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家庭风暴
作者:彊疆      更新:2024-03-25 09:31      字数:3841
    第11章   家庭风暴

    高登谷气走后,江宁府的大小官员无不捏了一把汗,以为荆公此次是必遭灾祸。可两个多月过去,灾祸依然未到,仍是风平浪静。大家这才将那颗悬吊的心逐步放回原处。

    一日,荆公接到好友韩维的书信,拆开视之,寥寥数语:

    “介甫钧鉴:时光荏苒,又数月无书信往来,每每念及。金秋已近,此本谷黍成熟时节,不知玄武湖开垦的土地结出谷物否?圣上甚念,盼告之。顺祝 持国叩首”

    从简短的字里行间,荆公不仅读出了神宗帝对朝廷财赋窘困的焦虑与不安,更读懂了神宗帝对他这位身处江南鱼米之乡的臣子寄予着何等的期盼!

    荆公尽管知道那片土地已经结出黄灿灿的稻谷,但那些稻谷对于一个有着一万万五千万人口的大宋来说,又能如何?还不是杯水车薪!想着圣上眼下的焦虑,想着圣上对他的期盼,想着三司使韩绛说的 “百年所积,唯余空簿”的话,荆公更觉得自己身为大宋的臣子,不能为圣君解忧、为朝廷解困而羞愧难安。

    “如何才能让大宋摆脱‘积贫积弱’的困局呢?”荆公再次想到他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想到桑弘羊、商鞅、李斯的变法,想到韩非“富民强兵”和孔子“百姓足,君孰不足”等等等等的治国道理。“是呀,古人通过变法尚可使百姓富足起来,国家强盛起来,我大宋若能也像秦汉那样,把变法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将人的激情调动起来,一扫那些陈旧落后僵化堕落的制度法令,再将海内外的生意做强做大,民能不富、国能不强吗?民富了,国强了,嬴秦雄风汉唐盛世,何能不在我大宋重现!真到那时,作为一国之君还会为玄武湖这区区万亩谷物而念念不忘吗?”想到激动处,荆公用那双大手在长方脸庞上狠狠地搓揉了一番。稍一冷静,他又想到:“变法谈何容易!我朝不是有过‘庆历新政’吗?可那新政为何持续不到两年就夭亡了?还有,”荆公继续想到,“我朝不是有市舶司吗?不是早就在做海外生意吗?可为何朝廷的海外生意不能像唐广那些私商做得风生水起赚得盆满钵满以至富甲天下呢?”

    那些日子,荆公一直在想,甚至想立即就去京城,去请求年轻的皇帝立即按照他那《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中提到的内容进行变革,实行变法。“不行啊,变法是伤筋动骨——不,何止是伤筋动骨,应是脱胎换骨——还不,应该是凤凰涅盘浴火重生的大事呀!年轻的皇帝虽有励精图治的意愿,但他有那凤凰涅盘浴火重生的金石般的意志与百折不挠的毅力和决心吗?”

    荆公又想到那个靠做海外生意而富可敌国的唐广,又想到那些已设立的市舶司……想着这些,他按捺不住激动了,真想立即去沿海走一趟,去沿海那些市舶司好好察勘一番。等察勘归来,再利用江宁紧临长江水道的便利,也建起一批商船,也漂洋过海去做大生意,去赚大钱,用赚来的大钱拯救这个“积贫积弱”的大宋,去解除当今皇上的忧愁!

    荆公的设想是何等的丰满,但没等他来得及去沿海察勘,朝廷的圣旨到了。

    时间是治平四年九月。

    王家人的第一反映,以为朝廷是来追究扣押周庄一事,一个个急得手脚无措,全用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神直楞楞地盯着荆公。

    荆公皱眉嗡声说道:“情况还不清楚,你们慌乱什么?”

