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拉萨河边祭达瓦(二)
作者:笨笨的姥爷      更新:2020-08-18 11:11      字数:2272
    当进军开的车子进入学校大门的时候,贺校长正匆匆从办公室赶来。这是一个周六的下午,他没有休息,他像许多汉族干部一样,把自己全身心地交给了西藏。

    他的个子不高,俨然一个藏族汉子,除了他的肤色,更有他的豪爽。

    苍天有眼,车子刚刚开进校门的那一刻——几乎是同时,刚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空突然就飘起了雨滴,雨势不猛,但雨点很大,可谓“一夕骄阳转作霖”是也。贺校长说,这里已经三、四个月滴雨未下了,真是贵人逢雨呢!

    文建国印象中的琼结县中学,校门向西,面对公路。说是大门,其实只有门框,没有门扇。门口一条小溪,清澈见底。进入校园,校容校貌一览无余:沙石操场,没有一棵树,更不见花草;所有的建筑全部是干打垒墙壁,铁皮屋顶,左边是教师宿舍,右边是教室,迎面是生活区,有学生宿舍,食堂,厕所。现今的琼结县中学已完全是一所全新的学校,与内地学校可有一比。文建国没有找到一丝一毫的原来模样。

    文建国将两台电脑交给贺校长,一芃和史静还真的带来了十二个书包,每个书包里有一只笔盒。

    贺校长也没有忘记调侃文建国,您离开琼结30年了,真的没有忘记送书包?大家会心一笑。

    建国与贺校长寒喧,先问起扎西校长。贺校长说,早就退休了,偶尔也还来坐坐。再问起索郎县长、柳院长。贺校长说,我听说过这两位老领导,索郎县长夫妇退休后经常住成都的疗养院,他们已经去世多年了。建国一声唏嘘,一声叹息,又是一阵惆怅,甚至还有了片刻的眩晕。在他的行李里,他其实悄悄地准备了两斤上好的明前茶。

    贺校长把建国一行四人引到学校对过的藏族酒家,看得出,这是他常来常往的挂钩饭店。在西藏,青稞酒酥油茶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建国的身份特殊,进军毫不犹豫地把他推到了第一线。

    建国也不客气,也不好客气。我不喝谁喝?我不醉谁醉?酒水酒水,酒就是水,30年了,这里是我梦萦魂牵30年的地方啊!

    藏族女老板笑容可掬,双手端着一碗青稞酒递给建国,转身又拿起一听青稞酒。她问,喜欢听什么歌?

    “琼结的达瓦卓玛”,建国不加思索,脱口而出。

    她明显地一怔,见建国含笑不语,于是她唱歌,建国喝酒。30年了,“三口一碗”,老格式,青稞酒酸中带甜,没有了30年前那种自制酒的清香。

    “不要总说琼结,琼结,使我思念琼结的姑娘。

    琼结的达瓦卓玛,一双眼睛情谊长。”

    第一遍,建国微闭双眼,跟随着她的歌声,想努力去寻找30年前的感觉;第二遍,建国情不自禁与她合唱;第三遍,满屋子里似乎只有建国一个人的声音。

    一个老男人,一个曾经两次援藏的老男人的独唱:“不要总说琼结,琼结,使我思念琼结的姑娘。琼结的达瓦卓玛,一双眼睛情谊长。” 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建国可否见到了达瓦?达瓦你在哪里?

    进军跟史静打招呼,对不起,今天只有让他冲锋陷阵了。看这架势,晚上我必须上了。

    文建国和贺校长一边吃酒,一边交谈甚欢。

    贺校长大学毕业签约援藏8年,今年已经是第9个年头了,调回内地老家却没有任何说法,身体上的伤害,饮食不正常,高反的影响,家庭的纠结,让他煞是苦恼。作为校长也是党支部书记,还有相当繁重的维稳任务。贺校长悄声告诉建国,“藏独”没有消停的时候。

    文建国想到自己,当年援藏也曾激情满怀,虽然没有唱高调,但肯定不乏唱高调之人。他记得当时最令人伤感的就是苟组长母亲去世,儿子却无法奔丧。现在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通讯、交通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援藏老师在解决生活上的具体困难的时候,却仍然没有达到让人满意的程度。一些党政干部的援藏却享受着相当多的优惠和自在,可以让我们的援藏教师也享受同等待遇么?

    那天下午,建国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青稞酒,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爬上高坡上的藏王墓参观的。等到晚餐正式开始时,他已经双眼发直,盯着满桌子的藏菜汉菜,盯着满桌子的青稞酒,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了。

    建国感觉就是一个字:爽!两个字:真爽!三个字:爽极了!如果没有史静的监督,这时候谁敬酒,他都是“恭敬不如从命”。他靠在沙发上,似睡似醒。达瓦却不断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达瓦席地而坐,齐肩秀发,颈项上一圈墨红的佛珠更是映衬着她皮肤的洁白光亮。她裸露出的一段纤细白嫩的手臂,正在用一柄树枝,将戳着一块微黄鲜嫩的鱼肉,慢慢靠近微微启开着的朱唇皓齿。

    达瓦翩然而至,完全一个藏族姑娘的妆扮,给了走在第一个的文建国一个深情的拥抱。

    一个天真纯洁的藏汉混血少女,一双有着“惊鸿一瞥”的“达瓦的眼睛”,正在天国鸟瞰着大地。

    建国的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他意识到满脸血污,嘴唇一张一翕的达瓦,躺在自己的怀抱里。

    建国的酒醒了。

    他看到进军与贺校长较上了劲,正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两人谁也不孬谁,都是一听一碗一口。

    一芃和史静说着悄悄话,她们对满桌的菜肴没有丝毫兴趣。

    建国真想再去喝两听,可他浑身焐寒,没有口味。这是他与贺校长第二次见面,可贺校长喝酒简直就是拼命。为什么?

    文建国这个人有时候真有意思,也真没意思——人家贺校长见到内地来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陪你喝酒,你还要问“为什么”?

    建国认为自己有资格问,当年援藏,是实打实的730天,少一天也别想离开西藏。现在援藏教师亦可返回内地休假,援藏干部是援助单位和受援单位的联络官,两头飞,能够解决经费和物资就是最大的功劳。

    孔繁森所以是孔繁森,那是因为像孔繁森那样的干部太少了。

    文建国自驾游结束后,还是时常惦记着贺校长,于是他仿马致远《天净沙·秋思》,写了《赠贺峰》词一首:离妻别子弃母,天蓝水清草枯,山高路险车堵。买醉友朋,断肠人无泪诉。

    建国认为自己这一首所谓的词,作为“词”的技术层面,显然还不能称之为“词”。权当是自己三十年后重返琼结中学,与援藏校长交流的一段如实记录好了。他没有好意思拿出来给进军和一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