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诗中栋梁

    吕公著知道荆公虽然个性耿直，能言善辩，别人难以劝说，唯有他晦叔的话，介甫尚能听得一二，于是以手中银箸敲着那玉液酒瓶“当当”响了一阵，说道：“介甫啊，眼下我大宋正是太平盛世，百姓衣食无忧，我们做臣子的只要把该做的事做好，不出大的差错，只要天天能喝上这羊羔玉液酒，一切都满足了，还谈什么希望不希望呀？介甫啊，凡事都得忍一忍，退一退。退一步，海阔天宽啦。”

    韩维也劝道：“介甫啊，此次进京，你可千万不能任着性子，古人云：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啊。”

    荆公一震，立马想到进京途中樵夫说的那“铁栗虽坚，怎奈我三豁之斧”的话。“怎么？介甫此次进京，难道真的要将自己的个性改改不成？”想了想，生硬地笑道： “晦叔，谁不想改改过于刚强的个性，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怕介甫的个性此生很难改掉喽。再说，”荆公嗓门僵硬起来，“比方，眼看那些蠹虫正在一口口咬噬我大宋的肌体，你好言相劝，他充耳不闻，你耐心相劝，他置之不理，继续拚命地鲸吞着国家与黎民百姓的利益。作为一位大宋的臣子，还能眼睁睁看着不管，任其下去不成？”

    司马光见荆公又较起真来，呵呵一笑，慢条斯理地说道：“好了，好了，介甫又是言过其实了，事情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介甫啊，这次皇上召你进京，一定是重用于你，你要想做一个贤臣，还是记住君实的那六个字呀。”

    荆公语气稍稍平缓下来，问道：“不知君实兄所说是哪六个字？”

    司马光一字一顿地回道：“忠君、利国、养民啊。”

    荆公一听，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说道：“此六字，只是重德轻法，厚赏薄刑，介甫实不敢苟同。君实兄，要治理好一个国家，尤其是治理一个已近病入膏肓的国家，做臣子的非得做到重德重法，赏刑并举，方是治国之正道。”

    司马光红润的脸庞顿时显出几分尴尬，说道：“介甫啊，此六字是君实从历朝那些辅佐君王的大有作为的大臣们的亲身体验中总结出来的，如何到了你口中竟成了重德轻法，厚赏薄刑呢？”

    韩维、吕公著急了，知道二位都是争强好胜、脾气奇倔之人，记得嘉佑五年，仁宗帝同时指派二人修起居注，不料他俩同时拒受。直到第五次，司马光才勉强接受；而荆公连辞九次，弄得侍臣无奈，只得偷着将圣旨放在书桌上转身就走，荆公发觉，还是追出，退了圣旨。可见二人是何等的倔强。

    曾巩担心这两位倔强人又会争讦不止，急忙解和道：“罢了，罢了，我们都是当今的文坛娇子，尽说那些枯燥的政事何益？诗酒正此时，我们何不边饮酒边咏诗，以此来为介甫兄接风压惊呢？”

    韩维立马赞同道：“子固说得极是，我们今天聚到一起的目的不就是饮酒咏诗，以博个雅兴吗？来来来，那就从子固开始吧。”

    曾巩虽不是“嘉佑四友”，但是荆公的姻亲，平时与另几位关系也是极好，常是诗书不断，现见韩维点名要他先咏，也不推辞，随口咏道：“昨忆走京城，衙门始相识，疏帘挂秋日，客疱留共食，纷纷说古今，洞不置藩域。”咏罢，站起，笑着问荆公，“介甫兄，还记得此诗否？”

    荆公因刚才与司马君实争了几句，心中稍稍不悦，自是无心回应。

    吕公著见荆公不语，又摆起老资格，问道：“介甫啊，瞧你瞧你，我们都是好友，所以见面才无所不谈。刚才君实说的也是大实话，为何就不高兴了？”

    荆公稍稍一笑，说道：“晦叔，介甫并未不高兴啊？”

    吕公著道：“既是高兴，子固已出诗了，你该和上一首才对呀。”

