,打起仗来不要命地朝前冲,几次冲下来,当上了排长,部队首长可器重了。“王排长,好样的,好好干。”王排长倒是想好好干的,可老蒋的枪子儿不让王排长好好干,才30来岁就光荣了。死信传到香河村,传到三奶奶耳头里,三奶奶一下子晕死过去,醒过来哪里相信是真的。哭得死去活来,整个一个泪人似的。村上上了年岁的都晓得,“三丫头,苦呢。”

    当时的“三丫头”,就是如今的三奶奶。三奶奶嫁到王家是在15岁上,她已经出落得荷花似的,清清秀秀的,脸盘子好,身架子也好。叫一村小伙眼馋。其时,她丈夫8岁。那时,自然没人叫她三奶奶。一村人都晓得,她老子把她卖到王家当童养媳的。王家人,多半叫她“三丫头”。“三丫头,领细狗伙到村头去玩。”婆婆这般吩咐。细狗伙,便是三奶奶的男人。细狗伙一天到晚鼻涕拉呼的,跟在自个儿媳妇屁股后头,让村子上一帮细小的笑话:

    细狗伙,

    鼻涕虎,

    门口两条大黄狗;

    细狗伙,

    鼻涕虫,

    面前两条大黄龙。

    “大黄狗”也好,“大黄龙”也罢,均是笑细狗伙鼻子里的鼻涕黄黄的,长长的,丑煞人。这刻儿,细狗伙鼻子一吹气,鼻孔里冒出两个大气泡泡,手电筒珠子似的,嘴里嗡声嗡气地喊着:“三丫头,三丫头,你跟我擤鼻子,下会子,我碗把你舔。”那年月,大人、细小的难得有个饱肚子呢。不过年,不过节,是吃不到米饭、米粥的,大麦粯子、青菜打滚,得浮肿病,命丧黄泉的多煞人噢。细狗伙,王家宝贝疙瘩,一家人千省万省,隔三岔五的特为他煮点儿米粥。那时的细小的,吃不上米粥,想着能喝上米饮汤也是好的。碰到喝米粥这样幸福的事,总是慢慢喝,慢慢在嘴里过来过去,最后,把舌头伸得老长,沿碗边子挨排排舔,碗舔得滑滴滴的,连洗都可免了。舍不得沾在碗边上的米饮汤呢。在细狗伙看来,能把沾有米饮汤的碗把三丫头舔,实在是件了不得的事。三丫头毕竟大了,晓得怕丑呢,舔男人的碗边子,还被男人在大人、细小的面前显摆,心中自然有点儿不高兴。于是,脸沉沉的,伸手给细狗伙擤鼻涕,下手有意重了些,收手时两个指头又一拧,细狗伙直喊疼。这种时候,三丫头又会反过来哄细狗伙,要不然,细狗伙家去一学祸 ,三丫头轻者会挨顿骂,弄不好还得挨婆婆几个巴掌。婆婆对三丫头不好。三丫头便会答应细狗伙,夜晚上到王瞎子家听说书、唱戏。

    白日里,三丫头煮了,洗了,扫了,一晚便拽丈夫到王瞎子家听书。那王瞎子,拖着一把旧二胡子,有说有唱,惹得丫头小伙心痒痒的。

    廿岁大姐十岁郎,

    夜夜睡觉抱上床;

    说他是郎实太小,

    说他是儿不太像。”

    风吹荷叶沾半边,

    姐大郎小不对命;

    等郎几年花要谢,

    活人睡在死人边。

    王瞎子每晚都这么唱,唱得十五岁的黄花闺女开了心窍窍,通了灵性,不曾等到王家圆房,便成了一个妇人。这种事,有了一回,顺理成章就会有两回、三回……事情败了出来,三丫头挨婆婆好一顿毒打,想让她招出主儿来。三丫头抹抹嘴边的血,拼不开口。婆婆气不过,剥光了她的衣裳,赤条条地拴在石磙子上,让三丫头丢人现眼。

