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雲起江南(8)
作者︰
郗德文 更新︰2021-05-04 09:54 字數︰2320
那天黃昏。
一輛馬車出現在孔夫子巷。馬車上坐著兩位官差。綠營兵很快攔住道︰“干什麼的?”為首的官差忙笑道︰“回爺的話,奉按察使的指令,送一批文籍書檔到總督府去!”“有腰牌嗎?”“有。”綠營兵看了看腰牌,但還是道︰“打開來看看。”為首的官差忽然臉色一窒,說道︰“總督大人已經知曉,這個就沒必要了吧?”“廢話少說,我等也是奉總督指令,一應出入織府的人員車馬,全都例行檢查!”綠營兵說著就上來揭開油膜布,就見箱子里果然是文籍書檔,其中一個匣子上寫著《佩文韻府》四字。綠營兵很快扔了匣子,又指著另一個箱子道︰“這個箱子是什麼,打開來看看!”官差頓時笑起來道︰“老總真是說笑話了,我等只是奉命行事,怎麼會有鑰匙?再者說,上面貼著封條呢!”“打開來,要不然就把鎖撬開!”綠營兵說著就拔出腰刀來撬鎖。官差頭上冒了一層汗冷,剛要阻止,就听身後一聲大喝,綠營兵忙停止了動作。
“放肆,這是押送總督府的機密文檔,誰敢打開?”葛繼孔騎馬過來道。
綠營兵忙跳下車道︰“原來是司官大人,卑職冒昧了。”
“已經查驗過了,沒有什麼可疑之處,放行吧!”
“喳——”
綠營兵很快閃開。
差官嘲弄地朝綠營兵哼一聲,隨即擺正官帽,駕馬朝外駛去。
夕陽將落未落。馬車過了山塘街,出了閶門,甦州城漸漸遺落在遠方。趕車的差官回頭望去,就見紅紅的夕陽還懸在虎丘塔上空,甦州河的水緩緩流淌,兩岸的建築都沐浴在余暉里,愈發顯現出姑甦城的華美壯麗來。此時一艘艘船舶正在靠岸,河岸邊桅桿林立。隨著夕陽的漸漸沉落,就見河岸邊、閶門上、虎丘塔上,一盞盞燈籠依次點亮,姑甦城沉浸在萬家燈火里。
“老肖,你使勁給馬兩鞭子,快點走。我的天神,這一抄家,四處不能走動,簡直把我給憋死了!”
駕車的差官忽然狠狠甩了一鞭,兩匹駿馬發出長長的嘶鳴,朝官道上疾馳而去。
………………
由甦州到江寧去,有兩條道。
一為水道。
沿京杭大運河北上,過揚州、鎮江,然後在瓜洲渡口轉入長江,再向西行幾十里地就是江寧。
二為旱道。
出甦州直往西北而行,大約用不了四百里地就是江寧。
此時運河水淺,況且也不是大宗貨物,因此路人多走旱道。
差官緊趕慢趕,一口氣跑出四十里,回頭望去,姑甦城早已隱沒在黑暗里。
一輪圓月升起,照著慘白的道路。
馬身上冒出一團團白氣,差官漸漸放松了趕車。
在一座樹林里,差官干脆停了馬。
一直坐在後面押車的差官問︰“老肖,怎麼不走了?”
趕車人低著腦袋,忽然長長嘆息一聲道︰“走?上哪里去?”
“你真有意思,當然是上江寧了。”
“去了江寧又能怎樣?”
“你到底怎麼了?”押車的差官這時候看樹林一眼,說道,“老肖,別磨蹭了,快走吧,這樹林里怪 人的。”
一陣貓頭鷹的叫聲忽然傳來,押車的差官頓時打一個寒顫。
“我說,你快走啊!”
趕車人忽然一下摘了藤帽,狠狠砸在地上道︰“他媽的,老子受夠了!”
押車人走下來道︰“興元,你到底是怎麼了?”
肖興元一腳把藤帽踢遠,說道︰“富拉尼,你覺得這樣做有意思嗎?”
富拉尼也摘下藤帽來道︰“興元,好好的,你怎麼說這個話?如今主子遭了難,可咱們該怎麼听從主子分派還是怎麼听從……”
“你他媽地少給我講大道理!”肖興元懊惱地跳下馬車,干脆走到一邊。
“那你到底是幾個意思?”
肖興元扶著一棵大樹沉默了很長時間,才嘆口氣道︰“我實在是想不通,老爺為什麼要管這些閑事?倘若不是因為王修德挖參的事,我等怎麼會……”肖興元狠狠把馬鞭砸在地上,抱著頭蹲下來。
富拉尼嘆口氣道︰“已經如此了,再說又有何用?”
肖興元忽然站起來,抓住富拉尼道︰“富拉尼,你說,這些年我對你怎樣?”
富拉尼疑惑地道︰“很好。”
“那好。富拉尼,你听我說,如今咱們家主子被抄,這以後的日子指定是不好過了。你看到這兩個箱子了嗎?公子悄悄囑咐我,里面全是金銀珠寶,是咱們家公子這些年在織府里存的私房!我實話告訴你富拉尼,織造府里的虧空有一大半跟咱們家公子有關,倘若不是他奢侈靡費,咱們家老爺也未必會被查抄。現如今怎麼樣?織造府李家完了,咱們這些做奴才的也完了!”
富拉尼神情憂慮地道︰“肖興元,主子到底犯了什麼罪,咱們未必會明白,也沒有必要去操那個閑心,咱們沒有別的本事,只管做好咱們自己的事就行了,如此,也算對得起主子了……”
“放屁!富拉尼,今兒個我就告訴你,這兩個箱子老子要了,沒有鑰匙,老子就是砸也要砸開!”肖興元說著就找來一塊石頭,舉起來朝箱子砸去。
一道白光忽然橫過來,肖興元頓時呆住,就見富拉尼拿著刀架在肖興元脖子上。
肖興元頓時色變,說道︰“富拉尼,你想干嘛?”
“肖興元,我受主子指派,不管別的,只想辦好自己的差事!主子對我不薄,我不能對不起主子!”
肖興元忽然“哈哈”大笑,說道︰“笑話,簡直是笑話兒!”
“肖興元,你別鬼迷心竅了。不要忘記,織府里還有你的老婆孩子……再者說,就算你劫了這兩個箱子也逃不走,到時候魚死網破,總督會饒了你?咱們家少爺會饒了你?你這是罪上加罪!”
一席話讓肖興元冷靜下來。
他慢慢放了石頭。
富拉尼把刀收入刀鞘,摸著著肖興元的肩膀道︰“興元,別傻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咱們跟隨主子,主子有罪,可咱們是無罪的,倘若因為這兩個箱子,咱們犯了重罪,那就太不值了!”
肖興元已經完全清醒了,說道︰“富拉尼,你說得對,主子對咱們不薄。可是……好好兒的,就像以前一樣,你跟著咱們家老爺,我還是跟著咱們家小主人,日子過得多麼舒坦,可如今一查抄了家產,咱們以後還指不定是個什麼罪名?這日子還怎麼過啊?我實在是想不通!”
富拉尼長嘆一聲道︰“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世事難料。可既然讓咱們遇上了,又有什麼法子?只要問心無愧也就罷了。”他扶起肖興元,“老肖,時辰不早了,咱們還是盡快趕路,萬一出個什麼差錯,咱們恐怕連命也沒了……”
肖興元頓時警覺起來。
兩人戴好藤帽,揚鞭策馬朝江寧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