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七)美人
作者:浮世树      更新:2022-02-01 21:49      字数:3511
    七 美人

    对于一些容貌特别出众,而行事不合常规的女子,男人与女人、君王与臣子的看法竟是那样大相径庭。

    比如今上与中宫对于端嫔就是截然相反的态度。关于端嫔的容貌,于皇后而言,美是美的,然而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德行,因而就成了狐媚惑主了。中宫本人并不讨厌美丽本身,甚至对于美的人和事物她也是欣赏的,她并非狭隘嫉妒之人,对于今上身边那些美丽而贤良的妃嫔们也是能够接纳的。但是端嫔的美却成了一种异端,常常令她担忧乃至憎恶。

    但于今上而言,端嫔的美是一种与众不同的风姿和性情的融合体。她怎么就狐媚了?不能因为生的比别人好,有些无伤大雅的小性子就是狐媚了吧。难道人人都要像皇后那样端着脸,像皇后所器重的王敬妃那样低调谦和?

    即便是性情吧,今上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中宫对于端嫔那些并不妨碍他掌握朝政、统御群臣的的小性情为什么就认为是惑主啦,扰乱纲纪啦。就算是对于端嫔的无伤大雅的纵容及其家族的封赏,那只是一个男人对于自己宠爱的女人最正常不过的眷顾罢了,田舍翁多收了三五斗还要给自己的女人扯块布料做件新衣呢?为什么他贵为天子连个普通人都不如?何况他心里清楚什么可以给,什么不能给。于是对于皇后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规谏之词,在今上看来不过是女人的嫉妒,或者说她自己要维持世家女的端庄自律就见不得别人不按她的规矩行事。

    而带着他去玩冰嬉,带着他去僻静无人处玩捉迷藏的游戏,缠着他给她打造她新设计出的珠钗、步摇、花钿、耳饰,会满足而妩媚的向他露出天真无害的笑容的端嫔,是多么有趣的一个女子啊。她是他辛苦勉行、枯燥单调的帝王生涯中的一抹温柔的月光,因为这个出身微贱却真诚地信赖他、爱戴他的小女人,他此生尝到了生之欢乐与趣味,情之动人与甘美。作为帝王,他常常担忧自己余生有尽,而作为端嫔所仰慕依赖的男人,他却觉得生则有欢,死亦何惧,因为他曾经切切实实地尝到了生之滋味。

    端嫔碍着中宫和大臣们什么事了?大臣们每日盯着他和端嫔,时不时揪出一点小问题就口诛笔伐,一个个正言直谏、忠诚可鉴的样子。敢情他们饱读诗书都是吃饱了撑的,天天为难一个多得了几分宠爱的女子。天知道端嫔在他们无端攻击她之前,甚至那之后也没怎么在他面前说他们什么坏话。到底谁才是巧舌如簧,谁才是奸邪小人?至于皇后,她总是端庄地、宽容地、微笑着用她自以为是的委婉暗示来暗戳戳的指点他这被蒙蔽的昏君。她觉得那样才是巧妙、知礼、大度,但他偏偏看不上她那虚伪却又义正辞严的样子。大臣们用抗言直谏来正面发难,他的妻子却在他的身后或者旁边哪个他不知道的角落用她母仪天下的职责来暗中敲打。甚至有时候她什么都不需要说,不需要做,只需要端端正正坐着,就有无数大臣言官帮着她向他出手了。

    他们不应该是休戚与共吗?为什么却有如仇雠?所以,对于皇后,今上总觉得与其是夫妻,不如说是一个与他同在权力巅峰,时而合作时而攻讦的政治盟友。久而久之,他看重她、欣赏她,却也不常常看不惯她,自然也能容许被廷臣们维护的她羽翼丰满。当年的党锢之祸多少也有一点这样的原因,虽然只占其中的一小部分。

    那就让他们用权力与谋政的方式相处下去吧。

    但就中宫——那个从小饱读经史,又能涉猎典故轶闻,旁通诗词的典范闺秀淑女而言,却也感到无比委屈。头上的凤冠是帝王赋予,但也是士臣万民所赋予的,她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妻子,她更是天下之母,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必须在千目所视之下,她必须一丝不苟地维持着他们对于女性一切美德的规范与想象。

    但是今上凭什么要求她恪守中宫皇后的仪范,却纵容其他女子不守本分,她是妒忌的,但并非女人的嫉妒,而是身份的和规则的嫉妒。

    如端嫔那样出身微贱的女子不可能对她构成威胁,她是不屑对付她的。但是她不能容许一个女子,因为君王的宠爱骤然得到富贵与荣宠,却不尽帝王妃妾的义务和职则。可到头来,偏偏是兢兢业业、恪守本分的中宫却被疏远排斥。

    她有时也会想起年轻的时候,她读到的那些美丽的文章中那些美丽的景物、事物和美丽的人,但那永远不属于皇后这个身份。

    只有十七八岁的景素无论如何聪慧也无法体味这个中滋味。那时她只想安安稳稳、平平静静的做个普通的女史,自然无法想象中宫遣她和秦枢来东宫的使命,直到有一天秦枢告诉了她。