    大家见主心骨沉着,这才一个个强压惊慌,镇定下来。

    时间不大,副都知蓝天震到了,见荆公已站在门前,大声宣道:“江宁知府、知制诰王安石接旨——”

    荆公听了,顿领全家跪于廊上。

    副都知蓝天震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国欲求其富,必先实其础;国欲求其强,首推遴其才。今国家图强,广罗人才。尔工部郎中知制诰王安石志大而才不疏,德重且功名实,任内功绩显赫,朝野有口皆碑。兹特授尔为翰林学士,兼侍讲,锡之敕命。钦此。”

    听说是擢升,而不是问罪,荆公顿时热血沸腾,难能自已。全家人更是面露喜色,纷纷叩头谢恩。

    荆公知道,这翰林学士可不是人人都可以得到的殊荣。它既是负责为皇帝起草制诰、赦敕、国书以及宫廷所用文书,还要充当皇帝的智囊,为皇帝擘划谋策;那侍讲更非一般,他是直接为皇帝或是太子讲授儒家经典和治国之道,使居于九重深宫的帝王储君能够经常接受儒家思想教育、增进品学的要员。“此二职岂不是接近皇上而将自己的变法思想及时传导给皇帝的极好机会吗?”

    “王学士,接旨呀!”荆公正想着,副都知蓝天震催促道。

    荆公这才醒过神来,叩头谢恩,双手接过那黄亮亮的圣旨,一边起身叫家人快到前堂设香案供奉圣旨,一边邀副都知蓝天震到后堂客厅坐了,沏上好茶,细问朝中事务。

    用过午膳,蓝天震告辞回朝交旨。荆公送出门外,拜揖道:“日后到了京城,还望蓝公公多多关照。”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蓝天震答应,收了赏钱,回京城去了。

    王雱得知家父擢升为翰林学士,更是高兴,不待中使走远,就在堂前甩动两只袍袖,大摇大摆地叫嚷道:“好,好,好,爹爹的夙愿就要实现了,爹爹的夙愿就要实现了!”

    王雱为荆公长子,字元泽,生得高个,魁伟,性格豪爽。他自小聪敏,六岁辩得同笼獐鹿,十三岁提出慰边保疆之策深受朝廷重视,弱冠前已作策论三十余篇,治平四年中进士,任旌德县尉。此次回家省亲,正逢家父擢升,能不欢喜若狂?

    见兄长狂喜,弟弟王旁不解,问道:“瞧哥哥乐的。爹爹要实现什么夙愿了?”

    王雱仍是故作悠哉游哉地摇晃着身体,说道:“小弟,爹爹那《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你不是也看过吗?爹爹等了这么多年,那变法的想法一直如石沉大海,这次当了翰林学士,就要给皇帝当师傅了,爹爹一定会趁此机会向皇帝灌输他的变法主张。这样,爹爹的变法夙愿岂不就要实现了!”

    王雱正说得手舞足蹈,就听一声大喝,指责道:“你年纪轻轻,懂得何事?张口变法,闭口变法,你知道变法是件容易的事么?”

    此人是荆公的二弟安国。安国字平甫,北宋天圣六年(1028年)出生,比荆公小七岁。安国文思敏捷,器识磊落,性情虽为耿爽,但从不愿干冒险之事,现见长侄大谈变法,很是生气,厉声吼道,“那变法岂止是艰难,更是要担当多大的风险。元泽你知道吗?”

    王雱一贯尊重二叔,但又见不得二叔每逢大事就退缩的性格,于是反问道:“二叔,凡办大事,哪有不担风险的?大凡害怕担风险之人,能办成大事吗?”

    安国见侄子指责自己,更是恼火,说道:“变法那叫办大事?那是杀头掉脑袋的险事!险事,你懂吗?”又转向荆公,“大哥,如果你这次真想进京,首先得答应小弟一句话!”

    正在兴头上的荆公,被安国和儿子一番争论弄得有些发懵,问道:“要大哥答应你什么话?”

    安国道:“大哥这次进京,如为当个太平官,你就去;如是想去推行你那早就谋定的新法,平甫是坚决不会让大哥去京的!”

