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承天门不远，有一条帅府园胡同。

    过金水河向东再行半程路就是。

    临近黄昏，一座偌大府邸呈现出来。就见仆人们或爬在梯子上，或站在凳子上，把灯笼依次点亮。

    随着几声锣响，帅府园胡同顿时变得热闹起来。一抬八人大轿簇拥在中间，前面十几个护卫开道，另外还有二十来个提灯笼的，执伞帛的，举幡的，打旗子的……浩浩荡荡朝王府行来。

    太监跑进王府去，向福晋和管家禀报王爷回来了。

    王府门口很快站满前来迎接的管家人等。

    大花厅里一派光明。

    大约有半个时辰，丫鬟仆妇又端着盘盏从大花厅里出来。

    随即一行人又跟随王爷朝后院走去。

    太监走出来吩咐道：“王爷有令，任何人不得肆意喧哗，今儿个王爷在南书房还有紧急公务要办！”

    “卑职明白。”

    太监很快回去了。

    管家朝西一望，就见一抹红云正渐渐暗淡，夜幕快速围拢了上来……

    ………………

    书房里光色融融。

    一摞摞文书摆在那里，几乎堆满整座书房。

    灯光下，一位王爷正在翻阅案卷。

    他面容清瘦，紧锁眉头，两只眼睛却灼灼有光。

    有几次他辨认不出案卷上的字迹，便端过灯火仔细瞧看。

    要紧的地方便用红笔圈阅。

    很快，他放下一摞卷宗又打开另一卷！

    ……

    此人就是允祥，康熙皇帝的第十三位皇子，刚刚被雍正皇帝加封为和硕怡亲王的。

    ……

    灯火闪烁。

    他伸手打掉一颗灯花，光线顿时变得明亮起来。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王爷，天不早了，用过宵夜是不是该歇息了？”

    允祥抬头见一位年轻人站在眼前，不由沉声道：“不是已经说过了嘛，今天晚上要熬个通宵的。”

    年轻人看着满书房的案卷，忽然皱眉道：“王爷，这么多案卷，就是熬个通宵也清理不出来啊。”

    允祥笑起来：“本王自然明白，别说一个通宵了，就是再熬十个通宵也清理不完这些案卷，可如今有很多事情已经迫在眉睫，倘若不加紧这些工作如何是好？再者说，也对不起皇上啊！”

    年轻人点点头，把宵夜放在桌上。

    允祥简单吃了两口便放了羹匙，站起来摩挲着双手取暖道：“元长，还记得那年我跟你说过的话么？”

    “自然记得！”

    “审计审计，必先要‘审’，才能‘定计’。尤其是钱粮事务，关系国课民生，更不可不慎重稽查。司马公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所谓的‘利’无非就是‘钱粮’二字！一个衙门也是如此，倘若钱粮入不敷出，你想这个衙门还能周转得动吗？再大而化之，一个国家要是钱粮不清，后果更是不堪设想。比如万一地方有事，没有钱粮如何支应？”

    尹继善赞同地点头。

    “所以我等做臣子的，既然蒙皇上信任来清理各项钱粮事务，怎么能不兢兢业业做好这个事情？”

    尹继善再次点点头。

    “不瞒你说，我现在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八个来用。只有全部理清出这些账目才能看出哪些人是清官，哪些人是昏官！”

    “王爷说得是！”

    允祥忽然“呵呵”地笑起来，说道：“元长，我问你，倘若要你来做这个事情，你应该从何处入手？”

    尹继善沉思了一阵，说道：“王爷，倘若要卑职来做的话……卑职就先进行翻阅，把最要紧的案卷挑拣出来，其次是次一等的，再次是再次一等的，这样轻重缓急就一目了然了……”

    允祥“哈哈”大笑，说道：“好，好，那你就先把最要紧的案卷给本王挑出来，今儿个晚上咱们就一个个地把它们给消灭掉！”

    ………………

    允祥心中有一个永不磨灭的印记。那是二十年前了。经过长达数年筹备后，康熙皇帝再一次进行了南巡。那年阴雨连绵，行宫里笼罩着一层层雾霭，使人看不透这飞檐下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那次随行的除了皇太子胤礽外，还有他和皇四子胤禛！他非常快乐，因为这是一次难得出宫游玩的机会。每日在皇父面前请过安，问过旨意后，倘若没有他去办理的事务，允祥便带领一群太监和宫女们出去游玩——要么是到草地上骑马，要么是出去钓鱼，要么就是到各处的寺庙去观瞻。有一次，他跟随皇父出去行猎，一只斑斓猛虎忽然从松林后面跳跃出来，允祥就觉脑门上“嗡”地响了一声，他随即拔出腰刀朝猛虎斫去，多年后他仍然记得这一幕，很奇怪当时竟然没有丝毫害怕，他一刀刺在猛虎咽喉上，一刀刺在猛虎锁骨上，一刀刺在猛虎肚子上，三刀过后，猛虎变成了死虎！康熙皇帝脸上变了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众王公大臣却齐声喝彩！而在不跟随皇父出去行猎的时候，允祥就安安静静躲在行宫里写字。

    那次南巡很不顺利。皇太子胤礽因为出去行猎，偶感风寒，最后竟然发展成了疟疾，康熙皇帝大惊，在紧急调治了半月后，胤礽的病情仍然不见好转，皇帝便下令终止南巡，回京安心给太子看病。在允祥的记忆里，就是从那次开始皇父对他有了另一种看法。他无法说得很清楚，但显然能感悟到。皇父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他称赏夸赞了，每次他进宫去请安问候，皇帝的脸色都变得十分冷淡。在半年以后，皇太子的病情终于痊愈，皇帝龙颜大悦，于是再次下旨南巡。这一次随行的依旧有皇四子胤禛，可名单里没了允祥的名字！他有些讶异，但终究摸不着头脑。直到后来，四阿哥胤禛每次跟随皇父南巡回来，都要躲到禅房里去静心打坐半日，他似乎才有些看得懂了。多年后他已经明白皇父不再带他南巡的意思，是怕他太出风头夺了皇太子的威仪！他忽然感到害怕——更为那次出其不意在皇父面前砍死了猛虎而感到自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