    尘世间,生命力的伟大,着实让人赞叹。在屈辱里活着的三丫头,肚子里的小生命,在经历了年轻母亲十月怀胎之痛,世事炎凉之寒,之后,第二年秋天,顽强降生在了王家的柴房里。婆婆一望,见是个小伙,便丢掉了将三丫头扫地出门的想法。当年春节,王家便给十六岁的童养媳和九岁的细狗伙圆了房。

    王家一下子走了两个人,这是香河村哪个也不曾想到的。

    别看细狗伙八九岁上鼻涕虎儿似的,在村子上,总是拽了三丫头的褂子旯旮,从不敢自个儿往东往西,胆小得扎实。哪个想得到,长到十七八岁,竟敢瞒着一家老小,一声不吭,跑到部队上去了。王家火上堂屋了,一家人急呀。兵荒马乱的,在家里头,安安稳稳的,多好?你细狗伙胎毛还不曾干呢,闹什呢革命唦。真是不知天多高、地多厚。

    还真是祸不单行。三丫头的小伙,在细狗伙投奔部队后辰光不长,得了莫明其妙的病,整日里浑身火炉子似的,吃不下去一粒米,喝不下去一滴茶,嘴里嚷着要找他老子去了。快呢,活蹦乱跳的细小伙,个把月辰光,就死掉了。这个小伙一死,三丫头可不想活了。为他,挨了多少人戳脊梁骨,受了多少屈辱、多少冷眼,其间的辛酸,心里的苦楚,个中的滋味,哪个能晓得啊。“你这个讨债鬼呀,来这个世上寻什呢魂的唦?”这么八九年的苦水,真像香河发大水,倒了坝头,决了圩堤。“你就是让我现世报吗,这么多年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到这么大,你懂事了,会喊人了,为什呢又走的唦?呜呜——呜呜——”

    “乖乖,我的心肝哟——你家来唦,你家来哟——”香河村,龙巷上,三丫头披头散发,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跟个疯子没得二样了。她哭着,喊着,指望老天能把她的细小伙送回来。三丫头,哪像人过的日子啊,她的心在火炉子上煎,在滚水锅里熬呢。

    三丫头的小伙是回不来了,可三丫头的男将家来了。三丫头的事,传得蛮广的,蛮快的。在黄桥一带当兵的细狗伙,一听说,心里像是被刀子剜去一块肉,再也坐不住了,跟部队上请了假,拔起双腿,就往香河赶。细狗伙隐隐约约地晓得,他跟三丫头圆房的事,家中大人从来不曾说过,他也不曾主动问过。不管怎儿说,他细狗伙是三丫头带大的呢,夜里蛮得不肯睡觉,三丫头只把自个儿的奶子喂到他嘴里,哄他睡。他对三丫头有情意呢。

    等到细狗伙赶家来,三丫头已经神志不清,只剩下半条命了。细狗伙一把抱起摊在铺上的三丫头,号啕大哭,“姐——姐啊——细狗伙家来找你啦——”

    心病还得心药医。村上老辈人为细狗伙出主意,三丫头的病因失子而起,只有让三丫头再有个细小的,她这心病才能回转。这下子,轮到细狗伙照料三丫头了。果不其然,当第二年开春,细狗伙当上了老子的时候,三丫头完完全全恢复正常了。村里人望着依然鲜鲜亮亮的三丫头,抱着二伙,边做针线,边和人说话,心头都在说,“细狗伙,到底是部队上的人,跟大伙儿不一样,不简单,真正不简单噢。”

    有一阵子,部队到了楚县城。细狗伙家来得更勤繁了,甚至有些恋家呢。恋家的结果,很快就体现出来了。其时,无计划生育一说,三丫头很快成了三个细小的的妈妈,两岁一个,两岁一个,生得猛呢。三丫头自然不会拖自家男将的后腿的,革命光荣呢。这道理也是细狗伙告诉她的。当她领着三个细小的,送自家男将上路时,竟然异常平静了。好像自己男将不是去打仗,只是出趟门,两三天就会回的。这个样子五六年了,三丫头自个儿也不晓得,在村口老柳树下,送过几回,接过几回。