    荆公觉得也是，于是想了一下，就想起与曾巩初次在京城相遇时即兴作的诗句，于是正了正身体，脸上现出几丝笑意，咏道：“以昨此地相逢时，春入穷谷多芬芳——”见曾巩频频点头，接着咏道，“坐欲持此博轩冕，肯言孔孟犹寒饥。此时少壮自负恃，意气与日争光辉。男儿少壮不树立，挟此穷老将安归？”

    韩维见荆公咏过，说道：“君实是当今文坛翘首，这样的场合，不能没有你的诗作呀！”

    司马光又是呵呵一笑，见窗外柳枝摇曳，略一沉思，脱口咏道：“ 依依高村出宫墙，摇曳青丝百尺长。愿与宣温万年树，年年岁岁奉君王。”

    吕公著立马抱拳赞道：“好一个‘年年岁岁奉君王’！好诗。好诗。”敬酒一杯。

    韩维自知推辞不掉，也主动咏道：“松柏无心自后凋，此心无物更寥寥。伯夷岂是归周晚，孟子空嗟出昼遥。谈道每嗤犹有待，当官常欲取非招。荒园寂寞无谁语，兰菊幽香没艾萧。”

    咏罢，众友又是纷纷举杯敬酒。

    吕公著见众人都咏过，右手一捋胡须，张口正要咏诵，曾巩抬手说道：“且慢，子固这里还有一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交与司马光，说道：“我师傅听说介甫兄要来京城，事前托人捎来书信一封，请君实兄代念一下。”

    司马光拆开信，脸上仍是浮着笑容，念道：“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

    荆公一听，知那是仁宗时期，身居江宁同父异母的两位兄长和一位嫂嫂突然离世，为照料家庭生活，荆公不得已再次放弃在京做官的机会，而坚持去临近江宁的常州作了知州，并写信感谢这次为他帮忙的文坛翘首欧阳修，欧阳修深为感动，当即给他回了此诗。

    司马光接着念道：“……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朱门歌舞争新态，绿绮尘埃试拂弦，常恨闻名不相识，相逢樽前盍留连。”

    刚念完，几位老友无不翘起大拇指赞道：“‘后来谁与子争先’！介甫啊，欧公可是从来没有这样夸赞过他人，能得到欧公这样的赞扬，可见你在他的心目中的地位是何等的崇高啊！”

    欧阳公希冀荆公日后能如李白、韩愈作出不世之作，可荆公的胸襟远不止于此，他当时也曾回赠欧阳公一首《奉酬永叔见赠》：

    欲传道义心犹在，强学文章力已穷。

    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

    抠衣最出诸生後，倒屣尝倾广座中，

    只恐虚名因此得，嘉篇为贶岂宜蒙。

    荆公意即要学古代的孟子韩非，为国家作出一番更大的事业。现见欧阳公重新将此诗托付曾巩带来，又受到众人一番捧赞，荆公更是感激，连连摇手道：“不敢当，不敢当。”

    吕公著道：“介甫，你也别客气了，欧阳公的评价正是恰如其分呀！”

    司马光也叹道：“现在天下弊事至多，不可不革。我倒赞成介甫这次进京，应该对那些弊政，有个革故鼎新的大有作为！”

    韩维趁势说道：“我还得告诉诸位一个特大好消息，圣上近日就要在新落成的迩英殿越级召介甫入对了，那才是介甫真正的一飞冲天的辉煌时刻哩！”

    大家听了，不约而同地惊讶道：“呀，这正是我大宋的幸运啊！饮酒，饮酒。”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奇异的鸟鸣声，几位老友纷纷将头伸出窗口，就见楼前上空数百只杜鹃在天空盘旋飞翔，发出震耳欲聋的“咕咕”鸣叫声！

    大家觉得奇怪，纷纷说道：“杜鹃原本出自南方，很少到我们北方来，今天汴梁如何一时来了如此多的杜鹃？”

    韩维看了看荆公，尔后把目光落在众人面前，说道：“三年前持国就听说，有位老者在虹桥上见过一群杜鹃飞来，说这是南方的地气到了北方，大宋江山在不久的将来，定会有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正议论，忽见窗外狂风大起，卷得满街黄砂飞扬，遮天蔽日，只吓得酒楼中几位好友躲的躲，藏的藏，韩维更是忙着去拉扯窗帘遮掩。

    唯有荆公稳坐如山，静听窗外那呼啸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