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文怀祺挈妇将雏(二)
作者:笨笨的姥爷      更新:2020-04-30 20:43      字数:2258
    全校师生都知道,这个文老师是个怪人。还有令人惊奇的地方,那是指他在生活上的一塌胡涂,甚至可以说,是糟糕透顶。他工资的一半都买了香烟烧掉了。

    香烟是他的至爱,上课进教室前抽一支,下课出教室后一支;饭前一支,饭后一支;睡觉前一支,睡醒后一支。至于其他时间,只要是在不影响他抽烟的时空里,他总是在抽。每每抽烟,他整个身心俱爽,如果闭上眼睛,那就有了神仙的感觉。不知道他是想将自己被烟雾吞噬了,还是想吞噬了空间的烟雾。

    他的头发是鸡窝,胡子是杂草丛生,衣服上常常开缝,全年一双解放鞋。有一次竟然出现一只鞋上有鞋带,一只鞋上无鞋带的怪事。

    有同事发现了,向他指出来。他笑笑,先掏出香烟和火柴盒子,再不慌不忙地把散落在口袋里的火柴棒子装进火柴盒子里,装好了先点上一支烟,最后才摸出一根鞋带。他嘴上叼着烟,嘟囔着“sorry”“sorry”,还告诉别人,鞋子刚洗过,鞋带还没有来得及穿上,就好像他是帮孩子穿鞋,忘了系鞋带似的稀松。

    建国不知道那时在大哥的生活里,存在多少有意对抗社会的意识,既然这个社会不承认我是好人,那我生活的好坏自然与这个社会无关——“好人的儿子一定是好人,贼的儿子就一定是贼。”在他的身上已经有了“贼”的烙印,于是他就故意地做出一个“贼”的样子。至于上流社会里有多少拉贡纳特(丑恶世界的卫道士)?他不管,他也管不了。

    夜已深,有虫子鸣叫,有蚊子飞舞,池塘里偶尔还有一声蛙鸣(没有“蛙声一片”)。

    “《拉兹之歌》会唱么?”建国问。

    “你怎么突然问上这个?”怀祺对建国的提问很吃惊,但他还是很理解地回答了,“不但会唱,而且拉兹就是我,我就是拉兹。《拉兹之歌》还是我一段时期自我陶醉的催眠曲。”他随口轻声哼唱,声音极低极低。

    “到处流浪,哈……到处流浪,哈……命运伴我奔向远方……我没约会,也没有人等我前往。”怀祺唱得很投入,他抽的“大丰收”居然还叼在嘴角。“到处流浪,命运虽如此凄惨,但我并没有一点悲伤。一点也不值得悲伤,我忍受心中痛苦事,幸福地来歌唱,有谁能禁止我来歌唱?”

    显然,建国的问话,揭开了他心灵上的创伤,那里仍然在流血。

    “命运啊,我的命运啊,我的星辰。请回答我,为什么这样残酷作弄我?到处流浪……”他一边唱,一边流浪。像个“贼”,唯有烟头上的一点火光照亮着他的内心世界。

    建国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他在心里却早已与怀祺同步了,建国把自己的感情主动与大哥感情融为一体,自从知道大哥没有入团的原因以后,他非但不再责怪大哥,而是谴责自己少不更事。

    半夜,父亲起来解手,看到兄弟俩还坐在院子里,他也默默地坐下,抽了一支“大前门”——他不再抽“大丰收”了——又回屋去了。

    文家大院里一片寂静。

    不一会儿,淑娴端来两碗绿豆汤,随手带来了建国的汗衫,又叫怀祺,去穿上衣服,说已经是立秋天气了。绿豆汤是准备的第二天早餐,虽然还没有到吃早餐的时候,但已经是第二天了。

    兄弟俩彻夜长谈,怀祺讲的多,建国讲的少。

    建国大脑里涟漪不断,思绪万千,但他完全让位给了怀祺。怀祺的故事是大风大浪,随时有被颠覆的可能;自己的故事只是细风清流,偶尔遇到一块隆起的石头,拐个弯就过去了。

    胡雅琴当时在公社完中的食堂打工,她比文怀祺小一岁,也是当地有名的老姑娘。她经常听别的老师议论文怀祺,把他看作一个怪人,除了香烟,他不食人间烟火。说到他的教学工作,一个个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就留心看过他几眼,的确是一副邋遢模样。

    胡雅琴的爷爷是晚清秀才,手上有大几十亩地留给了她父亲。她父亲解放初被定为地主。她因为受不了同学的奚落和欺侮,读书读到高小毕业就不再上学了。她把爷爷留下的藏书自个儿读得个遍,满脑子的之乎者也,满肚子的四书五经。谈起文言文,她可以整段整段背诵。这些都是怀祺和她恋爱以后才发现的秘密。怀祺自叹弗如,甘拜下风,不禁又对她高看了几分。至于她一手漂亮的女红,一手可口的饭菜,更是让怀祺婚后得福不浅。

    早几年前,别人给她介绍对象,没文化的,她看不上人家;有文化的,人家嫌她只是高小文化,再加上她的家庭出身问题,人家看她不起,甚至惟恐避之不及。后来,她干干脆脆挂上了“免谈”牌子。老姑娘就老姑娘。怎么啦?老姑娘不是人?

    文怀祺一日三餐全吃食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每次都是最后一个,拖拖拉拉,磨磨蹭蹭,不管菜好菜孬,打多打少,反正是颗粒不剩,汤水不留。每天只有胡雅琴等他。

    天冷的时候,胡雅琴还将饭菜保温着。他不来,她不走。这一来二去,别人看出了眉目。

    校长知道以后,大喜。胡雅琴其实也是一个怪人,老姑娘鲜有不怪的不是?两人正好见怪不怪,负负得正嘛。

    胡雅琴与校长是出了“三服”的亲戚关系,没有校长的关系,她也不可能到学校食堂打工。校长听到同事们的议论之后,有心在吃饭的时候故意迟一点去,好“逮个现场”。

    他逮到了两次,确定他们是有点那个意思呢。第三次在现场,他直接挑明,“孤男寡女的,我当个红娘怎么样?”校长发现双方都还有点不好意思,他就干脆将他俩的手牵到一起啦。

    “喏,这就成了你嫂子,还有你侄子侄女,今年一个四岁,一个快三岁了。”怀祺说得开心起来了,看来他对胡雅琴是十分满意。建国在内心也对嫂子肃然起敬。

    结婚以后,怀祺的生活舒适了许多,用同事的话说,现在像个人样了。哦哦,我原来连人也不是哇?

    胡雅琴不无戏谑地数落他,你哪是人?你是神呢!你看你噢,课上得第一,烟抽得第一,身上衣服邋遢得第一。说说看,全校老师谁人能够比得上你的“三合一”?如果你是人,别人还是人吗?

    怀祺一边咳嗽,一边说。他说得开心,说得得意。他的烟抽得不停,茶也喝得不停。妻子的讽刺,在他听来,是对他的表彰,否则怎么会嫁给他呢!