    终于有一天,三丫头没能从村口老柳树下接回自家男将,而是接回了男将平时穿过的几件旧衣裳,还有一只旧军用水壶,水壶上有了个枪眼子,已经不能再装水了。公家来的人告诉三丫头,她家男将在战场很英勇,部队上为有这样的同志感到骄傲,血海深仇一定要报。三丫头越听越不对头,最后“哇”地跪倒在老柳树下,不省人事了。

    不知什呢时候,有人喊三丫头三奶奶了。有年头了,亏得村上人还记得她在娘家时排行老三。

    乡里农忙的时节,三奶奶便替邻居家看细小的。三奶奶常常一边“吃”麻纱 ,一边蹬摇篮哼着小曲子,哄细小的睡觉。

    风来啰,

    雨来啰,

    麻虎子 要来啰,

    宝宝觉觉啰……

    不晓得怎么弄的,乡里细小的,蛮怕“麻虎子”的,一提到,立马规矩了许多。至今,不晓得“麻虎子”是个什呢东西。

    三奶奶哼着,摇着,细小的睡着了。她反倒不再“吃”麻纱了,望着龙巷上那棵老柳树,直愣神,目光幽幽的。

    南蛮北侉。“二侉子”是三奶奶家老二,自然不是北方人。

    “二侉子”打理着村子上的代销店,平常人来人往,从龙巷西头代销店门口过,总能望见他坐在柜台内口,俨然店老板的样子。碰到忙不过来的时候,就会指挥他家婆娘李鸭子帮忙,“帮下子,5分钱酱油。”李鸭子便会接过“二侉子”手上的瓶子,装上注口 ,用长柄小端子,伸进大缸里舀酱油,再支到注口上,灌入人家的瓶子里去。这里买酱油不叫买,叫打。“打”字体现在整个过程之中。打用的是小端子,5分钱两端子,正好。再忙,“二侉子”就会叫妹妹琴丫头一块上。“给称半斤红糖。”真是忙不过来呢,琴丫头便会从里边房间自个的洋机 上起身,来帮二哥的忙。有时也会嘟囔几句,“不把阿根伙叫家来,人家有件小褂子赶得紧呢。”阿根伙是“二侉子”的兄弟,琴丫头的三哥,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在代销店里望不到阿根伙,属正常。让你望到,就不正常了。“家作懒,外作勤。”说的就阿根伙这个样子的人。别看他望上去细个子没得三尺三,细胳膊、细腿,像个瘦蟆蚱,可在香河村,阿根伙腿脚勤快是出了名的。

    村上,无论哪家婚丧嫁娶,来人到客,都少不了他。倒不是他尊贵,每家必请。阿根伙,跑腿在行。村西头三四十户人家,谁家桌凳齐全,谁家碗盆剩余,他一清二楚。这倒是他早几年练就的本事。他这个人,最欢喜凑热嘈、望西洋景儿。哪家有事了,极自觉地过去,帮主家搬搬凳椅,找找碗盆,做些杂活。之后,和主家其他打杂的一块,弄得些剩饭剩菜,吃得有滋有味。回得家中,三奶奶问起,“阿根伙,又混到哪块的?”“巧了,谭驼子家到客,请我去帮忙的。稍微喝了点大麦烧。”谭驼子,家住村西龙腰上,是远近有名的“摸鱼鬼子” 。

    三奶奶望着不争气的三伙,无端地就想起死去男将,她觉着对不起自家的男将呢,王家出了个不抬颏 的,给英勇的老子脸上抹黑。

    阿根伙不曾觉得自个儿不抬颏。在村上,他也不是没“红”过。说起来,别人不一定信,阿根伙尽管家在四队,还曾跟在一队队长“祥大少”屁股后混过一阵子呢。“祥大少”真是看中了他腿脚勤快,让他跟在自己后面跑跑腿。

