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池鱼之殃(2)
作者:郗德文      更新:2021-05-04 10:00      字数:2105
    曹頫有些伤感。这些年他管理江宁织造,深入其中才知道有多么艰难。不说供办皇差需要银子,就说衙门里一百多口人的生计就是一个大问题。有时候他很理解李煦,李家的人口家丁比曹家更多,如今少说也有二百多口人,你想想,这二百多口人是不是要吃要喝?这笔银子从哪里来?也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舅舅才千方百计寻找生业,给这些家口奴仆们一口饭吃。

    多年前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那也是正月里。京城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四处都是白花花的。那时候叔父曹寅已经去世,他便和一众兄弟们回了京师。年少的曹頫很快乐,刚刚娶了亲,也没有被内务府安排差事,但由于他们是旗人,有铁杆庄稼,因此这生计是不用发愁的。每天早晨醒来,吃过饭后他便走到街市上去,看那些买卖人做买卖,看天桥耍把式地耍把式,更有那说书的,说相声的,吸引着曹頫整日流连忘返。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下大雪的清晨,曹頫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大哥曹顺,二哥曹骥,三哥曹桑额便兴冲冲来了,一下把他从被窝里拉起来,说道:“四兄弟,大喜,大喜啊!”曹頫不明就里,疑惑地道:“何喜之有?”

    曹顺满面红光,说道:“老四,说出来你都不信,你被皇帝钦点为江宁织造了!”曹頫不由心里“嘭嘭”乱跳,说道:“大哥,你别耍笑我!”曹顺脸色严肃起来,说道:“老四,你真糊涂,这等事情怎么可以耍笑?你听,舅舅来了!”说着就听院子里一阵笑声,李煦大踏步走进来。曹頫不敢怠慢,忙穿好衣装拜见舅舅。舅舅扶住曹頫,说道:“老四,大喜,大喜啊——”曹頫就觉脑子里懵懵的,李煦忽然上上下下打量了曹頫一阵,说道:“頫儿,快快洗澡,换衣服,跟我进宫!”曹頫更加疑惑:“舅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煦笑道:“頫儿,你大哥没有耍笑你,如今在我保举之下,你已经被皇上钦点为江宁织造了!”曹頫就觉头上起了一个雷,他在曹家四兄弟里是最小的一个,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被钦点为江宁织造!

    后来的事曹頫就更恍惚了。他只觉得自己成了木偶,先是被家人按住洗澡,又换上干净衣装。他坐在李煦身旁,坐了很长时间的马车。这是他第一次进宫。威严的皇宫让他有点压迫感。但在礼仪官员的指引下,他还是有板有眼地学着陛见皇帝的礼仪。他果真被皇帝接见了。宫殿里可真宽阔。大立柱两个人伸出胳膊也无法合拢。他没有看清圣祖皇帝是什么模样,但皇帝问他什么话,他都回答地很流畅,很显然,皇帝对他是满意的!陛见完毕时,他和李煦磕头谢恩,躬身退出了大殿。很快内务府的司官送来官服,曹頫知道,他已经是江宁织造官了!

    几乎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曹頫就被拉到这个职位上。一直到去南方的路上,曹頫都觉得自己在做梦!

    可谁想,从京城往南一路都是皑皑的白雪。风吹来四处“呼呼”作响,干枯的树枝瑟瑟发抖。年少无知的他坐在马车里,不时随着车厢颠簸一下。意想不到的是,他抵达江宁才知道母亲已经北上叩谢皇恩去了。李煦忽然着急地道:“这可如何是好,皇上没有旨意,妹妹怎么能够擅自进京?”曹頫不懂得宫廷礼仪,但他明白这是一个紧急事件。于是他还没有坐稳屁股,便被李煦拉到马上,急急地朝北方赶去。一路快马加鞭,终于在滁州地面截住了李夫人的车队。“妹妹,妹妹——”李煦远远喊道。他很快从马上跳下来。李夫人掀开车帘,疑惑地道:“大哥?大哥怎得来了?”“妹妹,皇上有旨,不必进京,你的心意皇上已经知晓了,请速速随我回江南去!”“皇上知晓了?”“知晓了。妹妹,你瞧我把谁带来了?”李煦把曹頫叫过来,说道,“頫儿,快来拜见你的母亲。”曹頫愣愣看了“婶娘”一眼,忽然明白在皇帝和李煦安排下,他已经入嗣为曹寅的儿子,他的“婶娘”已经是他“母亲”了!他忽然更加伤感,跪拜下去道:“母亲——”李夫人愣了一下,随后抱住曹頫大哭起来:“我那苦命的儿啊!”

    那时候,曹頫并没有得到江宁织造的喜悦,有的只是忧虑。三年时间父亲曹寅和大哥曹颙先后去世,留下李夫人和马夫人两世孀妇,曹颙去世后织造曹家就没有继承人了,所以皇帝才想了这么个法子。他觉得自己就像鸭子一样被人赶上了架!更何况,衙门里还亏欠着茫茫债务!

    “好啊,好啊,老四,你如今也是江宁织造了,那就好好地干,给咱们大房的人争一口气!”

    大哥曹顺信誓旦旦地说。

    他知道事情不像大哥说的那样!

    那些年里,曹頫主理织造事务全赖李煦周全。他只是一个文弱少年,织造事务根本就没有经办过。按理说,这承嗣江宁织造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自己的大哥曹顺。曹顺从小就跟随叔叔曹寅在江南生活,成年后又帮助曹寅经营江南五座税关的铜觔买卖,这官场和买卖场上的事,曹顺比他更清楚。更为重要的是,曹顺也曾经入嗣为曹寅之子,只是后来不知道何种原因,曹顺又退了出来。有时候曹頫心想,倘若曹顺成了江宁织造,肯定会比他办得好!可命运就是这样,曾经期盼这个差事的人得不到,不想得到的却得到了,这难道不是造化弄人吗?他只能全权拜托李煦,有了宫里的差事,李煦和他一块儿经办,事事指点他,唯恐出了什么纰漏!衙门里的亏空李煦帮他填补……不管怎么说,倘若没有李煦在后面支撑,他的江宁织造未必做得稳当!直到后来,他一点一点习学出来,也慢慢懂得了织造事务,李煦才渐渐放了心。

    可如今,江宁曹家诸事稳当,苏州李家却率先出事了,正月十一就被查抄家产,不知道舅舅他们到底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