    已在太原府视事的三弟安礼此时也在家,听说大哥要去推行新法,急忙劝道:“大哥,此次想去朝廷推行变法,那必不会成功!”

    荆公知道三弟向来办事稳健,见他如此说,急忙问道:“三弟此话怎讲?”

    安礼端来椅子让荆公坐下,说道:“大哥,和甫在太原就听说了,新皇登基后,朝中虽是换了一班大臣,但那些大臣,大多都是早已磨去棱角的好好先生。如那枢密使文彦博,虽已年过七十,但仍坚持他不现实的‘无为而治’的思想;中书曾公亮除剩个倔强脾气,就是一味想做个太平官;还有那个弹劾大臣成瘾的唐介更是高傲狂躁……而这些人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经过 ‘庆历新政’失败的打击,他们一个个都已变得老气横秋老谋深算老奸巨滑,事不关已决不会抛头露面,更不会出力!大哥,与这些人为伍,你想推行新法,能行得通吗?”

    荆公听了,深吸一口凉气,问道:“照和甫这么说,朝廷这个‘积贫积弱’的颓势真是无药可救了?”

    安礼点头道:“确是很难很难呀!”

    王雱不服,跨步来到安礼面前,说道:“三叔,大宋目前已是积贫积弱,‘三冗’泛滥,夷狄不时来犯,你说的那些大臣,小侄也听说过,他们拿着朝廷的俸禄,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做,面对沉疴在身的大宋,只知嘴上说三道四,竟无一人愿站出来为朝廷出力,为国家分忧。而圣上又是一位有着励精图治大有为的新君,他怎甘心让大宋竟这样不死不活地一天天沉沦下去?我也听韩伯伯说过,新君此次调爹爹进京,就是要实行他的宏伟蓝图,实行变法,振兴我大宋,恢复我大宋的雄风。如是爹爹此次不去,新君的满腔热情岂不被一盆凉水所浇灭?新君的一片期盼岂不如冰山轰然崩坍?”

    王安国恼火再起,挤上前一步说道:“元泽,你那四书五经诸子百家是如何读的?那秦国的李斯商鞅、西汉的桑弘羊、魏国的李悝、楚国的吴起、韩国的申不害、齐国的邹忌,以及本朝的‘庆历新政’,等等等等,有几个变法成功了?即使成功了,但那些变法者,又有几个有好下场?商鞅变法被车裂,李斯变法遭腰斩,桑弘羊更是惨遭灭门……这些都是殷鉴不远!现在你竟这样怂恿你爹爹去朝廷变法,难道就不考虑后果吗?就不考虑你爹爹和我们王家的后果吗?”

    安礼见二哥说得如此恐惧,立马劝解道:“二哥,别让大哥进京就别让大哥进京,如何把话说得如此不吉利呢?”

    安国仍是怒气难消,瞪眼说道:“说吉利话?叫我如何说吉利话?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说着,又转向荆公,“大哥,平甫还是那句话,如果大哥答应此次进京只为当个太平官,你就去;若是为了变法,安国至死也不会让大哥去的!”

    夫人吴氏见安国说的如此严重,已吓得浑身哆嗦,在两位弟媳和女儿的搀扶下,索索来到荆公面前,双手拉住荆公衣袖,泪水潸然道:“老爷,二叔说的都是为我们全家人好啊,你就听二叔的劝告,这次不去京城当什么翰林学士、侍讲了,就在江宁好好做官,真的不能做官了,就歇在家里,办个书馆,教几个生徒也行啊。老爷,算我求求你了!”见荆公两眼看着门外,她更是伤心,便拉住荆公袍袖哭道,“老爷还记得吗?我们在鄞县已失去一个女儿了,现在你又要去搞什么变法,能不叫我们担惊受怕吗?”

    此话一出,立即如一支钢针扎了荆公的心窝,他不再说话,只将一双略显呆滞的目光投向门前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