    阿根伙蛮乐意的。“祥大少”对阿根伙放手得很,安排农活时,“祥大少”多半让他跟妇女在一起。令其察看各个女人的情形,好认定一天下来给多少“工分”。其时,无“多劳多得”之说,村民们的“工分”靠评。

    阿根伙岁数也不小了,蹲在女人堆里,正顺了他的心。他唱得那一口小调,总算派上了用场。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女人成了堆,起哄是难免的。活儿干得乏了,闹闹提神。公公跑到媳妇房里,大伯子睡到弟媳妇床上,诸如此类的事儿,都会从这些女人嘴里跑出来。这些女人,过了门子,有了孩子,当着男人面也敢撩了衣角,捏着白䐛䐛的大奶子往孩子嘴里塞。本地风俗如此,不为过。

    自然也有闹阿根伙唱小调的。“阿根伙,来一段!”“对,来段好听的。”阿根伙并不急于开腔,在起哄的这个女人肩头捏上一捏,冷不防,又在那个女人胸前抹上一把,动作极熟练。“喊我一声好听的,便唱!”他得寸进尺。“阿根伙乖乖,唱啊!”“好小伙,唱好了喂奶。”这些女人也不是省油灯,再丑的话也出得了口的。

    尽管如此,阿根伙还是挺得意地亮开了他颇有韵味的嗓子:

    贫农(嗡)下中农,

    一条(啊)心(啦),

    天南海北(哎)一家人……

    小淮调来了,心野的婆娘吼嚷起来,“来个‘荤’点的!”于是,女人们一阵嘻笑。此时,阿根伙的眯细眼极放肆地往丫头、婆娘颈脖子里钻。他自然是应了女人的要求再来一段。

    一更(喃)里来,

    小尼姑守禅房,

    手抱着木鱼儿,

    两眼泪汪汪。

    …………

    三更(喃)里来,

    小尼姑睡朦胧,

    见一个,少年郎走进庵中,

    二人(喃)挽手阳台上,

    颠鸾倒凤,

    鱼水交融。

    唱着唱着,动起手脚来的事也曾有过。尤其是瓜地薅草。丫头婆娘的,进得瓜地,嘻嘻哈哈,一群归林鸟。边吃瓜,边听阿根伙的小调,好不自在!贪嘴的婆娘,进了瓜地不住嘴,用不了多会子,肚子鼓起来了,尿也憋不住了,找个瓜叶密的垄沟,蹲下去。身后,阿根伙早馋猫似的等着了。过了一刻儿,阿根伙丢下一句:“歇着吧,晚上我跟队长说,多给你3分工。”之后,便喘着粗气,离开那垄沟。

    代销店真正忙的时候是逢年过节,平时并不忙。因而,“二侉子”一个人打理,绰绰有余。“二侉子”为人和气,加之架子上多是些家家过日子必需的东西,针、线、滚鞋口用的带扁子之类,妇女日常离不了;香烟、“大麦烧”之类,男将们多数都好;雪花膏、百雀灵之类,丫头姑娘喜欢用;洋火、洋油哪家过日子不要?一天都离不了。香河一带,称火柴为洋火,称火油为洋油。家里头,有念过二三年级的细小的,听见家里人喊“洋火”、“洋油”,总是要正式地纠正道:“这叫火柴,不叫洋火。这叫煤油,不叫洋油,说过多少遍了,真是!”当娘老子的淡淡一笑,“是啊,说过多少回了,可那会子都这么叫的。惯啦。”“二侉子”到底是“二侉子”,四十出头的人了,挺跟形势,很快就学会了。碰到小学生来店里:“侉二叔,买两包火柴。”“好来,两包火柴。”那“火柴”两个字咬得挺重。要是上了年岁的呢,扯着老公调喊:“‘二侉子’,拿两包洋火!”“好来,两包洋火。”“二侉子”笑嘻嘻地把火柴递过去。