    中宫眼睁睁的看着这两年因今上的私宠带来的风波。她再也不能坐视东宫也有那样的端倪。中宫是真心喜欢曾经离太子妃只有一步之遥又被重重摔在尘埃里,却仍然如明珠般坚忍沉静、出类拨萃的秦枢。她才刚过双十年华,她的亲族为了崇吾成为储君付出了惨重代价。她再也不可能成为东宫正妃了,但如果是个小小姬妾的话,今上是不会在意和干涉的。毕竟一个身后无人的孤女,在今上眼中,她的能量都不如微不足道的草芥。而秦枢对于正妃疾病缠身、宠妃恃宠而骄、众姬庸庸碌碌的东宫而言,绝对是有利的补益。她如能成为崇吾姬妾的话,或许可以使东宫风平浪静,于众目睽睽之下,完成今上和臣民对于崇吾的考验。

    就连对于太子宠姬纪良媛的荒唐事,今上和中宫的看法也是不同的。令中宫不便直接插手却又如临大敌的纪良媛,于今上而言其实是无足重轻的。

    纪良媛以及她的家族实在是不足挂齿,一个中等的人家,除了和曾经的颍川秦氏是连襟之外,没有任何有力的关系和背景,家族中的人又都平庸无奇。就算将来纪良媛作为天子之妃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就凭一个宠妃,和那些练达深沉狡猾的朝臣较量起来不过是蚍蜉撼大树,是极其可笑的事情。纪良媛此人,并没有什么过人的才能智慧,不过和端嫔一样是简单任性,有时候有些小愚蠢的小女人罢了。相比中宫和其他那些表面端庄守礼,实则心机城府极深的妃嫔要安全得多。一个恃宠而骄却不懂权术的姬妾能做什么?爱她的时候,尽情享受她带来的温柔缱绻;不爱的时候,甚至连站出来为她说话的人都没有,这简直就是天赐的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吉祥物,可比有身份地位有能力心机的高贵后、妃、姬、妾们好应对多了。

    纪良媛,小字清蕙。在闺中便因美貌声名远播。时人传之:“清蕙怡怡,仙人之姿。”尚在闺中娇养时,偶被崇吾远远望见,便一见难忘,自入东宫独得太子宠爱。虽然东宫自太子妃以下都难免侧目于其宠爱之盛,然而宫廷贵妇大多隐忍内敛,并不发作出来。何况只是男人的宠爱罢了,实在没必要因此失了身份,失了德仪。是以纪良媛初入东宫时的日子还是十分美好的。

    直到有一天,还只是美人的纪清蕙在花园中独酌,恰遇崇吾途经此处,见她在月下花前的样子,便驻足同饮,月光朦胧、清风徐来、花秾夜静,“美人如花隔云端”,纪良媛的笑容恍如春雪消融,灿烂妩媚。崇吾因饮而醉,因醉生情,你侬我侬,从月下花前到醉卧蕙堂,醒来已是侵晓时分,崇吾终于想起他不过是路过花园,偶遇纪良媛,而他原本是欲赴太子妃寝殿瑶华殿的。  

    “那天夜里,月光朦胧,清蕙笑靥如花,真是美极了。她从来没那么美过。”后来崇吾向已成为亲近之人的景素这样解释道。

    “那她是不是以后也没那么美过?”景素用戏谑的语气调侃着崇吾。

    “是的,再也没有过。”崇吾认认真真的回答她。

    “那我知道了,”景素沉吟道:“因为那晚的纪良媛并不像她自己吧。”

    崇吾便笑了:“你怎么会知道?”

    景素当然知道崇吾不是真的问她,这是不需要回答的,便轻轻笑着问:“那殿下后悔了吗?”

    崇吾却陷入了沉默。

    而当年被晾了一夜的太子妃,自此便病了,一夜无眠,风露相侵,起初不过染了风寒,身体发热,好容易太医轮流问诊退了热,但风寒却断断续续持续了半个月。原本好了的,谁知三个月后的小产却令她身体越发虚弱。

    太子妃常想,如果不是那夜的风寒,她不会虚弱小产,那么也不会有此后的体弱多病,致令她和太子崇吾也终于渐行渐远。太子妃对纪良媛的怨恨尽人皆知,她们却不知道真正让太子妃绝望的是作为世家之女的骄傲——在那一次久候太子不至,却获知他移宿别处时,连同作为正妻储妃的尊严被重重地踩踏,狠狠地挫败。

    再加上纪良媛本身从做女儿时便养成的并不知道收敛的骄纵性子,渐渐地,东宫其他女眷的怨怒也在她与太子妃长期无法弥合的裂痕中积聚起来。但是,最初的纪良媛居然对此一无所知,她见众人疏离,也赌气和众人疏离,终至针锋相对了。

    景素想,如果太子崇吾能够在最初的时候安抚太子妃的话或许不止如此罢,但是作为太子每天忙忙碌碌,怎么可能有空理会女人们之间鸡毛蒜皮的这些小事情,他大概觉得根本就懒得注意她们之间的那些事吧。

    但是崇吾却告诉她,他其实去尽力弥补了,为了无辜的纪良媛。如果不是尽力弥补的话,又怎么会有三个月之后的小产呢?

    景素不禁扼腕叹息了。

    纪良媛从一个单纯温柔的女孩变成一个恃宠而骄、忧郁焦虑的妇人,这之间经历了什么样的日月侵蚀、滴水石川的过程,景素也猜想得到。纪良媛虽然得到了崇吾一个人的独宠,却不得不与众人为敌,并且当她最终发现崇吾只是被她的笑容打动,却从未将她放在心里的时候,她的悲凉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