    “二侉子”在北方当过几年兵,回乡之后,“晓得”,到他嘴里变成了“知道”。一村人觉得稀奇。可“二侉子”呢,一样事情说完了,又总爱问一句:“知道不知道?”“知道不知道”挂在他嘴上,成了他的口头禅。他也因此成了“二侉子”。

    有一年,“二侉子”和村上的男将们一起踏水车,一不小心从水车上掉进河里去了,“咕鲁咕鲁”直往上翻水泡。窜出水面,喊一声:“救命!”岸上男将见了只是笑:“装得像!”过了一会,男将见不对头了,下去把“二侉子”拖上岸,已灌得像个蛤蟆,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冒出一句:“我不会水,你知道不知道?”“不知道。”那个男将也吓侉了。

    “二侉子”不是不当兵就回乡的。他不当兵转到东北一家电厂当工人。那时,他还很年轻。跟厂里的一个姑娘好上了。一好上,就不可分开。年轻人,难免头脑发热。他忘了,家里在他当兵那年,就给他找了一个叫李鸭子的丫头。这一年,家里来信,让他家去。老子死得早,妈妈年纪一天大似一天,想早点把他的事情办了。到了春节,他不曾家去。三奶奶领着李鸭子到厂子里来了。两个姑娘一见面,抱头大哭一场。人让三奶奶领回去了。厂里那姑娘怀着两个月的身孕(连“二侉子”都不知道),含泪送“二侉子”上了轮船。之后,“二侉子”就再也没能到厂子里上班。成了家,有了婆娘李鸭子。开了个代销店。东北,在他印像里渐渐模糊了。他再也没提起过。

    大队部是香河村的政治中心。因为是政治中心,房屋比一般村民的房子要好。前后两进,正屋在后一进,红砖实心墙,红洋瓦屋顶。一个蛮大的院子,院墙也是红砖头砌的,大半截子是实墙,一小半用仄砖拼凑成双菱形图案,一个菱形套一个菱形,样子蛮好看的。大队部前屋紧挨着龙巷,中间开个穿堂门,把前屋一分为二,一边搁个竹床子,由人看大队部睡的。这一带看大队部的,多半是村上划差船子的。香河村看大队部的便是蔡和尚。另一边,是村上的卫生室。简单几张木头柜子,几张大凳,一张桌子,一张床,供看病用的。村上有个医院,所以卫生室只看些小小不应的毛病,大毛病上王先生那里看,水妹不看。水妹是香河村的赤脚医生,待人接物蛮懂事的。并不曾因为自己是支书的丫头,就扛老子的牌子,就看不起人。水妹没有,她从来不曾这个样子过。村民们蛮欢喜这个丫头的。到卫生室找水妹拿个伤风感冒的药片子,下田不小心,手脚弄破了,包扎一下子,水妹均照应得好好的。

    水妹的看病手艺是在县城人民医院学的。尽管村子上有王先生他们,也带学员。公社也有医院,也办班培训。可香元不让水妹去。“人命关天呢,要想学,老子就送你上大医院学。”那时水妹初中刚毕业,望到别的村子有几个女同学都学了赤脚医生,心头痒痒的,要学。香元没有一下子就答应,他要让自己丫头想清爽了,做赤脚医生并不是什呢好交椅 ,看病,不也是件侍候人的事?

    水妹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学,当老子的只好让步,托关系,把她送到县城人民医院,进了医疗培训班。哪晓得,进了医疗培训班,一年下来,水妹的手艺学得不错,呱呱叫。可原先的黄花闺女,却挺了个大肚子回来了。

    听说,水妹和那人是在县人民医院医疗培训班好上的。授课先生一次放了个什么幻灯片,又讲了那方面的事。羞得女培训生不敢抬头,双手捂了脸,又忍不住叉开手指,从指缝间偷看。那些男生则放肆地笑,四下望别处座位上的女生。班上,安安稳稳听完这节课的,唯有水妹和他。水妹没捂脸,也没低头,听得颇入神,模样挺安然。他也没像其他同伴那般张狂,平静地看幻灯,听讲授,认真笔记。培训班,半天一堂大课。下课时,他说是请水妹出去走走。水妹没吱声,便出来了。两人默默地出了城,到了东郊,便有事了。一切水到渠成。他俩晓得这一刻会来。那课上得水妹胸子胀胀的,上得他浑身血热热的。一年的培训,很快会结束的。他会往香河去花轿。他对水妹说。他要堂堂正正娶水妹过门的。水妹点点头。使劲点点头。

    水妹回香河后,先在村医院王先生那里实习了几个月,之后村上办了个卫生室,她便在村卫生室做赤脚医生。白日里,给村人看病。开药。打针。挂水。夜晚,躺在床上,轻轻摸着越来越隆起的肚子,盼望那人来。终于,那人来信了。说,培训结束后,领导找他谈了,有位局长想要他做驸马爷。虽说那姑娘有条腿不大方便,模样还不错。正巧有个去省城深造三年的机会。说,为了省城,他答应了。他是乡里孩子,这世上,没有一样是乡里孩子的。他要走出去,说什么也要走出去。还说,他心里容不下两个女人的。也许会和别个女人结婚,但不会再爱了。又说,只是苦了水妹了。水妹颤颤地,抹去滴落在信笺上的泪水,回了封信。没怎儿责怪他,也不曾告诉他已有了身孕。只是说,水妹也是乡里的孩子,她懂得他的。

    水妹这丑出得大了。香元在家里气得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的,“胆大包天了,没得王法了。”水妹心里自然晓得,这种事情弄出来,日后不好见人了。村上人会说她作风不好,日后的名声也就不会好,甚至会没得人要,嫁不出去。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里,不让一个人进来,包括她娘老子。她也哭过几回,可真正静下来,她发觉自己并不怎儿伤心。不管怎儿说,她真心实意地爱过一回了,他也是爱她的。她自己心里晓得,她水妹不是个坏丫头,不是作风不正。她要好好把事情理一理,弄弄清爽。她肚子里细小的怎儿办?这可是她和他爱情的结晶,不能听娘老子说怎儿弄就怎儿弄,水妹自己要拿主张。这关系到她的一生呢!

    香元老婆巧罐子,望着丫头把自己反锁在房里好几天了,生怕她想不开,做糊涂事。“你这个丫头哎,什呢事不好做,你偏偏做了这种糊涂事的唦。”巧罐子又气又恨,又担心。气的是自己的丫头不争气,让大人在香河村抬不起头来,更何况她家男将还支书呢;恨的是那个要挨千刀万割的男人,对自己丫头做出事了,还要当缩头乌龟;担心的是村上人风言风语的,丫头怎样子顶得住,弄不好走到绝路上,怎儿办?巧罐子也没得好主意想,坐在家里板凳上,眼泪沽沽的。“你养的好丫头,把穷老子的脸都丢尽了。”香元没得办法从丫头身上出气,他也怕丫头逼急了想不开呢。于是,气就往婆娘身上出。“哭个魂,她死了一家省心。”香元发着狠,在堂屋里转圈子,想找个东西掼下子,又没得顺手的。大桌子上倒是有个铁壳子水瓶呢,他哪舍得掼唦,好几块钱的东西,也算样家私呢。

    没得东西杀气,香元只得坐在堂屋心里头,抽闷烟。吸来吸去,他感觉不到往日“两边分” 的味道,心思不在呢,抽再好的,没用。巧罐子望望香元,想让他劝劝丫头,商量商量,拼斗拼斗 ,事情出了,又不能把丫头杀了,总要有个法子。可,香元坐在堂屋心里像个菩萨,跟前全是烟,雾气腾腾的。别看香元这会子静成了一尊佛,内心在不停盘算呢。

    接连抽掉两三根“大前门”,香元的主张已经拿定了。

    大队部的正屋,三大间,中间是大队部的会议室,村上干部开会,处理事情都在这块地方。西边一间是会计室,几张桌子上均放着算盘。一到年底,会计室就会忙起来,七个生产队,一百三四十户人家要算工分,要“分红”,忙是肯定的。忙不过来怎儿办?开夜工呗,白天不够夜来凑。东边一间,是政治中心里的核心人物,大队支书香元的办公室,一张办公桌子,一张藤椅子,均半旧不新的样子,靠南窗台口摆着。桌子上放着送话器(也就是麦克风),香元就是坐在这张旧藤椅子上,对着送话器发表重要指示、讲话和通知的。重要指示、讲话的精神多半不是他的,是他鹦鹉学舌从公社、从县上学来的。关于农活的通知,倒是他自己几十年种田的经验所得,再加上农技员陆根水的参谋助手作用,村民们蛮听香元支书话的。香元的声音从送话器传出去,经过窗外竖立着的茅篙上的大喇叭,传播到全村每家每户,村民们就有了行动的指南。

    香元这间办公室蛮大的,有几个文件柜子一隔,口边成了办公区,内边摆张架子床,成了休息区。香元的这张架子床,不简单呢,经的事多,见的人(尤其是女人)也多。村子上嘴嫌的,与香元不投 的,编着顺口溜形容他呢——

    香元是个花和尚,

    裤档里头夹根枪,

    见到女的都想上,

    人家问他为什呢,

    誓把反动派一扫光。

    这里的“花和尚”与《水浒传》里的鲁智深没得一点儿联系,乡里男人喜欢“偷嘴尝腥”搞女人的,都会被称之为“花和尚”,简言之,花心的男人。至于,“誓把反动派一扫光”,是革命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头,杨子荣的一句唱词。有人开玩笑说,“难怪支书见了女人就想‘斗’的唦,在他眼里女人就是反动派呢,不‘斗’还真不行,必须一扫光。”“只是辛苦了他那杆‘枪’啰。”也有人替古人耽忧呢。还有人这样形容香元的“性福”生活——

    香元支书好风光,

    天天当新郎,

    夜夜进洞房,

    块块都有丈母娘,

    数不清有多少小儿郎。

    这些只是背地里,人们过耳传言的,说说罢了,哪个也不敢当着香元的面说上一言半语。哪个也不曾望见香元和哪家女人睡觉,更不曾有哪个逮住过。常言说,捉贼见赃,捉奸拿双。嘴上说的不作数。香元依旧披着半旧不新的中山装,在龙巷上踱步,碰到人客气的点头,打招呼:“曾吃过呢?”“吃过了。”

    与大队部隔条土路的村小,只有一排教室,总共四间,是那种外走廊的格局。整个村小就两个复式班,一三复式,二四复式。两班加起来,才四十几个学生。四十几个学生,原先公家只派了一个老师来,真是校长兼校工,上课带打钟。一个老师哪教得过来呢,四十几个学生四个年级,上一堂课就得跑两个教室,到每个教室又得给两个年级的学生讲课,“动”与“静”的搭配就蛮麻烦的。不仅一个班上要搭配好,两个复式班之间,也得搭配好才行。教村小的孙老师实在经不起一堂课需如此折腾,跑到大队部找香元支书反映情况,“不给我加个人,我这课实在没法子上了。”孙老师跟香元支书汇报时,气息有些急促,边说边拿手把黑框子眼镜往鼻梁上推。其实,孙老师黑眼镜不曾往下掉。人一紧张,手就没处放。没处放,就想做点什呢,于是,有人摸下巴,有人摸头,孙老师就推鼻梁上的眼镜子。

    香元支书对学校的事,重视得要命。孙老师把问题一提出来,香元不曾跟公社中心校商议,当下就决定,由村上出一个人到村小当代课老师,年底由大队给工分,不用公社中心校发工资。这样,初中刚毕业的柳春雨,被香元看中,到村小当代课老师了。香元看中柳春雨,不仅仅是让他当代课老师。

    柳春雨在村小教一三复式,开头几天,孙老师没让他上讲台。村小的讲台,比不上完小的,更比不上县城小学的。村小的讲台不正规,没得正儿八经的讲台,多半在学生的学桌前头,摆张小桌子,小桌子上放上粉笔盒子、黑板擦子。上课的老师往小桌边上站,便可开讲了。

    柳春雨先坐在教室里听孙老师讲了几天课之后,才开始走上讲台的。孙老师夹着书本,拿着摇铃,站在走廊上一摇:“叮当,叮当——”柳春雨便和学生们一块,坐进他即将任课的一三班。他坐教室最后头,望孙老师在讲台上手舞足蹈,嘴里还时不时训斥班上不守纪律的学生。一三班的细猴子发现春雨伙也在他们班上学,觉得蛮好玩的,这么大个人跟细小的一块念书?几个平常熟得很的细猴子,转身想和春雨伙拉呱,被孙老师点名站到墙旯旮,“鼻子靠墙”去了。这让柳春雨脸上很没得面子,“我又不曾跟细猴子们拉呱,顶多说下子吧,犯不着这样做。”其实,柳春雨更气的是,孙老师应当跟学生讲一讲,他柳春雨是香河村小新来的代课老师,代课怎么了?不还是老师么!让他这个样子和村子上的一帮细猴子坐在一起听课,蛮难为情的。

    好在几天之后,孙老师不要他再坐到教室后边了,而是让他站到讲台上去了。柳春雨给一三班上的第一节课是语数课,这跟一般单年级课的名称就不一样,单班课,语文就是语文,数学就是数学,复式班则不同,柳春雨的语数课,是一年级语文,三年级数学,合在一块,不就成了语数课了。三年级的细猴子大些个呢,自觉性要稍微好些,柳春雨先出几道数学题,让三年级做题目。再给一年级上语文,讲《我爱北京天安门》。开讲之前,他先轻轻地哼唱了一遍,这不是他小的时候唱过的歌么?三年级细猴子听柳老师唱《我爱北京天安门》,难听得很,想笑。细猴子们想笑的,还有一层意思,这是语文课,又不是唱歌课,还不好笑么?“三年级安静作业。”柳春雨指了指在偷笑的学生,这句话他本来不会说,跟孙老师后头学的。一年级细猴子仄头斜脑的,听柳老师唱,这让柳春雨很满意,于是,用提问开始了这堂课:“同学们晓不晓得天安门在哪块呀?”“知道。”“在北京。”几个细猴子抢着回答。“我这不是问的废话么,北京天安门当然在北京啰。”柳春雨这样一想,又来了第二个问题,“北京又在哪块呢?”“不知道。”“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又有几个细猴子头摇得拨郎鼓似的,也有聪明的说出了“很远。”说实在的,北京究竟在哪儿,柳春雨也不晓得。他不曾去过哪能晓得唦。

    但有一点他是晓得的,毛主席在北京。毛主席经常在天安门上向全国人民发“最高指示”。一个时候,柳春雨想弄清爽“最高指示”究竟有多“高”,站在天安门上就是“最高”?天安门难不成会很高很高?因为,“最高指示”太神奇了。村子上的大喇叭差不多天天都在广播“最高指示”,有时睡得木里木息的,被大喇叭吵醒,“全体社员们请注意,现在广播最高指示,现在广播最高指示。”真是“最高指示”传达不过夜呢。

    既然,连你柳春雨都不晓得北京在哪儿,就不能再在这个问题上绕圈子了。给细猴子们介绍介绍天安门,这个好弄,课本上有天安门的画儿。柳春雨依然沿着自己的思路,给细猴子们讲着。其时,没有启发式教育一说,柳春雨这样子做,纯粹是他瞎想的。他直观地想,让学生把课文的意思弄清爽些个,再讲生字,一笔一划,细猴子们容易记住,不那么费劲。对于他来说,上课,越省事越好。

    若干年后,启发式教育风行,这是一个乡村代课教师所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